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其实就是歌。
船民号子,那就是船民的歌。如江河一般奔放,如湖水一般清澈,如土地一般芬芳,如天空一般晴朗。
最原生态的歌,应该是号子。
我甚至以为,盘古开天地的第一首歌,是从号子开始的。号子诠释了人类最古朴最原始的声音,一个音节“嘿”,两个音节“嘿哟”,到三个音节“嘿哟嘿”,多么富有磁性,富有质感。是劳动激发了号子,是号子创造了歌。
试问,宇宙间还有什么歌曲能比号子更加壮美呢?
号子,不用谱曲,不用奏乐,它是用人体的力量去弹奏的,足可弹奏得地动山摇,倒海翻江。
孩提时代,我就被号子的声音所震撼。那时候我家居住在九江赤湖水产场,一边是浩渺百里的赤湖,一边是汹涌澎湃的长江,中间隔着一座高高的堤坝,亲眼见到几十名上身赤裸的船民呼喊着震天的号子声,抬动着一条几丈长的大船,从湖水的这边越过山一样的大堤,推向长江。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的号子声,船民们喊唱了些什么,我一字都没有记清,但是“嘿哟嘿哟”的声音至今难忘,现在想起,体内还都热血沸腾。
号子,是励志的篇章。
而船民号子,后来成为我的至爱。
80年代中期,我在航运部门当宣传干事,因为写通讯报道,打交道的对象经常都是驾船的人。一次随船采访去赣州,结识了几位船老大,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我就问起了船民号子是怎么喊的,尤其我想知道开头的号子。几位船老大说法不一,他们试着喊了几嗓子,其“哎哟”、“咦呀”之类的喊声也各有区别。到底谁是正宗的赣江船民号子,有一种说法我认为还是有点靠谱儿。
其说法的來源是百年前的一则江上小故事。曾有驾船的父子俩,一次船上装载了往赣州府里送的布匹绸缎,压船的一个主顾,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半路被恶人劫了货去,对驾船的父子俩是照应得千好万好,只求船走得快,行得稳,早日到达县府。谁知船上的那个儿子起了贪财之心,要谋害主顾。这是一个无风的夜晚,船泊在一块沙洲上,儿子悄悄起身,贴着船舷往主顾睡的后舱去。刚到后舱口,但见一个人影迎面出舱门,儿子当即一刀捅去。那人惨叫一声栽进江里。儿子正喜之时,舱门又出来一人,这人却是主顾。儿子方才明白所杀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立时大哭大喊起来:“哎哟嘞喂!哎哟嘞喂”!就这样,这一声“哎哟嘞喂”的哭喊相传下来,便成为江上号子的开口腔了。走船人家都听过这则故事,都相信真有其事,用上这个哭腔,或许是一时的开心快活,或许是提示和警告那些贪财而遭到报应的人吧。
大凡赣江船民的号子开口多用“哎哟嘞喂”为引子,而江西一些古老的民歌中也多有出现。由此推断,此号音是有一定的来历了。
开船号子,“哎哟嘞喂——起头啰——”。拉纤号了,“哎哟嘞喂——扯起来啰——”。撑船号子,“哎哟嘞喂——着把力啰——”。下滩号子,“哎哟嘞喂——打牢舵啰——”。摇橹号子,“哎哟嘞喂——顶足了劲啰——”。类似走船的号子音在那一段历史的赣江两岸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撼动着久远的水上运输。劳动的号子音并发出激情,激情中产生无限的假想,因而赣江流域的民间歌谣在船民们不同的情绪中渗透到号子中去,使得船民号子更加丰富多彩,缤纷奇丽。
遇上大船队过江,桅帆高举,浪花飞溅,那番情景就像是个盛大的节日了。男人们撑篙摇橹,女人们唱号子助兴。若是到了船过激流险滩,男人们一身的冲天豪气:
哎哟嘞喂,哎哟嘞喂
水上万把力啰,船上力一把
捉紧一条粗粗咯缆啰
打牢两根圆圆咯脚啰
面朝黄土头顶天
阎王殿里我走前
下得滩头七七八八九九十十
求得苍生四四三三二二一一
哎哟嘞喂,哎哟嘞喂
土里长啰,水里埋啰
快活一生,一生快活走起来啰
如此逍遥亢奋、如此悲烈粗犷的号子声,无处不都在抒发着走江人的思想情感,无处不都在展现出那一幅幅船民们搏击风浪的雄伟画面。
“哎哟嘞喂——”那是绝对的赣江味。
(作者介绍见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