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关切的诗意呈现

2018-08-28 09:44石宇宸
北方文学 2018年20期
关键词:死亡苏童乡土

石宇宸

摘要:苏童的短篇小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以“火葬”与“土葬”之争写新旧分野,用现实主义的目光关切着正在迅速变化中的乡土中国。而书中创作的符号意象,在作者的饱含人文关怀的书写下呈现出了多元内涵,传达出一份独到的包含乡土焦虑的诗意气质。本文通过解析意象内核,抵达一片正在“消亡”的传统家园故土。

关键词:苏童;死亡;乡土;意象

苏童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通过聚焦一位抗拒火葬的老人由生及死的过程,见证传统乡土语境下的猛烈新旧冲击。文中,他选取了“白鹤、土地、春天”等意象进行演绎、书写深化新旧对峙中的徒劳感伤。

“意象”这一古典审美范畴由来已久,早在《周易》中就出现了“立象以尽意”、“观物取象”[1]的说法,但“意”(情意)与“象”(形象)仍相对分离,至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的“窥意象而运斤”[2]才合流汇入文艺审美的场域,让事物的形象和作者的情意联结,将意义与形式并举。作者在小说中背靠中国文化系统,用极富诗性的意象创造,将对乡土中国的关怀之“意”附着于他笔下的作为具体的符号载体的“象”之上[3],从而让读者抵达一片正在“消亡”的传统乡土。

一、白鹤

白鹤是小说中提炼的最为典型的实物意象,这种外形俊逸、气质高华的仙鸟积淀了传统中国关于生死的思考,结合老人的生命体验,在文本中产生更深寓意。

过去,人们和龟、鹤等象征着长寿或无限的生命体的比较中感怀人生有限[4],以反思短促人生之价值。这些意象也因此被赋予神性,道教符号的“鹤”是仙界与人间沟通的桥梁,成语“驾鹤西去”就委婉诗意地寓指老人的寿终正寝并抵达了理想的天界。

老人的视界中,黑烟和白鹤,即火葬和土葬间截然不同的所指寄寓了他两种相反的态度。“聪明的孩子,爷爷是会死的,可是死在土里比死在火里好,死在火里爷爷就变成一股烟,死在土里爷爷还能看见白鹤,爷爷想让白鹤带着走呢。”[5]老人憧憬着白鹤,即怀揣“寿终正寝”的希翼憧憬一场体面的传统葬仪。对“生”的眷恋被转化为对彼岸、成仙的美好憧憬,来消解主体将“不复存在”的痛苦,而“入土为安”是抵达仙界的途径。过去朴素的信念里,人生而依附土地,在土地上成长,死后又归于土地的怀抱的想法固有“灵魂不灭”的神话色彩,实则满含对土地的深情,此后乘鹤而去才为个体的生命、乡土情怀画上圆满的终点并开启新的篇章。

与寄托了美好愿景的“白鹤”相反,老人抗拒的“黑烟”所指向的“火葬”是一种强制性的政策。它以否定传统的方式来成就现代性的进步,是符合某种时代发展规律的,可不为老人所接受。“人到了西关就化成一股黑烟。”[6]仅一缕黑烟如何阐释生命曾经的痕迹,并抵达死后的理想世界?甚至传统语境中“挫骨扬灰”带一定性质的贬义。老人因而在后事上和子女存在分歧——“我让他们……长成……人……他们……要……把我变成……烟。”[7]他试图在旧宗族伦理场域中讨论后事,传统葬俗里仍有儒道孝道的思想和先人荫庇后代的愿景[8]的牵制,完成其遗愿是在孝道上理需当遵循的、有福报的责任。但老人明显以古老的价值取向来请求他的子女,并审视当下对他而言并不恰当的时代。

过去的道德、准则、程式将不再适用,白鹤是只属于老人的精神图腾。“春天以来老人一直在向儿女们叙述仙鹤饮水的情景,但儿女们……从来没见过什么白鹤。”[9]时日无多后内心愿景的催促,使他看见了子女未见的“白鹤”。代际间的不认同却也足以证明这个古老神话式图腾,一旦信仰神话的根基被斩断,其文化符码所指也会湮灭。老人和儿女的分歧有选择,还有乡土情节与现代文明的对峙,是新旧两种观念碰撞的延展。

二、土地

小说中的“土地”是一个复合概念,狭义是村落、水塘、核桃树等乡村生活的具体场景,广义上却通往了整个乡土中国和对它的无限深情。

尽管文本场景变化不多,呈极简化的倾向,却吻合“三一律”,在遵循同一时间、地点、人物的原则里凝练地讲述故事、抒怀情致。核桃树旁的土地、隔水塘眺望的村落面对现代化冲击境遇各不相通,耦合为这一语境下的乡土全景。

核桃树旁的土地和老人一样“守旧”且传统,乡土情怀是人们农耕社会以来,在土地上生息繁衍,创造物质生活、描绘精神世界的彼此依存、成全里扩充出无限深情。且天地万物,草木皆性灵,它们也“拟人”的成为超验客体,与老人对话、沟通。“他所熟悉的原野、孤树、池塘和房屋又发出一种低沉的叹息声,这种声音只有他能听见,儿女们有耳朵,但他们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他们不相信天黑前的家园会发出叹息。”[10]泥土的叹息声先是衰老的表现,耳鸣伴随着的隆隆声有了相应误读;它也一如老人的喟叹,惋惜难以割舍的乡情和无可挽回的消亡进程。

场景的单一性也佐证着这片乡土不再拥有广阔的外延,老一辈人依然保有对传统社会的美好向往,但乡村已经不可避免地趋向机械、现代化[11]。老人只能驻守核桃树旁,在寥寥场景里寻找白鹤,对抗现代文明。“最后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12]颇有“画地为牢”的意味,他寻求一个庇护所时也把自己困在这份“旧情怀”的追忆里,构成直接对立。老人的子女们同样依存这片土地一点点地改善自己的生活,但除了劳作外不再关心与这片土地的心理联系,一味追求生存与创造的结果消解了情怀的发生,就像西关的火葬场的拔地而起,一切都在狂飙突进。除了追赶不上这个时代的老人,鲜有人去回顾一片身处其间,分明熟悉但已全然陌生的乡土。“那是爷爷的地方,你们别在里面玩。”[13]老人对现代化产物的抵触态度,谢绝了在兼容并包里重新发现乡土生机的可能。仅剩的土地是他最后能仰仗的心灵故土,只是这些田园牧歌的图谱连同它们孕育的文化都会被崭新的事物、观念所取代,和老人的注定逝去一样不复存在。

不可逆的现代化进程里日新月异的城市景观侵蚀着乡土的边界,它们往往伴随着诸多人事纷争与喧嚣,布满谎言、欺騙,还有更多的宏伟工程下机械化的重复。画家在此时描摹自然山川寻找逃逸世外的自我,文人讲述田园牧歌、书写乡土情结便成为返璞归真的选择。那是他们抵御世俗侵扰的真正精神故土。但苏童笔下关切既眼于“过去”的畅想,也有现代化的焦虑症候。从老人主观视角出发的阐释存在对现代文明的一种驳斥,但老人的命运、选择在文学演绎里符合着自然演化的必然性。因此,他也从对土地的无限深情中看到其局限性,在人与土地的关系重构里具有深远的现实主义价值。

三、春天

时间作相对抽象性的意象常运用于文学创作,“春恨秋悲”里蕴藏了文人种种感发。展开生死议题的黄昏曾是人生暮年的婉言代指,为全文奠定了诗意的、感伤的基调。但回溯文本,故事是放在一个独特的季节——“春天”,来进行讨论的。

季节作为暗线贯穿在苏童的许多作品中,人物命运在四季更迭中起落[14]。他以往吝啬写这万物复苏,凋敝中重焕生机的季节。《妻妾成群》里只用夏去秋来又一冬写封建礼教下女人命运的悲哀,没有春天,即没有希望。他却慷慨地把春天赠予了故事中的老人。

回暖的春日和老人被活埋的惊愕里有极致的不和谐,以春天之希望衬老人境遇之悲怆。当苏童赋予他饱含希望的季节时,亦赠他一场春天的死亡,让一个老去无所依的灵魂活埋在春日。宽容、随和的老人尽管与子女的分歧日渐深远,但能做的只有一再的窥探、流泪、绝望。双方对于“火葬”和“土葬”的争执永远达不到和解,他的愿景因为政策根本上无法实现。春日越暖,愈有老人在面临生死抉择、乡土中国逝去时的势单力薄与无可奈何。反而孙子随口提出的“活埋”作为折衷的选择,是老人眼下自我救赎的唯一路径,让春日现实的残酷里孕育着另一个残酷的希望,成全老人死后的理想世界。

春日生机和老人之死的哀悼在生命终章汇流成另一意义上的生命序曲。“他们坐在潮湿的新土堆上俯视着脚下的深坑,看见阳光无力地透过核桃树投在坑内,坑内似乎闪烁着许多碎金的光芒,看上去温暖而神秘。”[15]细腻的笔触避免残忍的直接描摹,没有气息奄奄的挣扎,没有流血与病痛的侵扰,春日穿过核桃树折射的光反而夹带了一片宁静祥和的悲悯,平淡而诗意。它残酷,却也不残酷。生死趋同,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老人退而求次实现了愿望。活埋老人的稚嫩孩童也成为春天在四季之伊始的懵懂化身,标志生命延续的下一代人尚不是父母的实用主义,兼并了两代人的“新”与“旧”,却未具体定性,借助他们之手而活埋老人,像是一个注定的、又不可知的未来给予过去生活图景的葬礼。小说由此为转折,展开了一个老人由生及死的过程。它既不像传统的文学创作中,将死演绎为一种崇高意味;也不如先锋文学中将“自杀”代入一种合理的道德范畴,而是遵循着自然主义风格的定律,在平和的默许下完成的一次符合逻辑与情绪的选择。

四、结语

千年文脉让苏童选取的意象作为約定俗成的文化符码,承载了具体的乡土情结,也从文本通往人与自然的诗性关怀。读者可以通过凝视白鹤、土地与春天,对这片遭受现代文明冲击的传统乡土产生情感认同,即使它们都在迅速消亡。

这些意象作为丰富叙事的手段,讲述的过程里同时兼具了思辨性。小说在春天里囊括的生死便指向了无法缝合的痛楚尽头处崭新的希望,那里生死像季节轮回往复一样寻常。而“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16]在这样的轮回的寻常中,火葬也好,土葬也罢,传统乡土情怀与崭新的现代文明的之间,前者的逝去虽不可追,但悲剧性被衰减了。同意象属性在历史、文本中的演化、改变一样,一切都只能属于时代的选择。写书的人,也徒用感伤、诗意的文字,方能留下对于精神故土的无限缅怀。

参考文献:

[1]杨天才,张善文注.周易[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4.

[3]向丹.符号学视阈下的东西方诗歌“意象”探微——以中国古代诗歌和西方意象派诗歌为例[J].青年文学家,2015.

[4]董艾冰.唐诗中的鹤意象研究[D].广州:暨南大学2016.

[5][6][7][9][10][12][13][15]苏童.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J].收获,1997(1).

[8]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11]刘丽菲.诗意性的乡土叙事——解读李睿珺的电影三部曲[J].文化艺术研究,2012(1).

[14]康蕾.苏童小说中的季节意象研究[D].西北师范大学,2015.

[16]庾信,许逸民点校.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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