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且
1
这年的白露节气,万物开始凋谢,一条姓尤科哈拉的雄性大马哈鱼,面貌清秀,体格壮硕,动作轻捷,随洄游的大队鱼群逆黑龙江而上,进入乌苏里江,在诺罗河(现称为挠力河)河口,受冒险的本性驱使,一头撞入这条蜿蜒的大河……
2
伪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九月八日,尤德荣从富锦县县城启程,徒步赶往二百多里之遥的饶河县七里沁屯(赫哲语,黄鼬)。
伪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驻扎饶河县的日本关东军国境守备队“整肃边境”,为了防止赫哲人与对岸的那乃人“通苏”——本为同一个民族,因那张屈辱的条约,被分割成了跨境的两国人——将乌苏里江下游左岸的所有赫哲族原住民,强行驱赶至完达山深处,七里沁河与诺罗河交汇处的七里沁屯,沿边境一线,由满洲拓植会社从北海道和琉球群岛招募来的开拓团民迁入。
尤德荣祖籍在黑龙江下游同江县的额图山脚下的一个小渔村,他的父亲是赫哲族图斯科部落首领,家境殷实,但他六岁那年,父亲半夜突发急病,折腾了一个时辰,没有挺到天亮,就暴殁了。
尤德荣清楚地记得,父亲扭曲的脸瞬间松弛,仿佛恢复死寂的水洼子,而老萨满那木都鲁披头散发,仍不停地舞动,与其在求神助挽救父亲的性命,倒不如说更像是幸灾乐祸,最后累得瘫在地上。
尤德荣到了幼学的年纪,由大伯做主,用父亲留下来的积蓄,供养他去富锦县城的官办学校念书,而母亲带着两个弟弟改嫁去了饶河县乌苏里江边的四排村。
伪满洲国成立,奉票变为废纸,尤德荣断了金,只好终止学业。他扛着行李卷离开学校,在大门下久久驻足,仰头瞅着悬挂在门楣上“横道渠范”的匾额。
尤德荣自忖,若回同江县那偏远且闭塞的小渔村,他的后半生已定,而男人,来这世上一遭,要干出一番宏业来。
富锦城虽然不大,却是松花江下游重要的码头和商埠,尤德荣好歹算是见过世面、开了眼界,但做什么,如何做,他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尤德荣在富锦城城南的贫民窟,赁下一间仅能容身的小房,为了生计,找过几份差事,税捐局打杂,印刷所拣字,协和会文书,这些琐碎、重复、简单的事务性工作,让他厌恶之极,觉得如此下去比一辈子靠网鱼为生的渔民强不到哪里去,永無出头之日。每一件营生,尤德荣干了没多久便辞去。
天气转冷,尤德荣还没有秋装,只好翻弄出棉袍送去当铺,想换些零碎的银两。
棉袍里裹着两本小册子,一本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一本熊学峻翻译的《哥达纲领批判》,他的国文老师被警察署通缉,匆忙逃走时留给他的。
尤德荣打开,借着空气电池灯微弱的光亮,翻阅起来。
尤德荣的国文老师在哈尔滨法政大学读过书,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向学生们描述过这座华洋杂处的繁华都市,随处可遇的机会。
天大黑下来,尤德荣合上书本,他决计到哈尔滨闯荡一番。
从富锦去哈尔滨,逆松花江上行,要乘几天几夜的火轮船,尤德荣无法凑够需要的盘缠,只好暂且投奔七里沁屯的继父和母亲,勾留些日子,再做打算。
尤德荣背着破棉絮上路了,他身无分文,遇见村屯,找个人家央求口剩饭吃,在堆放杂物的仓房里,蜷缩着将就一宿。
转日,天色已暗,尤德荣为了赶路,错过了居民点,只好找个干爽的地面,扯来干树枝和枯草铺上,裹着破棉絮躺下。
尤德荣极度疲惫,身体刚放平,就沉睡过去。
熟睡中的尤德荣觉得有一个人,看不清面目,使劲儿推他的前胸。
尤德荣转过身子,接着睡去,可这人在背后扯住他的胳膊不停地摇晃。
“这些孤魂野鬼也欺负我,不让睡个好觉。”尤德荣骂咧咧地坐起来。
寥落的星辰下,有两个点状的发光体正向他直直地逼过来。
尤德荣惊得立马睡意全无,赶紧聚拢起身下的干柴,双手颤抖着划燃火柴。
在火光与黑暗的边缘,一匹饿狼与尤德荣对视,并发出低嚎。
饿狼沿着那条摇摆不定的界限逡巡着,火光渐小,其渐近,尤德荣手忙脚乱地添柴火,火焰熊熊,其畏惧地后退,如此反复至子夜时分。
柴火几乎罄尽,尤德荣陷入绝望,这时,那匹饿狼却掉头遁入漆黑的树林里。
尤德荣不敢再睡,他撅下一截儿枯松树枝,当作火把,踏上那条看不到尽头,前程未卜的土路。
尤德荣越想越后怕,“那饿狼本可以轻易越过根本不存在的阻碍。”
尤德荣仆仆风尘进了家门,一间低矮的地窨子,只有未老先衰的母亲嘘寒问暖,继父耷拉着长脸,垂头丧气地坐在土炕上,唉声叹气,不理睬他,同母异父的弟妹们躲在墙角,用胆怯的眼神瞅着他,尤德荣后悔,应该在熟悉的杂货铺赊几块东洋人的糖块。
继父姓傅,傅特卡哈拉,在赫哲语里,意为老虎。日本关东军国境守备队驻饶河县大和镇(日伪时期前称义顺号屯,今宝清县东兴村)小队长堀小兵卫少尉上任后,按饶河县特高课分遣队的指令,在七里沁屯招募了三十多名赫哲族猎手,配发俗称三八大盖儿的三八式步枪,组成狩猎队,尤德荣的继父也在其中。
日伪特务机关的本意是想利用这些熟稔完达山每一座峰岭、任一条沟壑的猎手,以进山狩猎为幌子,找寻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抗日联军第七军的踪迹。堀小兵卫也想尽快消灭在他的防区,搅扰他不安宁的游击队。
可大多数的猎人只是为了谋生,根本不愿帮助他们眼里的倭族,去跟自己的同胞作对。这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的队伍里,就有他们常来常往的山民,日本人来了,他们端起沉甸甸的步枪,成为不屈的兵士。
几个月过去了,堀小兵卫小队长没有得到任何情报,自然无剿杀抗联的战绩,屡遭上峰的训斥。
前几日的半夜时分,一小股胳膊上扎着白毛巾的队伍,突袭了大和镇的伪警察所,尚在熟睡的日本裔警务指导官,脑壳被打得粉碎。堀小兵卫小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大怒之下,收回了枪支,并禁止七里沁屯所有的赫哲人进山打猎,下诺罗河和七里沁河捕鱼。堀小兵卫想断了人们的生路,从而使他们屈服。
七里沁屯的赫哲人只能靠挖野菜和植物的块茎糊口,成年人尚且维持不了多久,更何況体弱多病者和孩童。屯长尤兴德三番五次找萨满傅守奇拿主意,这个恩都力(赫哲语,天神)的仆人,同样愁苦满肠。
尤德荣的继父正为家里七八张嘴巴没饭吃在发愁,他的续弦给这家又养活下了四个儿女,继子的出现,又平添上一个争食的大活人。
尤德荣瞥着这个姓老虎的窝囊的继父,他蔑视扛不住事儿的男人。但愤懑归愤懑,却也无奈何。
尤德荣心中极度郁闷,继父的脸色,还有那几个挨着出生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的吵闹,更不忍心瞅母亲的模样,几年未见,四十来岁,已是满头银发。
尤德荣拿起那卷破棉絮,转身推开歪斜的门。母亲追出来,体力不支,在门口跌倒,低哑着哭喊。
“振东——”
尤德荣,字振东。
尤德荣撕心裂肺,可他横下心,没有回头,大步走着,他并没有目的,只想尽快离开七里沁屯再说。
七里沁河和诺罗河边丁字形的河口,不见通常情形下河流汇合后呈现的情景——颜色不一的两股水流形成锯齿状的分界线,而这里却混沌着,分不清河道的轮廓,也看不清河水是不是在流淌,只是一片视线可及的汪洋,浅水中蔓生着蒲草和苇子,对岸是与山相连的桦树和柞树错杂的林子。光线暗淡处,水面呈玄色。
尤德荣的思绪像一团弄乱的麻线,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心情愈来愈烦躁,恍惚间,他产生了跳入河里了却生命的想法。
这时,一个瘦小的人迎面走过来,叫着尤德荣的乳名。
在这陌生的七里沁屯,竟然有如此熟悉他的人。尤德荣认出了小时候的耍伴儿、模样变化不少的傅守奇。
“额图山上住着大神。”
年纪尚在垂髫的傅守奇嘴上叼着枯萎的骨节草,眼睛瞅着天。
额图山不高,山上寸草不生,更别说树了,山顶只是几块光秃秃、被火燎过般的黑石头。
小伙伴们起哄。
“你们根本瞅不见,这世上,唯独俺父亲和俺能瞅见。”
傅守奇的父亲是部落的萨满,他在娘肚子里还没下生出来,就已命中注定亦为萨满。
几年前,傅守奇也搬到七里沁屯,没有随乡亲归并至三江平原腹地的集团部落,那里遍布沼泽,蚊蝇肆虐。光复后,从沼泽地重新走出来的赫哲人不足百人。无从考证,傅守奇的神奇是否预见到这个结果。
昨天子夜,傅守奇做噩梦,一匹恶狼撵他,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上半晌,坐在炕上打瞌睡,有人凑到他耳边说话,你该去河口走走。
傅守奇睁开眼,屋中并无他人。
傅守奇醒悟,这是天神恩都力给他的神喻,在赫哲人的信仰中,恩都力法力无边。
果然,傅守奇与好久未见的尤德荣不期而遇。
傅守奇拉尤德荣去大和镇上喝酒,两人在异乡重逢,彼此的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烦恼,边畅快地喝着,边向对方倾诉这些年的经历,直到大醉。
尤德荣和傅守奇拉着手,趔趄着回到傅守奇家的马架子房,整个七里沁屯,无一户的窗户透出哪怕一丝儿微光,村子死一般地寂静。
转过天,天蒙蒙亮,尤德荣卷好铺盖,用麻绳捆上,搭在肩上,出了村子。傅守奇还在酣睡。
后半夜,尤德荣的宿酒彻底醒了,思前想后,决定折返富锦县城,那是他唯一熟悉的环境,在那里他才感到安全,再重新计谋。
尤德荣在崎岖的山间小道急匆匆地走着,后脊梁的汗,涔涔地淌着,他离七里沁屯越远,他觉得焦虑就越少。
朝阳越出那丹哈达拉岭连绵的群山,泼撒到大地,泥土的气味和树林呼吸出的松油香混在一起,尤德荣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
尤德荣上了大岭,肚子感到饥饿,便坐下来歇息,环顾四周,寻找可吃的野果。
尤德荣的眼神碰到小青山的北坡。赫哲人的生活,“夏捕鱼作粮,冬捕貉易货”,虽说尤德荣从小没掌握这些本事,但父辈遗传给他一双能辨识飞鸟的眼神儿。山林背阴的空地上,成片凋谢的罂粟花。
尤德荣觉得有股电流在脑袋里一闪而过。富锦县城那条繁华的正大街,除了大烟馆,就是妓院,进进出出的满洲人,包括城里的官僚、士绅、军人,络绎不绝。进去的时候,个个神情萎靡,吸上几泡出来,立马精神饱满。
“尤大牙——”
傅守奇气喘吁吁地撵上来,顾不上呼吸平顺,“咱们赫哲人,唯独你去了城里念书,见过世面,又懂东洋人的话,不妨去见见这个堀小兵卫,给大伙好好斡旋斡旋,说不定此事儿会有转圜。”
“倭人很难打交道……”
“你小时候,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儿呢!若你把这事儿挽回来,俺推举你为部落的首领。”
这话对尤德荣有极大的诱惑力。
尤德荣在富锦城内亲眼目睹了中东铁路事件的一幕,苏军炮舰进入我们的内河松花江,炮轰城楼,守城的奉军将士争相逃命。苏军上岸后,焚烧了城里的主要建筑和设施,将锦昌火磨的面粉分发给贫民,饥寒交迫的老百姓为侵略者欢呼,喝得醉醺醺的兵士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把枪械、弹药及军需品尽数掠走。
这些场景,对尤德荣来说,可谓深入骨髓,他从中悟出,在这乱世上,要想成事,一要有众多跟随的人,二手上必须拿着硬家伙。在丛林中,谁有力量,谁就是强者,这成为尤德荣生命里不可易辙的法则。
尤德荣决计跟傅守奇返回七里沁屯。
下半晌,傅守奇召集全屯的人,在他房前的空场上开会。尤德荣和傅守奇并排站在前头儿,傅守奇将尤德荣引荐给大伙儿。
“俺多次央求恩都力降恩泽,大神终于怜悯咱们了。”
尤德荣看着下面蹲着的萎靡不振的人们,继父躲在最后一排,从头到尾不抬脸。
人们握着拳头,手心里攥着数目不等的绵羊票子,伸到木头匣子里,拿出来,张开五指。
这木头匣子是傅守奇跳大神,人们许愿或还愿,供奉给恩都力的钱盒子。
继父过来投钱,低着眉,不瞅尤德荣。
继父握得紧紧的拳头里,没有半分钱。这逃不过尤德荣的眼睛。
人们散去了,傅守奇把木头匣子端给尤德荣。
尤德荣先回继父家,继父在门口正迎着他。
尤德荣把捋好的满洲国票子放到炕头儿,让继父把自己的钱拿回去。有许多事儿,注定得烂在肚子里。
继父用身子挡住两手,鼓捣了半天。
尤德荣将眼睛转至劳作的母亲身上,她在做晚饭,正往熬下的一锅稀玉米粥里撒上晒干的野菜。
尤德荣的鼻子酸着,把一卷票子塞到母亲的手里。
尤德荣天天去大和镇,踅进酒馆,天色渐晚,酩酊大醉归来。
村民们开始说长道短。
尤德荣的继父找到傅守奇,“他读的圣贤书,都就着饭吃了,咱们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傅守奇也很无奈,“死马当活马医吧——”
尤德荣回到傅守奇家,倒头便睡,不翻身,不起夜,一觉到第二天的晌午,起床后不洗脸不刷牙,忙着去镇上。
傅守奇想跟尤德荣好好聊聊,尤德荣只是嗯呀着几句,匆匆走了。
那不多的钱,尤德荣用罄了,在炕上枕着胳膊赖着不起来,他觉得这一个礼拜的日子过下来,疲惫不堪,全身酸疼。
“你听到村民们的抱怨了……”傅守奇即使是愤怒,也是慢声细语,外人看不到他内心的波动。
“这些人终究只瞅见自个儿鼻子尖儿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方。”
“你要顾及俺的颜面……”
傅守奇远未及老萨满的名气,但在父亲声望的庇荫下,他渐有地位。
“去山前的邹家窝棚淘弄几斤上好的黑蜂蜂蜜,事可成矣!”
前些年,饶河县一户邹姓养蜂人从对岸的苏俄运回十五箱高加索黑蜂。高加索黑蜂个头壮硕,适应环境和抵抗疾病的能力特别的强,冬天,蜂巢放置在野外,零下四十来度,却能安然无恙地越冬。高加索黑蜂采蜜的高度和半径又大,割出的蜜透明而黏稠,我们的土蜂酿出的蜂蜜,根本无法比拟。
傅守奇将信将疑。
尤德荣在酒馆里,表面上闷头喝酒,其实,他的耳朵一直立立着。
这天,尤德荣听见镇上中药铺那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小伙计跟别人闲聊,堀小兵卫小队长要刀劈了掌柜的。
堀小兵卫患有严重的便秘,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不见效果。翻译官金亨镐建议他不妨找中医试试。药铺的坐堂医生开了几服汤药。堀小兵卫痛快了没几天,药效减弱。这个前几天还卖刀疮药和大力丸的游医,加大了巴豆霜的剂量。堀小兵卫蹿稀不止,裤子就没提上过,差一点儿要了性命。这个庸医没了踪影。
傅守奇按尤德荣吩咐的照办了。
尤德荣借了顶礼帽戴上,抱着陶罐,来到大和镇日军的驻地,求见堀小兵卫。
翻译官金亨镐佝偻着罗圈腿挡在门口,训斥尤德荣赶快离开。
尤德荣打心底瞧不起这些被称作二鬼子——为东洋人做事的朝鲜人,侍奉主子像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对满洲人却是又一副嘴脸,张口就骂,抬手就打。
尤德荣脱口而出,“巴嘎!”
金亨镐僵硬地立在那里,尤德荣用肩膀头撞开他,径直走进去。
尤德荣对着堀小兵卫摘下礼帽,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将怀里的陶罐,慢慢地,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堀小兵卫没有用惯常的、鄙视的眼光看着尤德荣。在堀小兵卫的眼里,所有的满洲人缺乏大智慧,除了狡猾,只会耍些小聪明,玩弄小把戏,术士般迷惑人的奇巧,这是个猥琐的民族,就该被征服。可面前的这个人,相貌堂堂,眉宇间有股英气。
尤德荣用流利的日语,说明来意。
堀小兵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军曹把尤德荣打发走,他每天蹲在马桶上痛苦地向下使劲儿,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
堀小兵卫的老婆按时给丈夫寄去山形县真室川町大沼的蜂蜜,他饭后打嗝,胃肠返上来的都是发酵后的酸味,却没有收到一丁点儿的效果。
晚上,堀小兵卫回到宿舍,瞅见桌子上那小土窑烧制的粗糙的陶罐,想起这个金亨镐叫鱼皮鞑子的人,好奇地用手指挑了一口吃下,味道不错。
转过天的早上,值更官还没吹响起床号,堀小兵卫就一个高从榻榻米上蹿起来,顾不上穿衣服,跑到茅房,像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来临,痛快淋漓地排泄。
金亨镐不屑,“无非是当地人的土蜂蜜。”
金亨镐的家族与朝鲜皇室沾亲带故,用我们历史教科书上的专业词语,称作外戚。日本吞并李家王朝,祖上风光不再,他娶了来自本岛西端极其偏僻的鸟取县北进寮开拓团的一个女子,他并不爱这个长着龅牙的女人,晚上不睡在一起,只是想有一天,借姻亲的些微帮助,得到日本人的赏识,过上他想要的人上人的生活。
金亨镐四处打听,大和镇下面的考山屯有一家养蜂人,出产上好的柞树蜜。
半个月过去,堀小兵卫吃光了尤德荣送来的蜂蜜,服用金亨镐弄回来的,第一口就觉出味道不对劲儿,结果肠胃又恢复从前的老样子,好几天解不出大手,肚子胀得像一面膨胀的鼓,轻轻一碰,似乎就要爆裂。
七里沁屯这里,傅守奇和尤兴德整天焦灼不安,而尤德荣要么读他带来的那两本薄书,要么躺在炕上冥思苦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傅守奇和尤兴德忍不住多次追问尤德荣,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等。
这天上半晌,金亨镐骑着高头的东洋木曾马,后面还牵着一头,来到七里沁屯,打听尤德荣的住处。
尤德荣赶紧平躺下,让傅守奇在他的身上蒙上两床被子,在他的脑门搭一条湿毛巾。
金亨镐见到尤德荣,换了一副模样,满脸堆笑,弯下身躯,“尤桑,堀小兵卫太君为您备下了筵席。”
尤德荣唉哼着,不理睬金亨镐。
傅守奇在旁边帮腔儿,“尤先生患了重病,有些时日了。”
金亨镐只好悻悻地回去禀报堀小兵卫。
金亨镐一走,尤德荣立刻掀开被子,吩咐尤兴德再去弄一罐黑蜂蜂蜜,让傅守奇装扮起来。
晌午刚过,堀小兵卫在一个班的日本兵的护卫下进了屯子。
尤德荣在门口迎接堀小兵卫。
“尤桑,你的,不是病了的吗?我的特来探望。”
“太君,俺一直很健康——”
堀小兵卫瞪着金亨镐。
金亨镐双脚并立,嘴里一个劲儿地嗨着。
金亨镐在心里诅咒着尤德荣,他遇见了一个比他还狡猾百倍的对手。傅守奇头顶鹿角,身着兽皮衣服和裙子,上面缀着鸟羽、动物骨头、铜铃铛、编织的布穗,围着地中间的一个陶罐,疯癫地跳来跳去。
堀小兵卫疑惑,“尤桑,傅的,狂症的有?”
“太君,傅桑为您在请俺们的大神恩都力呢。”
“尤桑,这么的简陋,岂不怠慢了神灵,我们的海神‘引手力命,众人要年年送花姑娘给他做新媳妇。”
堀小兵卫入伍前是北海道的渔民,作为在大海上搏命的打鱼人,深黑色的海洋让他时刻感到这世界存在着无法言说的神秘。
傅守奇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浑身抽搐。
傅守奇虚脱了,两个人将他扶到炕上,呼呼睡去了。
尤德荣抱起陶罐,捧给堀小兵卫,“太君,神灵在里面。”
堀小兵卫一把搂到怀里,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尤德荣和傅守奇给这个日本渔民精心准备了一出好戏。
堀小兵卫又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感觉,他被派遣到满洲最东的蛮荒之地,無助之感一直围绕着这个北海道渔民,他相信这个术士,真的会魔法。
堀小兵卫发还了枪械,任命尤德荣为狩猎队队长。
尤德荣哈哈大笑,他没用吹灰之力就战胜了这个骄横的皇军,在他的眼里,根本没把堀小兵卫少尉看作是军人,只是一个套着松垮军装的开拓团团民。
傅守奇的忧虑却没有烟消云散,“两面都得罪不起,若应付不好,又得回到老路。”
尤德荣、傅守奇和尤兴德叫上两个可靠的猎户,上了完达山的那丹哈达拉岭。
在山口,傅守奇跪拜那棵需要两个人才可以环抱过来的水曲柳树,其余的人也跟着求告。一个熟悉山径的猎户在前面引路,他们摸到了因遍生暴马丁香而得名的暴马顶子,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军部的密营就隐藏在这一带的密林里。
这个与抗日联军打过交道的猎人双手拢在嘴巴上,模仿花蒲扇鸟的叫声,“咕咕——咕咕——”
这是山民和抗日联军交易粮食时约定好的信号。
断崖上,先是冒出乱蓬蓬的头发,接着探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
“俺要见你们的崔长官。”傅守奇向哨兵说明了来意。
崔庸健(化名崔石泉)时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的参谋长兼代理军长。
老兵吹了声口哨,山崖上的灌木丛晃动,一个娃娃兵举着比他的身材高出许多的步枪钻出来。
老兵让尤德荣他们背靠背坐到地上,端着步枪警戒,娃娃兵向后山跑去。
傅守奇跟尤德荣小声嘀咕,“你的这身打扮,让游击队生疑了。”
“俺好歹得有个身价不是?”
尤德荣不复之前一身学生式样的蓝粗布衣衫,换上堀小兵卫给他的日本军官的行头,脚蹬大马靴,腰上别着丑陋无比的王八盒子——大正十四式手枪,鼻梁上卡着墨镜,头发梳成偏分式。
时间不长,来了一队兵士,用黑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带他们向山上爬去。
尤德荣在心里默记着路径,他知道,这些人故意绕弯子,重复走了一段山路。
他们被带进一间屋子,尤德荣的眼罩被解下来,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面前站立一位敦实的汉子。
“我是抗日联军第七军代军长崔石泉,慢待诸位了。”
与金亨镐相同的朝鲜族人的脸庞,相同的身材,可眉宇间却不一样,尤德荣心头掠过一丝儿的胆怯。
尤德荣并不知道此人就是黄埔军校教官,参加过北伐和广州起义的共产党人的高级将领崔庸健。
崔庸健,朝鲜平安北道龙川郡人,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流亡中国,毕业于云南讲武堂。
“九·一八”事变后,崔庸健受党的派遣,化名金治刚,来到北满,深入通河县西北河朝鲜族农民中进行革命活动,组建了反满抗日武装队伍。
伪大同元年(公元1932年)七月,崔庸健在宝清县小城子沟秘密创办了军政训练班,培训抗日力量。反日教育和军事训练刚刚进行了两个来月,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六十三联队就驻扎到宝清。
训练班的一名学员请假去宝清街的亲戚家,取家里捎来的衣物,晚上没按时归队。
崔庸健立即解散了训练班,只带着金文享、金东天、崔龙锡、许成在、朴英根等五名学员,连夜向饶河转移。
崔庸健他们刚出了小城子沟屯,日伪军就包围了他们住的马架子房。
那名学员在宝清县城的大街上遇见一个熟人,闲聊中,一句反满的话被暗探听到,扭送到伪警察署,几句盘问就露出了破绽。
崔庸健根据饶河中心县委决定,用他手中仅有的一只勃朗宁手枪,与金文享、金东天、崔龙锡、许成在、朴英根等五人组建特务队,发展力量,并袭扰边远、力量薄弱的伪警察所,夺取枪支。经过几个月的工作,游击队壮大到四十多人,扩充为饶河工农义勇军。
伪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十一月,根据吉东特委指示,饶河工农义勇军整编了十四个山林队,在完达山的暴马顶子,正式成立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
尤德荣镇静下来,报上自己的名姓。
两人寒暄了几句,尤德荣说出盘算了好久的措辞。
“俺们老百姓只想混口饭吃,无意与贵军为敌,可是,倭人那面,也得搪塞过去。”
“我们互相给彼此方便。”
尤德荣惊讶崔石泉的洞察力和直率。
崔石泉指定自己的副官杨德山为双方的联络官。
七里沁屯狩猎队终于有了收获。
尤德荣向堀小兵卫少尉报告,在大牙克河(赫哲语,冲塌的河谷),有一小股抗联在活动。
堀小兵卫率领他的小队,由尤德荣的七里沁屯狩猎队领路,急速赶到大牙克河谷地。
堀小兵卫顺着尤德荣指给他的方向,举起望远镜,一个用腕口粗的木头杆子搭成的人字形窝棚,但里面不像有人在活动的迹象。
机枪手在岩石上,架上两挺大正十一式歪把子轻机枪,掷弹手单腿跪地放置好两个八九式掷弹筒,调校标尺。
这仅是一个小队,六十来人,就有这样的火力配置,让尤德荣大开眼界,这是一伙比苏俄人更难以对付的对手,在策略上不可硬拼,只能等待时机。
堀小兵卫少尉的右手向前一压,步兵散开,曹长打头,窝着腰,逼近那个低矮的目标。
日本大兵脚上昭和五式的翻毛皮鞋,坚硬的鞋底儿踩在枯草上,发出嘎吱声,惊动了土穴里的小动物,纷纷逃窜逃命。
此次军事行动的战绩,堀小兵卫给上峰的例行汇报,未费一枪一弹,缴获匪贼未及运走的给养若干。前一句绝对属实,而他说的粮食,只是半筐干瘪的长出白芽的土豆。
这只是一处抗联第七军早已废弃的补给营地。
又一个春暖花开,尤德荣引着堀小兵卫来到小青山的北坡儿。
堀小兵卫面对满山遍野的罂粟花呆住了,与这些如此娇妍和多彩的花相比,家国的樱花是多么的单调。
尤德荣手指着罂粟花,“太君,这些不是花,而是叮当作响的银元。”
这个在北海道渔场,脑门上扎着白手巾,等待西风吹送“黑潮”,艰难讨生活的渔民,在娘胎里就巴望成为财主。
堀小兵卫开心地大笑起来。
由尤德荣的狩猎队出面,种植罂粟,收获后向饶河县城和宝清县城的烟馆贩卖烟土。
堀小兵卫一直盼望赶紧结束这倒霉的战争,回老家和妻女团聚,他只想做个本分的渔民,一天劳作下来,坐在榻榻米上,边喝着后街小作坊酿造的清酒,边看老婆跳家乡的上方舞。然后,搂着如水般柔软的女人入睡,再给他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当堀小兵卫数着尤德荣给他的银元,他的想法改变了,在满洲,再待上几年,回到家乡后,就会拥有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渔船,不用再租永远沉着脸的渔霸的铁壳船出海。
这天,尤德荣来向堀小兵卫小队长报告,他们运送鸦片的胶皮大轱辘车被沿途的伪警察拦截,其实,他们早已买通关节,不过是在演双簧。
“七里沁屯狩猎队只是民兵,做事難免名不正,言不顺,地方上多有阻拦……”
堀小兵卫将七里沁屯狩猎队编为大和镇伪警察所第二中队,尤德荣领警尉衔。
尤德荣和他的中队巧妙地周旋在堀小兵卫小队与抗联第七军之间,他偷偷地把粮食、弹药和通行证贩卖给扮作皮货老客的杨德山,又把所谓情报,提供给堀小兵卫。
堀小兵卫偶有斩获,尤德荣和他的警察中队英勇地冲在前面,击毙敌人,赫哲猎手的枪法是天生的,堀小兵卫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小规模的战斗,他们是在帮助抗联除掉异己或叛徒,更多的时候是屡屡扑空,仅缴获些破铜烂铁。
寥寥的战果不足以应付上峰,堀小兵卫的情绪多少有些萎靡。
这场战争注定是遥遥无期了,堀小兵卫新的打算,凭借战功得到提拔,把妻女接到满洲来一起生活。
尤德荣给堀小兵卫出主意,“不妨向上谎报战绩。”
堀小兵卫愤怒,“这不是大日本皇军所为!”
不久,堀小兵卫不得不接受尤德荣的办法,这是他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堀小兵卫屡次受到不同层级的嘉奖,他喜笑颜开。
几年下来,若按堀小兵卫小队报告中的抗联第七军伤亡的数字,这支部队早就覆没了。
尤德荣一步步地把堀小兵卫牢牢地绑缚在自己的手上。
在尤德荣的眼里,这个日本军人的生命,已经被他消灭了,只剩下一个套着土黄色衣服的、矮小的躯壳。
萨满傅守奇遵守诺言推举尤德荣为七里沁屯屯长。
“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当集体财富充分涌流之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尤德荣国文老师留给他的马克思的著作,这些说法深深吸引了尤德荣,他开始在七里沁屯实施他一知半解的共产主义,平均分配劳动所得,对老弱病残和困难的乡亲有额外的周济。
多年之后,在七里沁屯生活过的赫哲人仍感念做鬼的尤德荣的好处。
尤德荣要去哈尔滨闯荡做出一番大事的想法,时下已荡然无存,他对生命有了重新的认识,舞台大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这出戏,你是不是主角。
3
伪康德十二年(公元1945年)八月八日上午,苏军的两架ЯK-4轰炸机,突然出现在饶河县城团山子的上空,向日本关东军守备队驻守小南山的哨所,投掷了数枚燃烧弹。
堀小兵卫大尉躲在水泥堡垒里,这阴凉且潮湿的地下,令他讨厌之极。俟苏军的飞机折返回乌苏里江右岸,他刚想爬出掩体,天空随即传来更大的轰鸣声。
堀小兵卫大尉仰脸望去,数十架Pe-8运输机,向西,完达山茂密森林的纵深飞去。
堀小兵卫大尉并不知道,这些运输机上搭载着身背电台的伞兵,有许多是他多年的对手,退入苏联境内的抗联第七军的官兵。伪康德九年(公元1942年)八月一日,退入苏联境内的抗日联军残部,整编为苏联远东方面军独立第八十八步兵旅,受过特训后,作为先遣队,先期空投到预定区域,配合苏军即将开始的大规模正面攻击。
堀小兵卫大尉更不知道,当天下午,莫斯科时间十七时,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召见日本驻苏大使佐滕尚武,向他宣读苏联政府对日宣战的公告:“苏联政府宣布:从明天即八月九日起,苏联政府认为其本身已与日本进入战争状态。”外交辞令的特点,委婉,客套。
游戏规则随情势而发生改变。
但堀小兵卫清醒地知道,日本的颓势已判。今年春天,驻扎在饶河县的日本关东军国境守备队山崎定次郎大佐的步兵团,一千多人奉命开拔去了太平洋战场,只留下一百五十来名新征调的、缺乏训练的士兵,防御六千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一百多公里长的边境线。而在这之前,日本关东军航空军驻饶河县城团山子机场的中岛九七式战斗机中队,先期調去了南太平洋的岛国。只要对岸的苏军发动进攻,他们这百十来号人和那些乌合之众的满洲国兵以及满洲警察根本无法有效地抵抗。
堀小兵卫更明白等命令就是在等死,昨天,王家店哨所向他报告,对岸比金方向的苏军正在大规模集结,有重炮加入,阿穆河舰队的炮艇也增加了巡逻的密度。这是敌人大举进攻的前兆。
堀小兵卫大尉给驻守宝清县的同乡高桥升之助大尉发报。高桥升之助回复,佳木斯周边的开拓团开始往松花江沿岸的依兰、方正方向集结,会有接送去吉林的火轮船。
堀小兵卫和高桥升之助商议后决定合在一起,混入开拓团民里逃命。
第二天拂晓,堀小兵卫烧毁电报密码本,与翻译官金亨镐和几个亲信,换上便装,携带家眷和细软,赶着两辆马车,借着熹微的光亮悄悄地出了西城门。
堀小兵卫一行沿饶河至宝清的公路疾走,他们到了垒山附近,天色大亮,山峦和大地猛然摇晃起来,饶河县城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
公路上出现了苏军的坦克和随坦克行动的步兵,堀小兵卫他们躲进树林藏匿。金亨镐提醒堀小兵卫,我们穿着便装,可堀小兵卫并不理会。
形势的突变,堀小兵卫计划天黑后,赶到七里沁屯歇息,让尤德荣护送去宝清。
金亨镐劝阻堀小兵卫直接去宝清,不要打扰尤鞑子。金亨镐从没相信过尤德荣,见他第一面就有说不清楚的恐惧。
堀小兵卫摆了摆手,金亨镐太熟悉这个手势的意思了,不容争辩。北海道渔民的执拗和日本军人的狂妄。
金亨镐预感到危险正逼近他们,他提醒自己要转动脑筋,见机行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拂晓,堀小兵卫一行人裹挟在逃难的大队人马里,狼狈地奔到七里沁屯。
尤德荣一夜没睡,正与傅守奇焦急地等待着放出去的好几路哨探回返,不断的枪炮声搅扰得他心烦意乱。
尤德荣终于得到确切的报告,对岸的苏联人占领了饶河县城,正分头开进,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大势已去。
就在堀小兵卫到来之前,一个跑散的勤劳奉仕队的劳工向尤德荣描述,县长新井清和大阪一郎警佐携县公署的日本职员及家属五十多人撤退到石场镇。石场警察所的伪警察趁日本人睡觉时,枪顶在他们的脑袋上,将他们挨个击毙,一个没剩,包括十几个孩童,然后集体向饶河县城的苏军缴械。苏军警备司令彼得罗夫中校把他们编入维持会的治安队,而逃跑被抓回来的军警,统统关押起来,要解往伯力的劳改营做苦力。
惊慌又疲惫堀小兵卫一行人已两天一夜没有进食了,他们见到尤德荣,就嚷嚷要吃的。
尤德荣给傅守奇递眼色,“准备好酒好肉。”
傅守奇默契地点点头走了。
戏码已经变了,尤德荣也该换换角色了。
尤德荣对堀小兵卫恭敬如常,嘘寒问暖。
堀小兵卫谎称要把家眷送去佳木斯,个把礼拜,他就和金亨镐折回来。
尤德荣马上说,派几个兄弟护送他们到宝清。
堀小兵卫大喜,放松了警惕。
傅守奇和几个人回来了,将几个酒盅和空碗碟摆上桌面,尤德荣请堀小兵卫等人入座。
金亨镐观察到尤德荣和傅守奇对视时异样的眼光。
半天了,饭菜还没上来。
堀小兵卫有些不耐烦,“尤桑,不必费事,填饱肚子即可,我们还得赶路。”
“尤大当家的,我去催促。”傅守奇离开座位。
尤德荣跟堀小兵卫东扯西拉着,目光却在游移,金亨镐没有机会提醒堀小兵卫,只好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金亨镐捂住肚子,“尤桑,我去上茅房。”
尤德荣没加理会。
堀小兵卫起身绕着桌子焦躁地来回踱步。
尤德荣暗暗责怪傅守奇行事拖拉。
这时,傅守奇拽开门,喊尤德荣出去一下。
尤德荣前脚刚迈出门槛,窗户纸就被挑开了窟窿,几挺歪把子黑洞洞的枪口,伸进屋子。
枪声大作,有如爆豆,堀小兵卫等人仰面倒在血泊里,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尤德荣提着王八盒子,找遍了屯子里所有的茅房,不见金亨镐的踪影。
尤德荣本要派人追赶,转念一想,任他去吧,这兵荒马乱的,倘若能活下来,算他命大。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五月七日,辽西葫芦岛港遣返日军俘虏、日侨的行动拉开帷幕。在共158批,总计1017549人里有金亨镐憔悴的妻子,她也不知道丈夫的下落。
尤德荣让屯子里专门给猎物开膛破肚的屠夫,割下堀小兵卫等六个日本男女的头颅,用盐腌上,装进麻袋里。
尤德荣和傅守奇带领一队人,脱下伪警察的那身黑皮,换上老百姓的便装,腰里别着短枪,马车驮上装人头的麻袋,直奔县城去了。
这一路上,尤德荣他们时不时地遇见三三两两的日本兵和伪满洲国兵,也多次遇见过小队的苏军,冷枪不断。逃命的日本平民多是空着手,衣物单薄,他们的外衣和细软,被苏军和当地的老百姓抢掠光了。
尤德荣这一伙人逆着乱哄哄的人流,天擦黑时,赶到了饶河县城,街上一片废墟,有些房屋还有火光,无人走动,死一般地寂静。
他们来到苏军警备司令部,原日本宪兵队的洋灰楼。
大厅里,灯火辉煌,传来留声机播放的、悠扬且舒缓的音乐,老毛子军官正搂着女人在跳舞,有他们的穿短裙子的女军人,有穿旗袍的满洲女人,也有穿和服的日本女人。
尤德荣向哨兵比划着,一高一矮的苏军士兵一起摇头,表示不懂。
尤德荣干脆从麻袋里倒出血淋淋的人头,龇牙瞪眼。伏天里,这几个用盐浸过的死人的头颅还是腐烂了,臭气熏天。
两个哨兵一惊,用刺刀,一左一右逼住尤德荣。
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那个年岁稍大的下士大步跑回楼去。
下士领着两个苏军军官出来。
走在中间的是个臃肿的中校,衬衣开着怀,露着红色的胸毛。
“伊伯(俄語,日本)人,比戈蛋(俄语,大官)……”尤德荣用半生不熟的俄语,边比划边说着。
苏军中校脸红脖子粗,厉声地说话,胖手还时不时地挥舞着。
尤德荣听出来是在愤怒地训斥他。
军容不整的中校转身回去了,他今晚要好好乐乐,战争让这个在西西伯利亚种马铃薯的农民心烦。
那个上尉用中文开口说话,“尤大当家的,久违了。”
尤德荣觉得声音耳熟,借着亮光,认出了这个苏联军人,他们屡次打过交道,崔石泉的副官杨德山。
尤德荣赶紧抱拳回礼。
杨德山两只手分别搭在尤德荣和傅守奇的肩膀上,劝解他们,兵荒马乱的时局,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安分守己过老百姓的日子。
尤德荣非常沮丧,同样的所为,石场伪警察所的那些家伙得到重用,而他却差一点儿被抓起来,这些俄国人真难以琢磨。
尤德荣等人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连夜赶回七里沁屯去了。
尤德荣在颠簸的马车上睡着了,时不时传来尖利的枪声,却无法打扰他。
4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二月二十二日,饶河县原伪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纠集原伪警备队队长孟广林和原西风沟屯(今西丰乡)伪屯长贾绍堂,发动暴乱,占据饶河县城,将县长侯煜赫——打着八路军一二零师第三十八支队先遣工作队旗号,用刺刀戳死,即饶河县历史上著名的“二·二二”反革命叛乱。
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搭着富锦老客贩卖牲口的马车来到饶河县城,在维新二道街,原日本人开的“梅の家”——全县最好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
令客栈老板惊讶,饶河的头面人物都来拜访他。
尤德荣的线人向他禀报,东北剿总卫立煌委任谢文东为合江省保安军中将司令官,谢的副官,前同江县青龙山匪首赵秉镛,赶到饶河县城,收编保安团的人马为中央先遣军第三师二团,封苑福堂上校团长,孟广林中校团副。贾绍堂被打碎了胯骨,残废了。
绰号贾破烂儿的贾绍堂曾绕路七里沁屯,撺弄尤德荣一块起事。
尤德荣的手下有六十多人,六十多杆长短枪,包括数挺大正十一式歪把子机枪,俨然为本地地界上最大的一股武装。
可尤德荣不想这个浑水,当下的乱世,国共两党的争斗,胜负未判,形势不明,赌注不能轻易押下去。
尤德荣最后只是借给贾破烂儿六支崭新的日本九九式步枪和六百发子弹。
尤兴德去佳木斯的敖其串亲戚,带回来一些信息,国民政府的军队直逼到松花江南岸,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退避到松花江以北,北满割据一方的各大山头叫嚣,不日要与国军会师哈尔滨。
饶河县的周遭,郭清典拥有鸡宁(现为鸡西市)、密山两县地盘,喻殿昌占据宝清县,均已投靠谢文东,唯富锦、同江尚在共产党手上,但兵力薄弱,只好据守孤城。
“国民政府动员戡乱,毛匪迟早要被消灭,归顺蒋委员长和中央政府不失为正途。”
傅守奇的这一番话,触到了尤德荣的心坎上,草鸡行伍,终不能长久。尤德荣想起他从富锦来七里沁屯遇见的那匹狼,他得克服本性中的恐惧,向前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才可得到他想要的猎物。
尤德荣率领手下,全副武装,以讨回贾破烂儿所借的枪支为名——当年的行情,一杆像样的日本造,能换十斤大烟膏——大摇大摆地赶到县城。
尤德荣戴礼帽,穿长衫,不佩枪,背着手走路,一副乡绅的模样,他身后形影不离的两个膀大腰圆的跟班,每人斜挎两把盒子炮。
苑福堂和孟广林识时务地领着一班人,亲出西门迎接。接风的宴会上,苑福堂推举尤德荣为饶河县保安司令,总领各路四百之众的匪贼。尤德荣并不推托。
而赵秉镛写在毛边纸上的委任状,不通机变地只给尤德荣一个可怜的少校。
尤德荣乜斜着赵秉镛,根本没去接这张纸。
赵秉镛只以为尤大牙不屑于这个官阶,他到死也想不到,是更鄙夷他那歪扭的字。尤德荣习得一手好颜体。
苑福堂和孟广林让出原日本宪兵队的洋灰楼,尤德荣和他的手下住进去。
聚集在饶河街的众匪们吃饭店,逛窑子,下烟馆,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苑福堂的手下宫疯子向一户种鸦片的农民要烟土,这家人没给,他竟然用铁丝箍住男主人的头逼索。
男主人来县公署告状,苑福堂仅训斥了宫疯子几句,对受冤屈的农户也只是好言安慰。
“尤大当家的,这是你树立威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傅守奇提醒尤德荣。
尤德荣命令自己的卫兵将宫疯子五花大绑,拖到乱葬岗地。
苑福堂想上前阻拦,尤德荣眼里露着寒光般的戾气,将他吓退。
尤德荣又让苑福堂拿出十块大洋,向人家赔不是。苑福堂一一照办。
这事儿很快在整个饶河县传开了,匪徒们被震慑住了,唯尤德荣马首是瞻。
四月间,赵秉镛拿着谢文东的手谕,撺弄尤德荣和苑福堂联合同江、富锦的匪徒,合力攻打两县,与谢文东部呼应。
谢文东这伙匪帮与东北民主联军合江军分区的部队经过几次作战,损失惨重,早已溃不成军,所剩无几的残部败退到依兰县的三道河子蛰伏。
而尤德荣和苑福堂有另外的打算,筹谋将他们的势力范围扩充到同江、富锦两县,他们奢靡的开销,仅凭一个县的商贾和百姓的税捐难以维持。
尤德荣和苑福堂率领聚集到一起的六百多名土匪,人人佩带“精忠报国”的臂章,首先进攻防守最弱的同江县城,守城的部队仅有几十人。
县长章克华退去富锦搬救兵。
不日,富锦卫戍区副司令员刘雁来和合江军分区二十六团参谋长刘世忠率一个连,赶来解围。
甫一交手,众匪徒就败退撤出。
这是尤德荣的诈退之计,他们并没有走远,躲到周边的屯子里修整。
刘雁来等人麻痹大意,以为这些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不会再来犯,便分散居住,刘雁来和一个排的战士住在城东的火磨,刘世忠率余下的战士住在三法寺寺院,章克华与治安队住在松花江江边俗称海关林子的县政府——原英国拉哈苏苏海关旧址。
第三天的丑时,尤德荣率领土匪杀了个回马枪。
凌厉的枪声划过尚未破晓的天空,匪徒们冲进了几乎不设防的县城,将民主联军的部队分割包围,首尾无法相顾。
尤德荣和手下的赫哲猎手把刘雁来堵在一间平房内。刘雁来和战士们向外冲了三次,均被精准的火力压制回去,几番下来,已有二十多人死伤。
身经百战的刘雁来以为自己的劫数已到,大声询问对方的名姓。
尤德荣满不在乎地报上自己的名姓,他听对方的口音有些耳熟,随口一句,“你是何人?”
“原来是尤大当家的。”
担任过抗联第七军一师副师长的刘雁来和尤德荣以及他的狩猎队再熟悉不过了。
天渐渐亮起来,刘雁来决意做最后一搏,带领所剩无几的战士向十几米开外的一片白桦林突围,生死由天了。
尤德荣的手高高抬起,“放刘师长一马吧。”
刘雁来逃回到富锦城,本有时间重整旗鼓,营救被围困的章克华和刘世忠,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按兵不动,后来的历史研究者多有诟病。
章克华和刘世忠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相继受伤被俘。
土匪们用铡刀铡下了章克华的头颅,将刘世忠绑缚装进麻袋,沉入海关林子前的松花江。两位烈士均为来东北工作的延安干部,刘世忠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
尤德荣等匪徒乘胜攻打富锦县城。
富锦城城池坚固,三天过去了,仍夺不下来。几个匪首商量,集中力量从东顺门突破。
在勘察地形时,赵秉镛被民主联军的狙击手射杀。
土匪们架好日本造的九六式150毫米重迫击炮,一通乱炸,将城墙轰塌一个缺口,就在危急时刻,合江军分区的援军乘两艘火轮,船头架着苏式托卡列夫重机枪,顺江而下,劈头盖脸地扫射,匪徒们猝不及防,仓皇逃窜。
尤德荣和苑福堂引领自己的人马退回饶河。
八月,东北民主联军牡丹江军分区第三支队独立团浩浩荡荡开来饶河平叛。
“八路统共有一千二百多号,配有骑兵连、山炮连、机枪连,先锋开拔到了五林洞,尾随的辎重、给养、医护部队刚出虎林街……”
尤德荣派遣到五林洞的哨探马不停蹄回来向他报告。
尤德荣自知远不是对手,没跟苑福堂等人打招呼,先撤出了县城,回了七里沁屯。
余下各路土匪闻讯一哄而散,县公署的人也不知去向,仅剩一个光杆的挂名县长,中药铺的掌柜焦瀛洲。
独立团未放一枪,解放了饶河县城。
5
萨满傅守奇到饶河县城采买杂货,远远瞅见县公署门前的空场地上聚满了人,他好奇地凑过去。
临时搭起的木头台子上,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军人,正站在上面讲话,左袖筒瘪瘪的,掖在腰带里。
“当胡匪是没有出路的,只要交出武器,不再与民主联军为敌,过去所做的一切,不予追究,家属要劝夫劝子改恶从善。”
看热闹的人们在下面议论,这独臂的八路长官就是独立团团长王景坤。
王景坤,吉林扶余人,抗日战争时参加革命,入陕北公学学习,在一次拆卸未炸的炮弹时,发生事故,失去左臂。在茫茫林海的张广才岭和完达山剿匪时,所率的团英勇善战,土匪送他外号王拽子。
1956年6月,铁道兵农垦局在密山成立,铁道兵司令员王震任命后勤部部长王景坤为第一任局长。
傅守奇揭下告示拿给尤德荣看。
尤德荣反反复复地瞅了好几遍。
孟广林来七里沁屯跟尤德荣告别,他要去宝清县双崖子,投奔亲戚务农。
“尤大當家的,现在的情形大不比从前……”
孟广林和他的保安队向独立团缴械,团长王景坤亲率一队战士,出城门列队迎接。
“愿意入伍的,同级对待,回乡务农的,发给路费。”
尤德荣默默地听着。
从此,在饶河地界上,人们再没见过孟广林,更不知他的下落,后来的急风暴雨般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也无来外调的人员或函件。
傅守奇觉察到尤德荣心里的烦忧。
“尤大当家的,不妨学廉颇负荆请罪,见识见识这个王拽子,窥得他的真实用意,咱们亦好盘算下一步。”
尤德荣战战兢兢地走进他住过小半年的洋灰楼。
“尤大当家的,久闻大名呀!”
“王长官,在下惭愧。”
王景坤和尤德荣面对面坐下。
尤德荣身材魁梧,高出瘦弱的王景坤大半头有余,还是少了左胳膊的残疾人,可打量的瞬间,他觉得对手把他压得又矮又小。
王景坤慢声细语,“听抗联的同志们说,伪满的时候,尤大当家提供过许多方便,俺代他们向你表示感谢。”
“王长官,在下也做了不少错事……”
“共产党人的原则,只要站到人民的这一面,无论过去做了什么,一概既往不咎。”
王景坤给尤德荣解释新民主主义时期党的少数民族政策,尊重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信仰自由,同少数民族上层爱国人士建立统一战线,共同创立一个新中国。
尤德荣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那本《哥达纲领批判》,他似懂非懂,王景坤转述的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同样似懂非懂。
半个月后,王景坤率部队至宝清县剿匪,特意向西折了一段路,去七里沁屯看望赫哲族的众乡亲。
王景坤返还尤德荣主动上缴的枪械。
王景坤嘱咐尤德荣,勿再受国民党残余势力的蛊惑,维持好地方治安,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尤德荣不住嘴地感谢王团长开恩,承诺从今以后绝不再生事。
王景坤走后不久,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人,胳膊下夹个黑皮夹子,来到七里沁屯。
此人见到尤德荣,连忙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别在左胸前,然后自报家门,国民党合江省党部主席蓝瀚涛。
苏军撤出佳木斯市,并没有执行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中的规定,直接把这座城市交给了东北民主联军。合江省政府大楼里,摆在省长办公室地中间那张宽大的桌子,本该属于东躲西藏的蓝瀚涛所有,可他一天也没用过,后面坐着的却是共产党人李延禄。
蓝瀚涛掏出一张印刷在道林纸的委任状,蓝花纹的装饰框,中间上方是孙中山先生的头像,左为国民党党旗,右为中华民国国旗,落款有蒋中正的手书和名章,这与赵秉镛的那张草纸比,真是天壤之别。
上面写着委任尤德荣为富锦、绥滨、同江、抚远、饶河五县少将保安司令兼第一大队队长。
这相当于当下16开的纸张,蓝瀚涛的皮夹子里还有很多,需要的时候填上名字和职务即可。
“在领袖的英明指挥下,拥有美械装备的精锐国军不日就可打过松花江,收复东北全境,你等即为党国的功勋。”蓝瀚涛信誓旦旦,嘴角满是吐沫。
蓝瀚涛替国民政府虚开的空头支票,无军饷,无武器,无人员,可尤德荣当真了,好几天没睡好觉,他何尝不想捞个正统政府的将军的牌牌扛在肩膀上,光宗耀祖,可清瘦的王景坤,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每次,他的头发根儿都有凉飕飕的感觉。
半夜,尤德荣被噩梦惊醒了。
尤德荣再也睡不着了,这之前,做过的梦,醒来就没了痕迹,而这个梦清晰无比,他掐断了一根儿电线,掉到地上的电线像有魂灵,将他的双腿捆绑上,他愈挣扎,束缚得愈紧。
尤德荣等不到天亮,去找萨满傅守奇卜问吉凶。
萨满傅守奇给他释梦,“掐断电线指你攻打民主联军,割了他们县长的人头,最终共产党还是要绑缚住你,问你的罪。”
尤德荣绝对信任一直跟随他的傅守奇,使劲儿跺着脚,“反正都是豁上性命了。”
尤德荣彻底走上了不归路。
尤德荣到饶河街找到一家成衣铺,那老裁缝根本没见过美式的国军制服,仿照与日本军服大同小异的伪满洲国军的样子,给他做了一套将官服。
尤德荣穿戴上,动辄耸一下肩膀,那上面扛着的镀金的星星闪闪发光。
尤德荣按蓝瀚涛给他的命令,配合所谓的国军行动,伙同苑福堂等其他小股匪徒数百人,趁独立团去邻近县剿匪,留守饶河县维持地方治安的队伍不足一个连,兵力薄弱,短暂交火,尤德荣他们再次占据县城。
独立团团长王景坤得到消息后,派参谋长徐新彬率一个营的兵力从抚远县折返回饶河。
尤德荣和苑福堂等匪徒搜掠财物后迅速溜走,遁入那丹哈达拉岭山的密林中,与追剿的人民民主联军周旋。
6
至民国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的岁末,饶河县地界上的匪患基本上被铲除,唯有尤德荣和苑福堂两个匪首及几个亲信仍旧在逃。
大年初五,西风嘴子屯的一个农民向小佳气河区(今小佳河镇)的区中队报告,他在挠力河老鱼梁子北岸的荒草甸子里,发现一具冻僵的尸体。
中队长张甲述带领战士们赶过来,有人认出这人是苑福堂的胞弟苑思臣。
在苑思臣的棉袄兜里,只搜出两个硬邦邦的石头一般的土豆。
苑思臣是新建立的人民民主政权要铲除的对象,可张甲述目睹他冻饿而死的惨状,仍不免生出一丝儿怜悯来。
张甲述连夜赶到县城,向代理县长徐新彬报告。
徐新彬听了张甲述的讲述,分析尤德荣和苑福堂等残匪有越过挠力河冰封的沼泽,向北逃窜的企图,若他们进入抚远县,那里比饶河还地广人稀,实施抓捕,更是难上加难。
徐新彬决定动用县大队和各区中队所有的兵力,围剿尤德荣和苑福堂。
小佳气河区中队进山搜索近一周了,仍无果,携带的干粮已用罄了,战士们躲在一个避风的小山凹里短暂休整,张甲述与支部的党员合计后,决定先撤下山,再做打算。
返回途中,他们又一次发现了滑雪板的痕印,便忍着冻饿,循迹追踪,仍像之前那样,痕迹愈来愈模糊。
一个入伍不久的小战士蹦出一句,他家是大山里的猎户,“土匪们会不会倒穿滑雪板?”
张甲述的脑袋被这句话凿开了一个洞,有光亮透了进来,一扫多日来的阴霾,他兴奋起来。
张甲述集合队伍按反方向追踪,几个小时的急行军,傍晚,在红石砬子发现了脚印。
战士们就地宿营,怕暴露,不敢点篝火,又冷又饿。
第二天,朝阳钻过篱笆一般的枝杈,照射进树林,战士们散成一个扇面,搜索前进。
日头就要落到山岭的后面,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战士们疲惫之极。
那個小战士惊呼起来,“那儿有个山洞!”
张甲述和就近的战士们赶紧凑过来,大家按他指的方向瞅去,白雪覆盖的岩壁,半山腰凸出一块嶙峋的岩石,像一个鹰嘴。
张甲述的望远镜里,没有小战士说的洞穴,也不像有人活动,几只灰褐色的鹞子栖身在石头上面。
张甲述还在犹疑着,而小战士在过膝盖厚的雪地里跳跃着,向山脚下跑去。
张甲述一挥手,战士们跟上去。
小战士先爬上了岩石,惊飞了鹞子,他握紧手上的波波莎冲锋枪,对准一条上窄下宽的岩缝。
张甲述压低声音,“准备战斗——”
干柴火燃烧的白烟从岩缝中冒出来。
张甲述后背贴着冰冷的岩壁,第一个蹑手蹑脚地挪进去,小战士紧随其后。
狭窄的山洞里,用三块石头垒起一个炉灶,日本锅形的钢盔倒扣在火上,水正沸腾,水面只有稀少的米粒。
张甲述借助摇曳的火光,瞧见地上蜷缩着四个人,脸上像是涂了黑漆,分辨不出面目,在最靠近火堆的人,哆嗦着举起手枪,顶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却虚弱得无气力扣动扳机。
张甲述上前一步,踢掉了他手中的匣子枪。
这人发出了一声长叹,颤抖着翕动他的嘴唇,“俺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尤德荣。”
张甲述问,“哪个是苑福堂?”
“这里没有苑警佐。”
去年秋末,苑福堂派贴身随从冯小秃下山找粮食,被一个农会干部认出,小佳气河区中队将冯小秃捉拿住。
无论张甲述怎么讯问,冯小秃就是咬着后槽牙不开口。
冯小秃被关进仓房,双手捆绑吊在房梁上,他一闭眼皮,轮班看管的战士就抽他几鞭子。
第二天早上,冯小秃实在挺不住了,供出苑福堂与尤德荣在一起。
等张甲述带领人马赶到,他们只差一步,地窨子里铺的草还热乎着。
张甲述呵斥尤德荣不老实交代。
“长官,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尤德荣他们确如徐新彬判断的那样,计划逃去抚远县,患严重痨病的苑福堂知道自己来日不久,体力不支的他不想再颠沛流离,请求痛快一死,免得丢下他一个人。
众人再三劝慰,而苑福堂意志坚定,拔出了王八盒子,这只枪是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赠给他的,因击杀饶河抗日游击大队政委李斗文之功。
尤德荣只好接过来,其他人背过脸去。
尤德荣和苑福堂对视着,枪口抵在心窝上,苑福堂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尤德荣将干柴覆在苑福堂的身上,一把火点燃了地窨子。
不料尤德荣突然病倒了,全身热得像火炭,可还觉得冷到骨头里,傅守奇和尤兴德想等尤德荣好些再走,而苑思臣执意自己先过挠力河。
张甲述在尤德荣贴前胸的衣兜里,搜到那张带着体温的委任状,叠得整整齐齐。
小战士要捆绑尤德荣。
“你们不能这般对待国军少将。”
小戰士就像没听见一样,将尤德荣牢牢地五花大绑起来。
小佳气河区中队押解尤德荣等人回饶河县城。
维新街的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四个人倒剪着双臂,粗麻绳捆着,拴成一串,长袍破破烂烂,露出脏兮兮的棉絮,脸面焦炭一般黑,乱糟糟的胡须,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有个小孩子脱口问道:“哪个是尤鞑子?”
尤德荣仰起脸,“俺不是鞑子,俺是中国人。”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春节过后,七里沁屯的赫哲人集体迁回到乌苏里江边的四排村定居。
在刘雁来的执意要求下,尤德荣被解往富锦县接受审判。
尤德荣贪婪地瞅着熟悉的皑皑的山峦,冰冻的河川,他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七里沁屯。押解的胶皮轱辘大车出了饶河地界,尤德荣紧紧地闭上双眼,重返富锦,这一生有去无回了。
老相识刘雁来讯问什么,尤德荣回答什么,除此之外,他没说半句多余的话。尤德荣认为这不过又是历史上胜者王败者寇的新的循环而已,他只等着大限的到来。
四月十三日清晨,尤德荣被押到东顺门外,他攻打富锦城未果之地。
临刑前,刘雁来给他备下上路的酒肉,尤德荣喝干了温热的一壶酒,菜却没有动一口。
担任监斩官的刘雁来问尤德荣有什么遗言。
尤德荣低着头,一声不吭。
午时,刘雁来下达了行刑的命令,他决定用枭首来了结尤德荣的性命。尤德荣是他戎马生涯的一个死结。
新中国成立后,刘雁来任黑龙江省航务局副局长,病逝于1967年5月14日,享年六十六岁。
行刑人举起砍刀的瞬间,尤德荣挣脱按住他肩膀的两个战士的手,仰天高声长叹,“俺只是条过路的鱼——”
一道寒光闪过,尤德荣觉着脖子凉爽之极。这个白净脸,看上去一副书生模样的匪酋,年龄永久定格在三十四岁。
9月中旬,进入捕捞大马哈鱼的鱼季,赫哲人在岸上看着逆江水而上的暗影,欢呼雀跃,“达依马哈”。
达依马哈,赫哲语,过路的鱼。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