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以来:中国现代诗精选(第六季)

2018-08-28 02:40
诗潮 2018年8期

群山之中

呂德安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两个人坐在火炉前的回忆

何小竹

两个人不是别人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你

我们坐在火炉前

那其实是一只电烤炉

不是我们在回忆中提到的

那种烧炭的火炉

但我们的姿势与回忆中并无两样

我们一边烤火

一边像过去那样

小睡一会儿

然后我问,说到哪里了呢

你说,说到烤火

但也许还说了点别的什么

说罢你起身去到卧室

拿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

这动作也与过去一模一样

太空笔

邵春光

真是祸不单行

我把钢笔弄丢的那天美洲的航天飞机

在升空时也爆炸了

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

七名宇航员全部罹难

我的钢笔没有下落(我用它完成过七部诗集)

美洲的潜艇

在大西洋里打捞飞机的残骸

已经打捞两个月了

若无其事的远东编辑,依旧

不把我的《寻笔启事》登在报上

远东的报纸转载了那么多

各国首脑发往美洲的慰问电

没准其中的一封,是用

我丢失的那支笔写的

那是一支多好的笔呀

太空里不会再有第二支了

黑大春

扁豆架,绛紫色的落霞

荫蔽我遁世的游吟生涯

秋风,一阵急似一阵地拨响

古筝般瑟瑟的篱笆

多久了,一天还是半天

大理石圆桌上已堆满豆英

梦境中,青绿的小丝蜷曲着

像撕开故园的信札

春天里那百花开

唐欣

他匆匆吃完计有半个苹果

一块红薯一枚鸡蛋一瓣馒头

还有一碗稀饭的早餐就赶紧

出发了公交车很挤天晴无风

但略有雾霾九点半他已抵达

办公室泡上绿茶打开电脑

准备参加应聘者的面试其他

院长副院长教授副教授

还有助理教授也都已就位

差几分十点的时候秘书过来

通知说那个年轻人毕业于

曲阜师大武汉大学北京大学

现注册在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的博士后34岁

男性姓名姑且隐去的家伙

刚才来短信说因为感冒

今天就不来了

孙悟空

陈先发

我早已厌倦了这只猴子。

他拎着很重的铁器

在几朵浮云上,翻着筋斗

他杀死了许多

变为桃子、鹤和昆虫的妖精

我在塔中吃着桃子,却闷闷不乐。

我建在内心的桃花源

也藏着几个妖精

我认得她们,喂育她们,有时也屈服于她们。

从浮云上看

我这一生,不过是个急就章。

如果削去几刀,再击碎了

也许能回到前世的唐僧

能修成经卷

并以塔影、河水的面目平静地呈现,

时淡时浓。

同样是吃桃子

却有着无限的快乐

一言难尽。

他的金箍棒重达千钧

我的教鞭却只有三两

回到纸上

吴晨骏

这是空白,他去了其他地方

天气冷下来,天空和去年一样

空白的纸,原来也就没有东西

可以写一些字,随便什么

他去的地方我没去过

天气冷得恰好让我想到他

一个朋友而不是敌人

当初空白的纸可可以任意折叠

无所谓,远方的他可能

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人多拥挤,字也很密

天空蓝得让人变轻

我看我幼稚不成熟

空白的纸上不应该有字

停止吧,天空下我看到什么

树叶和我没去过的地方

朋友,和他的朋友

他们一溜边靠着墙壁

纸也一样,那么多堆在

破旧的办公桌上

饮者为谁

高月明

饮者琐事的外围是白雪

又被盗雀啄空那年十月

白雪的外围饮者

披挂彗星的蓑衣

向故园伫望

一伸手便捉住蝴蝶

一个早晨要说的话如深秋的芦花

随风而逝拐弯之处又是黑夜

多么奇怪的念头:马车驶回遥远的岁月

运来玉黍和小米

夕阳返照村巷流水注入瓷器

那人在瓷器外

稳坐青山横吹牧笛

饮者为谁捉菊为蝶狂歌后

将花籽埋进泥土

粮食分为粗细落进布袋

酒壶很典雅

温暖中流来诗意

万物因静寂而生辉连饮使人倦怠——

他自言自语

一支松明深化了雪的意境那年十月

他忙着写诗剩下时间喂鸟

又把酒壶挂上迎风的高枝

朋友

张新泉

留一桌狼藉

我们站起来说

该回家了

说这句话时

我们其实是想说

今晚不走了,陪你

抵足而眠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慢慢地

穿着风衣

如果穿得快了

便觉得,更对不住你

外面下着小雨

你从一条很累的路上来

你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多想把友情铺成

一张沙发

陪你谈心,谈诗

像从前一样

善意地挖苦和攻击

唱快乐或者忧伤的歌

然后,谁拥着一只酒瓶

打起鼾来

然后,窗子四四方方地说

天亮了……

如今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窝

我们再也难得享受到

那通宵达旦的快乐

外面下着小雨

留下孤独的朋友在旅舍

我们硬硬心肠,出门

朝着家的方向

恒大牌香烟

箫沉

1956年,毛主席说

恒大牌香烟好抽

恒大牌香烟果然好抽起来

我爷抽恒大

我爸也抽恒大

后来,我乘着火车去边疆

口袋里的那包烟还是恒大

那时我想——

恒,一定是长久永恒

大,一定是胸襟博大

我抽着它

身披军大衣站在地图前

感到目空一切

世界灰飞烟灭……

我一直抽恒大

我爸一直抽恒大

我爷临闭眼前

让我递给他抽了半口

便意犹未尽地拜拜了

就在那天,我忽然感到

我们谁也不如恒大更恒大

我的手指是被恒大熏黄的

我的牙齿挂满了恒大的烟锈

我的肺,像黑夜

为恒大而收缩和膨胀

但我依然不恒大

恒大是一股煙

我一生都在找它的感觉

有—个人

岩鹰

有一个人

他知道我

他搜寻着

我的消息

有一个人

如果他知道我的地址

他将马上动身

来找我

有一个人

我知道他

我搜寻着

他的消息

有一个人

如果我知道他的地址

我将马上动身

去找他

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

他正在路上

向我靠近

一个年轻木匠的故事

叶辉

年轻的木匠不爱说笑,行事利索

他从墨斗里扯出一根线来,如同一只

黑色的大蜘蛛,吐出一根丝在木板上

但错了。我说去找块橡皮

他没有睬我,只用刨子轻轻一抹

没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木板锯开来,还是不对,尺寸比我想要的小

他拉起锯子,变成两条腿

但矮了,又剖成四根档。现在行了吧。他说

然后俯向另一块木板。而我忍不住问他

要是又错了呢。那可以削成十六只楔子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接着他师傅来了

我说给他听,问他,这些经验是谁传给他的

师傅笑着说:是斧子

—个钟表匠人的记忆

西渡

诗歌是一种陧

——臧棣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着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

留在原处。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

夏天错过。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

散开了。那年冬天我看见她

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座上

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

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

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滞留在

阳台上或一扇窗前,其间换了几次窗户

装修工来了几次,阳台封上了

为观察带来某些不同的参照:

当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

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

仿佛在谋杀的现场,血腥的气味

多年后仍难以消除。仿佛上帝

歇业了,使我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一致

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黄昏时

悄悄踅进后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

匆匆离去。当她的背影从巷口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和某些伟大事物

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言喻的敌意

很多年我再没见她。而我为了

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

开始热衷于钟表的知识。在街角

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在我遇上

我的慢之前,那里曾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在我的顾客中忽然加入了一些熟悉

的脸庞,而她是最后出现的:憔悴、衰老

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

为了安慰多年的心愿,我违反了职业

的习惯,拨慢了上海钻石表的节奏

为什么世界不能再慢一点?我夜夜梦见

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应和着

一个小学女生呼吸和心跳。而她是否听到?

玷污了职业的声誉,失去了最令人怀恋

的顾客:我多么愿意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

之后我只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

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顽奖仪式。真如我盗窃的计谋得逞

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仿佛在倒放的

镜头中越走越近,随后是我探出舌头

突然在报上看到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

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

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

我知道她事实上死于透支,死于速度

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

时间加速?为什么从没人要求慢一点?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走向失败的开始

悲伤的海洛因,使我在钟表的嘀嗒声里

闻到生石灰的气味:一个失败的匠人

我无法使人们感谢我慷慨的馈赠

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

眺望: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

苍白的归宿?下午五点钟,在幼稚园

孩子们急速地奔向他们的父母,带着

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从起点到终点

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

布道者

余怒

我四处游走,飘忽于精神之上

经历石头和花朵。一件事物

与一件事物,一双手

和另一双手,它们都是我沟通的目的

我巧舌如簧

钻营在事件与事件的中心

我大气一样弥漫,不可抵御

集合起云

和涣散的人心

无孔不入。带着干粮,水

一身清凉的火焰

在富有质感的游说中,我被他们悄悄抽象

出神入化,亲近我宗教的面颊

以异端的嘴巴

老谋深算,我要的就是这些外衣

剥开它们

或者就被它们封闭

往事始终会找上门来

王顺健

一块旧抹布

是夏日骄阳的许多阴影里

最脏的小阴影

因为脏,阳光怎么都擦不亮

它,是手唯一不愿伸进去的

小阴影,桌子才慢慢地透明

因为脏,所以硬、暗

先要打湿、清未、拧干

抹的过程,它开始柔软起来

它真的开始柔软起来了

它用自己的暗色掩住桌上的

尘埃,并让尘埃不事声张地

成为它的暗

成为它柔软的一部分

它的身体无序地团在一起

讓我捏住,前后推动

手就这样逐渐地堆积其他的柔软

甚至还有一点席位的喘叹

让我的力量由突兀变得均匀徐缓

一点点滑向它更柔软的中心

小小的阴影啊

这一次我的手多么情愿啊

多想弄响被脏被尴尬被少年人

掩盖的往事啊

而那往事,那皮肤柔软

呼吸急促的往事

终于找上门来了

一条分岔的路

李元胜

从我的十二楼朝下看

刚好有一条郊区的路

从这里分岔,变成更细的几条

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

它们分别伸向哪里

此刻,我越看越惊

暮色中它酷似一支

早已变得肮脏的手

还在不甘心地向前摸着

仿佛我用旧了的右手

在生活中犹犹豫豫地

摸了三十七年,我怀疑

它并没摸到过任何东西

古老的春天

祝凤鸣

一轮明月升起,村里的人围坐山坡

观看露天电影

银幕上,一个身披镣铐的受苦人

正缓步走向刑场

他的坚毅,他的悲伤

印在每一张发呆的脸上。

天上,正在发生月食

满地松影

渐渐变淡、消失,

我第一次感到了光阴流逝的秘密。

发表

蓝蓝

我的诗都有署名。

我的诗都有一个收到的人。

箭镞飞来时

必定会有一个前额迎接,

我爱它光明的固执;

我爱伤口勇敢的裸露

虫子无法忍住对血的赞颂——

当膝盖对我说话

这首诗将不再发抖。

这是一个女诗人对隐私的出版

永恒的海洋和群山——书桌在起伏。

回乡

黎明鹏

我的堂嫂死了

因此我回了一趟老家

先坐出租再乘飞机

灵堂里,一块破席

下垫稀疏的稻草

以及两张红上加红的红纸

轻轻地揭开

十几个黑蚂蚁很惊慌

钻进她的鼻孔,还有一具

躲在那睫毛丛中

九八年的某月某日

具体的时间已不重要

我埋葬了堂嫂和她的闲话

亲人

汤养宗

亲人是一个增数,也是减数。

二十岁以前,这数字

一直在扩大,我由一个小弟

被叫成了小叔,小舅,小老头

一位读初三的女孩对我说:这就是逻辑

可时间的斑点不同意这种加法

一项简单的运算开始变黑,变扑朔迷离

使我的一些亲人,被无端删减

变成比零更小,更痛心的东西

在欢聚的日子里,在融融的桌面上

我依然会与亲人们谈笑风生

却又忽地点了点

桌面上那些永远缺席的人

在心里说一声

——“请大家看管好这个数!”

牛仔上衣

李伟

我凝视着对面的那把椅子

黄昏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上面

粗糙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破旧的

牛仔上衣我曾经穿过它

走过了很多地方现在

它沉默地伏在椅背上袖子低垂

让我也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抽着烟在烟雾中想起

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姑娘

想起曾经感动过自己的感情

现在也像这件破旧的牛仔上衣一样

蓝色磨尽裸露着岁月的毛边

列车上

杨森君

傍晚时分

我坐上了开往兰州的火车

火车在旷野与丘陵之间穿行

火车拐弯的时候,我借助它

轻微的惯力

把整个身子斜靠在一位

凝视着窗外的女孩身上

我就那么一直靠着

我以为火车一直在拐弯

赵丽华

打雷了

声音很大

像是从头顶炸开

我一定有罪恶

在屋子里

也藏不住

山上

路也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對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塞塞簌簌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这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