人性乌托邦的消亡与命运悲剧的诗意化书写

2018-08-28 07:10武捷宇
北方文学 2018年21期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翠翠边城

武捷宇

摘要:《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是雨果对下层民众的苦难的悲悯、仁爱之心的文学形象载体,是良善、热诚、不畏强暴和黑恶势力的理想化人性构筑。《边城》里的翠翠则是沈从文对美好人性之审美理想的文学投注,恬静、童贞、浑朴,从外表到内心皆姣好双美。通过由全知视角比较两个文学形象热诚曼妙与纯澈天然的形象特征初印象,由限知视角展示两个文学形象忠贞纯良的人性美与清丽保守的人情观,并立足于文学地理学视角探寻南亚印度河畔与沅水之滨的地域文化差异与人物的有机联系,索解二者的性格特征与命运走向之联系。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爱斯梅拉达;边城;翠翠

19世纪上叶,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创作出一部背景设定在1482年的巴黎圣母院的浪漫主义小说,围绕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和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之间的超俗之爱辐射展开具体情节,文字幽默风趣,极具想象力和创造性,腕挟风雷,笔底生花。百年之后,中国当代乡土文学作家沈从文的《边城》问世,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通过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艺术特色的优美笔触,描绘了湘西地区特有的风土人情,借发生在船家少女翠翠身上的纯爱故事展现出善良美好的珍秘人性。

然而,这样两个诞生、生存于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和意识态势下的美好女性形象,却不约而同地遭逢命运的捉弄,以悲剧结尾人生。本文试撷取不同叙事视角下人物性格特征与命运走向之联系这一角度展开平行比较。

一、全知视角:热诚曼妙与纯澈天然的性格特征初印象

《巴黎圣母院》蕴含强烈的反封建反教会的主题精神。作者秉持着温厚的人文关怀之心,指斥和针砭法国中世纪路易十一政教合一的王朝腐朽黑暗,歌颂民主力量和下层人民的优良美德,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女性人物中,尤以爱斯梅拉达为最,雨果铺就大量笔墨,激赏她的坚毅热诚、开朗积极,肯定她的同情心和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将她视为真善美的文学化身。艺术创造手段上,藉由浪漫主义的手法,将这个光彩夺目的美好人物投掷进阴晦、扭曲、可怕的中世纪,让接受主体更直观地感受到其所生存的黑暗时代、社会是如何将这般美丽的灵魂和肉体压榨、摧残、毁灭。

女主人公爱斯梅拉达尚在襁褓就被过路的吉卜赛人偷走,四处流浪,在自由烂漫、热情奔放的吉卜赛游民文化中成长起来,塑造了她淳朴快活的性情和鲜花般永不漫漶的人格魅力。爱斯梅拉达善舞能歌,借优美和谐的舞姿和悦耳动听的歌声抚慰底层人民挣扎于黑暗时代与命运的水深火热的苦难心情,“简洁明快的短句挂着尖细的音符在空中呼啸,跳跃的音阶轻松、流畅而和谐,夜莺也只好甘拜下风”[1](P65)。怪诞粗野的乞丐王国——“奇迹王朝”皆因她的光辉,她的魅力,她的舞蹈和歌声而爱她,尊重她,“当她走过时,男女乞丐们都温柔地排列着,他们凶狠的颜色也因为看见她而开朗了[3]”。

《边城》发表八十年有余,对于自己这部富具人性情味的乡土牧歌,沈从文曾言“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水云》)。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波涛暗涌,不过总体还是趋于和平。与左翼文坛聚焦社会政治之“变”相背,沈从文醉心于表现“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的人性之“常”。他曾深情地说过,“假如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羞辱。[4]”作者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古拙的湘西风情熔铸在一起,在边城明净的底色中,把自我饱满的情绪投注到边城子民身上,描绘了乡村世界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着重塑造了爱与美的化身的翠翠形象[5]。

如果说爱斯梅拉达长在自由、奔放的马背上,翠翠便是养在绿意自然的纯粹和平和里的赤子,晶莹,干净。中世纪沉重腐臭的教规和封建文化的脏污血液掩盖不了爱斯梅拉达的璨焕夺目,而翠翠的美是澄澈、沉静、健康、纯美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2]”山温水软塑造了她原始、从容、不设心防的人情世故的基本原则,她的世界很小,小的只有爷爷和她;她的世界也很大,大到囊括了整个茶峒的浮岚暖翠,林籁泉韵,“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潑,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2]

通过全知视角的对两部文学作品的再审读、再分割,有助于读者对两个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形成全方位、笼统的、概括的初步意识和价值判断,为理解、掌握人物性格特征与命运的悲剧化走向之间的有机联系作了基础铺垫。

二、“影灯漏月”的限知视角:忠贞纯良的人性美与清丽保守的人情观

所谓“影灯漏月”,就是挡住部分灯光,使之有照不到之处;漏下一线月光,使之有能够照到之处。杨义曾在《中国叙事学》提到“影灯漏月”,即限知视角的诗意化表述。

《巴黎圣母院》中,作者还灵活运用限知视角,与全知视角交织形成复合视角,达到塑造圆形人物的推毂作用,如藉由演绎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等人与她的纠葛,大加表现其纯良,忠贞,果敢的性格特征。

在涉世未深的她眼里,腓比斯的爱情观和她一样,充满热诚贞烈的信念。殊不知腓比斯实际上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外表英俊健美,内心却丑恶卑鄙,他骗取了爱斯梅拉达的初恋,甚至在她被押解至刑场行将处决时,仍坐在贵妇人的露台上冷漠地瞥着可怜的女孩,任凭她被法庭处置。然而,纯真的爱斯梅拉达对他抱愧至死,口中心底始终呼唤着他的名字,体现了她对爱情忠贞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其次,面对饱受教会禁欲主义蹂躏而致心理扭曲的克洛德,爱斯梅拉达坦诚地拒绝了他伤人伤己的不当爱恋,更不畏其虚伪、残忍、麻木的残暴,而是选择坚强地反抗到底。彻底魔化后的克洛德继续加剧着对爱斯梅拉达的迫害和追逐,但在克洛德变本加厉的淫威利诱前,她始终宁死不屈。生命抵临尾声,克洛德将她拖至刑场的绞架下让她选择,爱斯梅拉达仍高昂着坚定高贵的头颅,“绞刑架还没有你使我害怕”。

而在目睹诸如因对自己图谋不轨而被施以鞭刑、在太阳炙烤下快要渴死的卡西莫多,误闯“奇迹王朝”而命将绝矣的格兰古瓦的不幸遭际时,热肠的爱斯梅拉达一次次挺身而出。“善良的心就是太阳。”(雨果《笑面人》)当格兰古瓦身陷“奇迹王朝”的奇诡法条之中,性命悬在绞架上岌岌可危,爱斯梅拉达从乞丐王国的人群中走出,表示愿意与他结婚,解救了他。当爱斯梅拉达“默默走近那位企图躲避她而正在做无益挣扎的犯人”[1](P239)——饱受刑罚和焦渴的双重煎熬的卡西莫多,“掏出系在腰间的葫芦,慢慢地递到可怜人干裂的嘴边”[1](P239),她无异于天使一般的存在,刹那间照亮了一颗装在残缺不全的躯壳之内的萎缩的心灵。

《边城》里的翠翠同样执持着清丽保守的处世观和爱情观。也正是如此,当翠翠的人性乌托邦在命运的巨轮中被碾作齑粉,其悲剧价值和感染力才得以摧枯拉朽般偾张。“永言孝思,孝思维则”(《诗经·大雅·下武》),聪慧纯真,伶俐可爱的翠翠成为老船夫风烛残年的精神寄托,也是他缅怀亡女的唯一慰藉。孝顺懂事的翠翠事事首要考虑爷爷,爷孙二人,一犬,一渡船,一白塔,便是她的全部天地,全部依靠。爷爷恪尽本分,矜矜业业做了一辈子的渡船人。他呵护翠翠,对从小父母双亡的孤女满心悲悯和怜爱,当翠翠出落成大闺女,开始操虑她的婚事,引她留心夜半歌声。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翠翠的起居,关心她的身心健康,渴盼她快乐安稳地成长。他竭尽所能给翠翠安排好的生活,希望她在自己离世后也能有好的归宿。但女儿女婿的悲剧时时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停留在他心间,他害怕翠翠重蹈女儿的覆辙,甚至有所不好的预感。龙头大哥顺顺的幺子傩送生得清俊,五月端阳,傩送和她偶然邂逅,“翠翠误会邀他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正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2],以为傩送是轻薄男子,事后却发觉了他的善意,新奇、诧异的懵懂心情第一次出现在翠翠洁净如白纸的世界里,她第一次对爷爷有了心事。三年后的端午,翠翠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傩送邀翠翠去看划船,翠翠的情窦在傩送淳厚灿烂的笑容里渐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2]——风言风语传进翠翠的耳朵,她不敢确定使二老心动的女孩究竟是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对大老天保的示爱和提亲,翠翠的心兀自沉入谷底。对比爱斯梅拉达,也许年幼的翠翠尚不明白男女之事,但她虔心守护那份隐秘的情感时所生的快乐抑或悲愁,却和爱斯梅拉达一样真切、真实。最后,两兄弟决定公平竞争,隔河对着心上人高歌,天保意识到自己不是弟弟的对手,黯然坐下水船离开,却命丧茨滩下的漩水。傩送认定祖父心思重,一手害死了长兄,心灰意冷,不再提与翠翠的亲事。在一个暴雨夜里,祖父在担忧孙女的终身大事和思虑女儿惨死的身心俱疲里逝去,不久,傩送也默然离开了,翠翠的世界从此没有了爷爷,也失去了生命最初的那份珍秘的爱恋。她的情感支柱顷刻间垮塌了,自然风物长养出的雀灵儿一般灵气、透明、快乐的赤子肺肠,还能保持多久呢?恐不得而知,唯一可知的,是翠翠将在日日蹉跎中一直漫漫等待下去,“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2]”。这个人也许指的是远去的傩送,又也许指的是纯真快乐随波而逝的翠翠。

综合来看,两部文学作品皆具备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局部描写和刻画采取限知视角的艺术共性,有利于在事件起因、过程和结果的发展链条中构成表现与隐藏、外在形态与深层原委之间的张力,使文本叙述委婉曲折、耐人寻味,更有利于读者对叙述对象人性乌托邦的消解和命运之走向形成立体化认知。

爱斯梅拉达和翠翠命运悲剧的构建,不能不说与二者性格和成长背景中的某些共通元素有很大联系。相对单纯、闭塞的礼俗社会生活促成天真烂漫、善良热诚的相似人性,但面对爱情和命运的非难与抉择,两位女主人公又表现出具有相当差异的价值观和态度趋向。爱斯梅拉达和翠翠身上都有对爱情的盲目信任、高估伴侣的忠诚程度的一面,但爱斯梅拉达勇于积极维护自己所爱并誓死捍卫,相较之下,翠翠更多惯于身居被动地位,对真爱持默默观望和保守等待的态度。当命运的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中,率直坚韧、勇敢顽强的爱斯梅拉达高昂高贵的头颅,在绞刑架和克洛德之间,选择前者;而翠翠面对爷爷去世、傩送漠然离去的现实打击,再次选择被动接受。

三、文学地理学视角:南亚印度河畔和沅水之滨的地域文化背景差异之管窥

邹建军和周亚芬曾提出,“任何作家与作品以至于任何文学现象都产生于特定的地理环境,并且是特定时间里的地理环境”。[10]

爱斯梅拉达不是纯种的“埃及人”,但确乎是在襁褓中时便被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所掳走,从此与孤母永诀,流浪天涯,容貌与性情皆生得野艳豪放,光耀夺目,从文学地理学的视域来看,民族文化的摧动不能不说是背后主要动因。

吉卜赛人心在四方,不恋旧地,流浪漂泊是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6]。他们酷爱自由,其高尚的道德情操和丑恶的社会现实形成了鲜明对比,也引起了文学家的热爱和景仰[7]。如雨果笔下的爱斯梅拉达,便是作者希冀通过表现她的被蹂躏与毁灭,深刻有力地揭露宗教的虚伪和封建专制机器的残暴[7]。吉卜赛人有固定婚俗,一般禁止与外界通婚,此外,他们的血液里还流着不畏强暴,從不屈服的基因[6]。《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虽常年停泊在乞丐王国,受其所谓的法条和婚俗管束,但吉卜赛的民间文化传统早已在她的价值观里根深蒂固。这便足以解释为什么爱斯梅拉达在与格兰古瓦的新婚之夜守身如玉,视自己的贞操为最珍贵的宝物,希望将她留给能保护自己的“真正的男子汉”;为什么她面对残暴的强权、面对嗜血失心的狂徒克洛德依然抵死反抗,绝不屈服。

《边城》是沈从文最富盛名的作品。李健吾曾这样评价“它是这样一部idyllic(田园式;牧歌式)杰作。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8]”翠翠对爱情的渴望不表现为强烈的追求,而是少女的朦胧向往,害羞矜持。这种性情助她在文学史上留下重彩的一笔,也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性结局,地域文化背景原因恐脱不了干系。

湘西茶峒地区的社会环境,从积极的层面看,原始浑朴的社会文化环境塑造了清澈无澜的民风民情,从消极的一面看,则是人性贫困的同义语。[9]根据社会文明的发展进程和嬗变规律不难发现,保留原始形态最完满的地方,恰恰是最封闭落后的地方。受其影响,翠翠也形成一种安于现状的宁和心态,她从未想过离开这方养育她长大的故土,更从未想过去追随、挽留心上人,与他解释清楚各种误会,她所做的一切就是顺其自然地等待,守着渡船,守着白塔,守着沅水之滨。

客观因素上,清政府对湘西少数民族“改土归流”后,为了加强管理,对这里的许多风俗习惯加以禁止。如对于男女婚恋观中的“以歌为媒”,认为其有失廉耻,不符合封建礼仪规范,且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范围以外的爱恋严加禁止。小说中,翠翠的父亲作为清绿营屯防士兵与她的母亲对歌相爱,却因乡野民俗而“结婚不成”。按照规定,苗女未婚先孕理应被溺死。翠翠听闻了父母的悲剧,自然心底里也埋下了一颗恐惧爱情和婚姻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种子。她潜意识里害怕自己的争取会换来和母亲一样的结局,所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然而讽刺又令人慨叹的是,冥冥中正是“有所不为”主导了她的凄凉命途。

四、结语

美在心灵的核心思想可以是贯穿于爱斯梅拉达灵魂中的仁爱精神,亦可以是翠翠纯真干净、不加法理社会之条框藻饰的原始人性。鲁迅曾言,“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正是基于此,建构在爱斯梅拉达和翠翠的人性乌托邦之上的命运悲剧才具有相当程度的审美价值。

本文立足于叙事视角的两个具体切入口和文学地理学视角,通过对两重人性乌托邦的消解过程之还原和再现,对比剖析和探讨了两部文学作品里的两个核心人物的性格特征、所在的地域文化背景与其命运悲剧走向的有机联系,为接受主体提供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面对命运的非难和突变,我们理应做出果断清醒的抉择,正面迎击,积极主动的行动者未必会赢,但保守被动的等待者终究会被遗弃在命运的车轮之下。

参考文献:

[1][法]维克多·雨果著,安少康译.巴黎圣母院[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2]沈从文.边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3][法]维克多·雨果著,陈敬容译.巴黎圣母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沈从文.记胡也频[A].沈从文文集.第9卷[C].上海:光华书局,1932:56.

[5]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18.

[6]汪修建.漂泊流浪的民族——吉卜赛人[J].中学地理教学参考,1995(z1):61-63.

[7]倪正芳.大篷车上的民族──文学世界中的吉普赛人[J].世界文化,2001(3):12-13.

[8]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54-55.

[9]任婭,许雅琦.沈从文《边城》中翠翠命运悲剧的地域原因[J].剑南文学(下半月),2011(11):48-48.

[10]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35-43.

[11]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指导教师:尚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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