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河殇

2018-08-28 08:16陈力娇
北方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松本兰花孩子

陈力娇

太阳初升时云已经很高了,它从云缝里呲着牙看大地。满洲的沃野此时一片金黄,谷子和稻子都快收割了,苞米和高粱也蓬勃起来,土豆结出大如陀螺的果实,倭瓜紧跟着也大了肚腩。日本进驻中国满洲的开拓团长浅仓,看到这丰收的景象喜不自持,悲乐交加。他喜的是他们刚到这里时不会种这里的庄稼,年年减产,颗粒无收,而现在却是良田万顷,果实遍布。这巨大的收获就跟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夜间长大;他悲的是一年的庄稼丰收在即,天老爷也快不问西东地开始变脸了。天老爷从来都是有张有弛,不慌不忙,给你吃的又不把你撑死,让你活着又不让你富贵,那个叫“冬”的过程,没脸没皮地耗损着开拓团民的能量,他们适应不了它一惊一乍的鬼魅样儿,说冷冷个贼死,说热跟下油锅似的。

浅仓在日本是美食家,到满洲三年他的美食大打折扣。他曾几次打报告提出回日本完成他的饮食探索,但都被驳了回来。理由是大敌当前,效忠天皇,国家为重,饮食算什么?饮食当然没有战争重要,没有扩充土地重要,况且日本的民众现在已经吃不上饭了,每年还指望着他们往回运粮食,他美好的愿望只有在想象中翻跟头,沦落为一次次的画饼充饥。

回不了日本,中国的饮食也引起他的关注,在县里的城防守备队里吃的满汉全席且不说,单说中国人吃的筋饼他就非常喜欢。那天他去看他的朋友小藤一郎,吃的就是像纸一样薄,香芬软口,卷着鱼香肉丝和葱酱的筋饼。自那以后他就十分想吃这一口儿,每隔十天半個月,他都会让厨师为他做一次。可是每一次他都不是很如意,基本都是以快乐开始,以沮丧结束,愁绪像乱云一样久久不散。究其原因主要是没有好的厨艺,烙出的饼不是厚似牛皮,就是薄得露洞,放在盘中如一团斑驳陆离的破鱼网,让他看着就倒胃,吃着就会把口腔刺破。

开拓团的红部(官邸)里有两位厨师,两位厨师一一试过,都没能让浅仓满意。吃着硬得硌牙的筋饼,浅仓恼得暴跳如雷,大骂八嘎并掀桌子。

浅仓的女人加奈子是个贤惠的女人,看到他如此焦灼暴躁,就躬着身细声细气地给他出主意,说,中国部落里的金锁子媳妇,饼烙得远近闻名,何不请她来烙几张,满足你的心愿。中国部落是新名词,是日本关东军搞的归村并户后的产物,就是把村子里的原住民赶到虎狼出没,无人居住的山野荒地,集中管理,重组村落。原土地和房屋一律让给开拓团,村屯的名字就分别叫一部落,二部落,三部落,直至更多部落。

金锁子家住在三部落。三部落相对来说离开拓团的红部近些,只有十几里路,为的是辅佐日本开拓团民更好地侍弄庄稼。

金锁子家五口人,他和媳妇兰花,还有娘和两个很小的儿子。开拓团没来时他们还有几亩熟田,可供生存,两口子虽忙点累点,生活还过得去。但开拓团来了以后,这几亩熟田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都让满洲政府强行征去卖给了日本人。说是一亩地给八十元,到最终却是一亩地给了二元钱,可这两元还有地方官吏的层层盘剥,到了金锁子手里仅剩一亩地一元钱了。金锁子没地可种,就去开拓团给日本人种地,开拓团民雇用他,每月支付微薄的工钱。一年下来,还不够他们一家人买米和日用的呢。

加奈子提出找金锁子媳妇,浅仓立即眼前一亮。加奈子长得矮小,眉眼细致,温柔体贴,曾很多次把浅仓从火山迸发的境地拉回到细雨沁凉之中。在满洲,如果没有加奈子,浅仓的野性就会和城防守备队的小藤一郎别无二致。小藤一郎一见中国人就砍,砍后白手套捋着刀刃上的血哈哈怪笑。他们是朋友,早年曾一起上过日本陆军学校。由此浅仓认为,加奈子,是上苍派给他的天使,让他不干枯,不寂寞,不孤独,是他根系中维持生命的雨露。现在他满心欢喜地拉过加奈子白胖得出了坑坑的小手,一边摩挲一边说,呦西,你来办。

得到浅仓的准许,加奈子就差人去中国的三部唤金锁子的媳妇。去的人是翻译官松本弥二,只有十九岁。长得标标致致,高高条条,又有几分调皮和率真。本来是决定他进入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队的,由于浅仓超级喜欢他,就求小藤一郎暗中做工作,把他要了过来。松本弥二跟随浅仓以来,堪称浅仓的心腹和影子,基本是浅仓想做什么,他做什么,浅仓不想做的,他坚决不做。

松本弥二不但个头高挑,皮肤白净,人也出奇的聪明。他拉出马,准备去金锁子家。其实十几里的路,不骑马也行,团里还有一辆小藤一郎淘汰的三轮摩托车。但松本弥二不想这样,他想骑马,三部落的外围有一丈深的土壕,是防止中国老百姓外逃的,他就想让他的马穿越土壕,领略骑兵师的风采,一展雄威。

可是他还没走出开拓团的区域,还没有上马,他的马尾巴就被人拽住了。白龙马嘶嘶地高叫,不停地打鼻跺脚不走。松本弥二忙回头去看,这一看他看到美枝子的大孩子酒井明波,他像个泥疙瘩一样坠在马屁股上。酒井明波剃着光头,光着膀子,脸上左一条又一条的泥道子,正嘻嘻笑着没深没浅地扯住马尾巴不放。

酒井明波自从来满洲就得了病,他痴痴呆呆,自说自话,说骂人站在房顶跳脚儿不下来,倏忽间又跳水运动员一样从房顶跌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美枝子常常这家找到那家,都雁过无痕,杳无音信。他有时在树上过夜,有时在松花江的泊船上过夜,有时在稻田里过夜,就是不在家里过夜。

酒井明波用力地拉扯马尾巴,不住地蜷起腿在上面打提溜,马疼了,原地打转想把他甩掉。可是任白龙马怎么转,腾起前蹄,摇头摆尾,酒井明波都像个草爬子吸住它不放。白龙马愤怒了,连蹦带跳,后腿频频腾空,终于一个蹶子踢到酒井明波的脸上。酒井明波顿时满脸开花,鼻孔成了鲜红的河流,人也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松本弥二慌忙抱起他往医务所跑。医务所是开拓团的医务所,离事发现场足有四百米。松本弥二马也不管跑多远了,酒井明波的鞋子掉了也顾不得捡了,他一边跑一边喊军医黑泽治。黑泽治正在厨房的灶台前煮医疗器械,透过窗子看到松本弥二像疯了一样抱着个人奔跑而来,知道是有了紧急病号。急忙冲出去接过松本弥二手里的孩子,把他放在手术台上。当看到酒井明波已经破了相时,他对窗外跟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喊,快去叫美枝子!

窗外的孩子们很听话,呼啦一下跑走了。他们一撤下,屋里亮堂许多。黑泽治先用棉球堵住酒井明波的鼻子,然后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伤口露了出来,酒井明波的脸已不是脸,而是一团烂肉。松本弥二吓得都要哭了,他哆嗦着问黑泽治,怎么会踢成这样?黑泽治说,马挂掌了,没踢碎他的脑壳已经很照顾他了。

美枝子正在做早饭,雾气从房里漫了出来,门像个冬日里打哈欠的大嘴,一口一口往出喷白气。听见有人喊她忙迎了出去,来人是一群孩子,孩子们七嘴八舌告诉她,酒井明波被马踢了,正在醫疗所抢救。美枝子立即蒙了,她围裙都没摘,跟着孩子们往医疗所跑,心里七上八下。酒井明波是家里的长子,次子酒井明亮才六岁。美枝子就两个孩子,若不是日本政府强迫举家搬迁去满洲,她和酒井木就不会让明波过来。按日本的习俗,长子是有土地继承权的,他们的土地虽只能种燕麦,但也够酒井明波生存的,不至于来满洲抢中国人的饭碗。

医务所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酒井明波杀猪似的喊叫。医生在给他缝伤口,已经缝了四十多针,再有两三针就缝完了。可是这两三针太难了,在酒井明波的眼睑处,那是敏感区域,局麻已失效,酒井明波受不了疼痛,连踢带踹,连哭带骂,松本弥二只有死命地按住他的双手,另一名护士则按住他的头部。

美枝子的到来帮了他们的忙,美枝子将整个上半身压在了明波的腿上,和他说,儿子,妈来了,妈来了你就不疼了,等你好了,妈拼着命也要带你回日本。酒井明波终于老实了一些。

黑泽治忙给他打了一支破伤风针,防止他的伤口里有破伤风杆菌。

美枝子一边流泪一边道谢,一旁的松本弥二却不敢正视美枝子的眼睛。

接近晌午时,松本弥二到了中国部落的三部,处理酒井明波的事耽误了他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浅仓的个性他是知道的,嘴特馋,脾气似油毡沾火就着。他想吃什么,饿死他也等。松本弥二这个时候担心的是金锁子的媳妇别有什么事,不能成行。不过有什么事她也得放下,除非她死了,大日本帝国什么时候都是至高无上的。

金锁子家的院门紧闭着,矮栅栏上的木门合页已经破损,用两根麻绳子绑缚着,关不严合不拢,犹如被打烂的嘴皮子耷拉着。房子是地窨子,看不出高度,如同地上长了一朵硕大的蘑菇。松本弥二站在这朵蘑菇前喊,兰花,速速到红部去,红部找你!

喊声刚落,从屋里走出了金锁子的娘,她迈动着如手掌大的小脚儿,白发苍苍,一身补丁摞补丁的黑衣服,时刻都要栽倒的样子,问松本弥二,啥事呀?兰花要生了,正觉病呢。十九岁的松本弥二可不懂这些,他现在心里就一件事,马上带兰花走,那边浅仓还等着呐。浅仓是他的最高长官,军令如山倒,杀人如麻,他可不愿意为此送命。

兰花九岁的儿子从地窨子拱出来,他手里提着一只死耗子,他们家正闹鼠灾,老鼠到处乱窜,有时就往翻着花的饭锅里跳。这会儿他用被子蒙死一只,刚好遇上松本弥二。兰花的儿子站在奶奶的身旁,大声说,我妈要生小妹妹了,她不能去,去了就会生在你们家,到时你负责呀?松本弥二举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孩子手中的死老鼠,被吓掉在地上。又一声鞭哨响起时,老鼠顿时开肠破肚,鲜红的血,看着让人恶心。祖孙俩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兰花闻声,手捂着腰,脸色苍白地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对襟蓝底白花的旧小褂,小褂太瘦系不上扣子,肚子如裂了口子的大头菜支棱着,人显得粗了一倍。松本弥二见状,把马屁股调给她,意思是让她上马,可是兰花已经上不去了,松本弥二就拿过院中的小板凳,让兰花踩在板凳上,然后一使劲,把兰花送上马背。

马停在红部的院子里时,加奈子正焦急地等待,她问松本弥二,怎么这么久?团长都发脾气了。松本弥二简单地向她述说了酒井明波的事,加奈子听后皱了一下眉头,再看兰花,她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个快要临产的女人。

加奈子把兰花领进厨房,说明了想让她做中国式的筋饼,兰花说,我要生了,做完我能回家吗?加奈子点头。兰花得到许诺,先是净手,之后开始和面,她把面粉舀进盆里,小半盆,在面里加一小勺盐,两小勺豆油,然后用开水烫面,只烫一半,用筷子搅,搅成絮状,待面稍微晾凉,再把另一半用温水和好,揉成剂子,就开始饧面了,饧面的时间需要半小时。

这期间加奈子削土豆皮,兰花切肉丝,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加奈子问,家里几个孩子?兰花回答,两个。加奈子问,日子过得好吧?兰花摇头。半晌她垂下眼睑告诉加奈子,不好,快过不下去了,没有地了。加奈子问,你们家的地呢?兰花说,让政府收去给了你们。加奈子一愣,但没看出她不高兴,这让兰花的心暖了一些,也大胆了一些,就进一步对加奈子说,你们家的地就是我们家原来的地。加奈子又愣了一下,待明白后,她很无地自容,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灶台上的半盆白米饭。她想,这就是兰花家的地产出来的呀,可是现在却被自己吃在口里,而兰花一家人却在忍饥挨饿啊。

加奈子盯着白米饭时,兰花也盯着看,此时她太想吃一口这样的白米饭了。自从土地让给了日本人,大米就一点也吃不到了。不但日本人不许他们吃,满洲政府也下了禁令,不许中国人吃大米,不许从任何渠道弄到大米,在地里捡的稻穗也不行,一律留给日本人。

兰花怀孕期间特别馋又白又软的大米饭,三个月时是她最馋的时候,就盼望着稻子熟透那一天,去偷几穗尝尝,哪怕是付出生命她也不在乎。

这会儿的大米饭勾起了兰花埋藏了许多的欲望,怀孕女人的馋有别于正常人,那是排山倒海的,不可扼制的,也是无法想象的。兰花此时的喉咙嚅动着,涎水从嘴角渗出,目光似一根钉子被楔进木桩里,休想拔出来。

加奈子理解女人,知道那不是兰花馋,是孩子需要。对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中国孕妇,她一阵愧疚和心软,就站起身对兰花说,我去园子薅点小葱,你把这些小白菜洗干净,切碎。然后转身出去了,她是想给兰花机会,但不便明说,也不敢随便把米饭给兰花吃,那样浅仓会责罚她的,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后果。

小白菜就在米饭旁边,米饭就在水缸旁边。兰花舀水时,只要伸一伸手,那饭就会到她口中。兰花真这样做了,她抓了一捏,吃了,又抓一捏,又吃了,就像肚子里的孩子帮她吃一样,迫不及待,如狼似虎,基本上就是把米饭吞咽下去的,没经过咀嚼。

兰花解馋了,她胃里的馋被压了下去,不再折磨她了。她一共吃了三口,加奈子就回来了。加奈子是掐着时间回来的,她不能离开太久,太久,另一间屋子里的浅仓会生疑的。浅仓从来都不放心中国人,他在别人的家里不放心别人,这让加奈子无论如何想不通。浅仓和小藤一郎合计着,二十年后,把中国满洲的人种换了,那时候满洲就是日本人的天下,大日本帝国就会独霸一方,战无不胜。

加奈子回来时,故意把门弄得很响,她说,园子里的菜长得可真好啊,满洲的土地比日本的可肥沃多了。她是无意中说的,兰花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加奈子也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兰花已把小白菜切成细细的丝,放在一只雪白的盘子里,期间她又揉了两次面,待到面饧到恰到好处时,她就开始烙筋饼了。她把光滑的面团搓成长条,揪成剂子,用手心按扁,上面均匀地刷上一层油。两个一摞,擀成了饼,再用擀面杖挑起放入锅里。饼出现小泡泡时翻一次,翻过来的饼布满星星一样的金黄色小麻点,半分钟后就可以出锅了。

这一切把加奈子看呆了,她仿佛看了一次精美的表演,十分地尽兴。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和两位厨师手艺的不足。

筋饼烙好了,拇指厚的一摞,加奈子那边的鱼香肉丝也做好了。

浅仓大约是抗不住饿,踱步出来。这个在乡军人,从入伍那天起就不想离开军队;从离开军队那天起就想再次入伍,不但梦圆了,美食的欲望也愈演愈烈。此时他左侧挂着军刀,右侧挎着手枪,这两样东西他十分喜欢,从不离身,在他的意念里,在乡军人也是军人,军人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

浅仓吸着厨房里的香气,满脸喜色,高兴得直说哟西哟西。

饼和菜已经上到桌上,碗筷也摆放好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卷饼的小葱洗好切好端上去。兰花在切葱,加奈子在炸鸡蛋酱。酱味立即弥漫开来,袭进了兰花的鼻孔。兰花自打怀孕就闻不了酱味,一闻就恶心。这会儿酱味和葱味搅在一起,她的胃里一阵搅动,突然一张嘴,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呕出的秽物喷了一地,起初浅仓只是皱了皱眉,但当他一眼瞥到秽物中白花花的大米饭粒时,他就像一头睡醒的狮子一跃而起,嘴里哇啦哇啦地怪叫着。兰花听不懂,加奈子听懂了,她一下子蹿到兰花前面,双臂扬起,护住兰花,恳求浅仓,用日语道,是我给她吃的,你不要为难她,她是个孕妇!

加奈子就差没给浅仓跪下了,她心里最清楚,凭浅仓的恶毒,他会怎样对待兰花。果然如她想的那样,浅仓一把拽开加奈子,逼近躲在墙角筛糠的兰花,吼道,偷大米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

倒地的加奈子爬过来,抱住浅仓的大腿,说,看在我们夫妻的情面上,你饶了她吧,不是她想吃,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吃,不吃不行啊!

加奈子的解释没起作用,相反加重了浅仓的愤恨之意。支那人,胆子太大了,敢到我的家里偷米饭吃,没出世的孩子也想吃上等民族的美味?浅仓说着踢开加奈子,退后两步,迅速拔出刀,几乎看不出任何犹豫,手起刀落,刀下生风,加奈子看到,一团红白相间的球球从兰花的肚子里,西瓜一样滚落下来,跌在地上。球球透明,一层膜罩着,里面是个蜷着身子的孩儿。他一定是摔疼了,刚落地那会儿,他还在网里伸胳膊撂腿儿,左一下,右一下,但只几下,就悄无声息了。

兰花一直立着,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不倒,肚皮像切开的西瓜一样敞着,肠子稀里哗啦跟了出来,汤汤水水,红红绿绿,青青白白,流了一地。孩子不动那会儿她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扑在了孩子身边。鲜血大碗大碗地流,给地上那些白花花的米粒涂上了刺眼的红色。

金锁子在地里收割谷子,一大片金黄的谷子在他的镰刀下瞬间躺倒,头挨头,脚挨脚,一行行,一排排,规规矩矩接受着季节的扼杀。对谷子来说,生命是暂短的,也是无奈的,春生秋死,生就是死,死却不是生。累得直不起腰时,金锁子会把谷子捆成捆,码成垛,单等杂役老曲赶车把它们拉回去,送到打谷场。

金锁子蹲在地上捆谷子时,大黄狗留留就在它身边卧着。说不清它是和金锁子好,还是不好,总之它不离开金锁子半步。早晨天刚亮,是金锁子上工的时间,金锁子从地窨子里出来,第一眼就会看到留留徘徊在他家的院门外。白天干活的时候,留留也是不离开他的,他干活,留留就在旁边,顶多是口渴时去沟里喝点水,借此撒泡尿,然后一刻不停地回来。如果金锁子干活到了地中间,它会悄悄溜回家吃点东西,有时也会顺便叼来一个馒头,送到金锁子面前。开始金锁子不敢吃,后来发觉没人跟来,也就削削皮不管不顾地吃了。

即便这样,金锁子吃完馒头,若多歇一会儿的话,留留还是翻脸向他吠叫。

这样的事发生不止一次,金锁子就搞不清楚,留留是在陪伴自己,还是在监视自己。金锁子永远都不会明白,留留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总是衣不遮体,光着屁股。

留留和金锁子相识是在冬天,天空下着大雪,金锁子被叫到开拓团红部修马爬犁。金锁子的样子让留留非常生疑,因为金锁子穿的不是衣服,而是披着一床被子,腰间扎着一根麻绳。破旧的蓝白麻花布被子上有大洞和小洞,金锁子的胳膊就从两个大洞里伸了出来。雪花落在胳膊上,一会儿就化了。因此在金锁子的身前身后,总有像眼泪一样的水珠滴在地上。

更有一点也让留留不解,那就是金锁子的裆间从来没有裤头,不像他们日本人有块兜裆布兜着,也不像中国有身份的男子穿着裤衩,金锁子都是把丢丢当当的物件藏在被子里面,用着撒尿时拿出来。留留就是在金锁子有次撒尿时注意到這个东西,它歪着头琢磨着,百思不得其解,金锁子成为它今生的谜。

倒是有一天它实在抗不住诱惑,半夜里去了金锁子的地窨子,从门缝儿里它看到金锁子在烧炉子。炉火红红的,烧的是苞米瓤子,而金锁子一丝不挂,那条白天穿的被子,正盖在炕上睡觉的人身上。那是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旁边还睡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没脱衣服,缩成一团。留留就明白,原来是金锁子没有衣服穿,白天他可以穿被子,晚上没了被子,他就烧炉子。

金锁子为什么会这样,留留无法知道,他与主人没来之前,金锁子可不是这样,现在土地被人抢了,他没任何经济来源养家,就把能卖的都卖了。没有衣服总比饿死强啊。

这会儿金锁子在割谷子,他又把屁股露在了外面。夏天了,不能披棉被了,他就把一个草帘子像围裙一样系在腰间。但是草帘子太小,护住前边护不住后边,屁股如割了一刀的梨,不时地探一下头,几次留留都忍不住想去舔舔是啥滋味。

留留的监视也有疏忽的时候,这是它被什么吸引的时候。

吸引它的人,多是从水田那边,稻秧最密集的红部的那边来的。现在那边就跑过来一个人。这个人跟疯了似的一路踉跄,留留立即竖起耳朵站起身来,想弄清是怎么回事。细看后它认出来了,是红部里的勤杂工老曲。留留没有吭声,它看出老曲一定是有急事,而金锁子干活又很投入,他根本就没发觉此人的到来。留留实在忍不住,向金锁子叫,金锁子这才抬起头,老曲已经差不多到眼前了。老曲喘息着对金锁子说,快去看吧,兰花出事了。

金锁子一下子愣怔了,好像老曲不是对他说。

早晨他离家那会儿兰花正睡着,他没敢叫她,叫醒她她就饿,睡着就不会感觉到饿了。老曲看金锁子傻了,就去扳金锁子的肩膀,晃了又晃,边晃边说,去红部吧,兰花给浅仓烙饼,被浅仓劈了,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金锁子这才缓过神来,站起身和老曲一块跟头把式地往红部奔。留留从方向上断定,他们是和它一起回家的,就撒欢儿地在前面带路。

红部根本没有兰花,兰花已在他们赶到之前被送回了金锁子家。

金锁子到家时,老远就听到哭声,他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兰花直挺挺躺在地上。日本医生黑泽治已经把兰花的肚子缝上了,孩子就放在兰花身边,是个男孩,小鸡鸡长得像模像样,籽粒饱满。

黑泽治是加奈子派松本弥二找去的,但没敢在红部里为兰花殓妆。加奈子嘱咐他,一定让兰花走得体面,他就在去兰花家的路上,做完了这一切。

金锁子看到兰花时,兰花的肚子里已经不往出滴血了。肚子由于敷了大块的白纱布和药棉花,比怀孕时没小多少。新生儿的脐带上也扎了一块白纱布,绑成蒲公英花朵大小的球球。日本医生早走了。老曲走过去,把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片,给孩子盖上。金锁子欲哭无泪,他一直傻了一样茫然着。

谁也没注意,老太太看到儿子回来,紧张的心情一松弛,背过气去,而且再也没有醒来。平日里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金锁子,一下子送走了三口人,而他一滴眼泪也没掉。送葬等事宜都是由老曲帮着做的,老曲是中国人。

当然程序也简单,就是往村东头的乱坟岗一送,成为野狼的美餐,也就完事了。死了的人走完了活着的历程,活着的人只剩一份对死去人的追赶。

金锁子只有这一天才歇一下工,这算是对他的特殊待遇。

老曲一直偷偷地照顾呵护着金锁子,他盼着金锁子哭,哭一哭心里的悲伤就出来了,不哭都憋在心里,会得大病的。可是金锁子就是不哭,一滴眼泪不掉,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给两个孩子弄吃的。老曲翻遍他家里的墙墙角角,没看见一粒粮食,只有回家把自家唯一的二斤棒子面拿了过来,给饿得晕头晕脑的两个孩子做了半盆玉米糊糊,走时他特意嘱咐金锁子无论如何也要吃点儿。

天要擦黑时下起了雨,雨不大,却是下得绵绵软软,委屈至极的样子。老曲担心金锁子出事,就又转过护村壕,从壕浅的地方潜到金锁子的三部。老曲在二部落居住,平日里部落之间是不能走动的,但老曲放心不下这个由于过度悲伤而意识恍惚的童年的伙伴。

从二部到三部,要经过他白天扔尸体的乱坟岗,老曲就鬼使神差地想看一眼兰花。狼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来啃尸,在兰花没被啃之前,老曲决定和兰花告个别。这个可怜的女人,只因烙得一手好饼,却把性命搭上了。如果她不会烙饼,就不会到红部去,不去就不会发生吃大米饭的事。

老曲刚登上乱坟岗的高坡,忽然看见一个人,这个人在割兰花的肚子。起初老曲以为是金锁子,再一看这个人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十分抢眼,这让老曲一下子就认出是日本医生黑泽治。

老曲断喝一声,干什么?怎么和死人过不去?

想都没想,绰起地上的死人大腿骨,向黑泽治抛去。

黑泽治已经做完了要做的事,他慌忙站起身,兔子一样消失在雨幕中。老曲走到蘭花的跟前,看见她的肚子跟中午被劈开时一样,血水还在滴,中间的缝线开了。老曲就后悔如果自己不大喊一声,黑泽治开完膛后也许还能给兰花缝上。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会儿狼来了,兰花可能就这样大敞四开地上路了。

天眨眼就要黑透了,老曲四下里看了一周,三部临近乱坟岗的一家已亮起了灯,煤油灯鬼火一样闪闪烁烁。那是一户孤老太太,老曲敲开了她的门,跟她借一种自家治的带钩的铁锥子,和一条粗线绳。老太太狐疑他做什么,他就说了,老太太说,人皮不好刺透啊。就把一条破被单递给他,让他给兰花束上。

老曲回到兰花跟前,对兰花说,兰花呀,给我们这样的穷汉子当媳妇委屈你了,金锁子想你都想傻了。你一走,金锁子就不知怎么过了,你那两个孩子保不齐也得跟你去呀。不然吃什么呀?饿也得饿死啊。日本人真是要多损有多损呀,自己国家不待,跑到咱的土地上祸害,杀人,抢地,啥缺德干啥,日后养孩子都没屁眼儿啊。

一说出养孩子,老曲想起身边兰花的孩子。下午他扔尸体时,把孩子放在了兰花的身边,现在孩子还在兰花身边。老曲用手摸一摸,摸到了孩子的小腿,就心里一震,说,孩子,还是跟你妈一起走吧,自己走怪孤单的。就把孩子放兰花的肚子上,用被单把他们系在了一起,系了好几个扣,唯恐谁再把它解开。

野狼们开始在东山集合了,长嚎声一阵比一阵人。它们一来,兰花和儿子就在人间彻底消失了。明天一早,如果他再来看,那一定是一堆白骨。这年头,人饿,狼也饿呀。

兰花被送出红部后,浅仓没有吃兰花烙的筋饼,他只吃了加奈子做的鱼香肉丝。去县上采买回来的厨子,又给他添了两个他爱吃的菜,他一边喝酒一边吃,津津有味,杀人的事早忘在了脑后。浅仓吃饭有个习惯,从来都自己吃,不带加奈子,但喝酒喝到兴头儿上,就要加奈子在一边跳日本舞。只有这会儿,他才会对加奈子大加赞赏,否则加奈子一天都看不到他的好脸色。

两夫妻结婚九年没有孩子,开始是加奈子没来中国,两年前加奈子来了,他们团聚了,可还是没有孩子。浅仓二十多岁时不想要孩子,整天躲着加奈子,浅仓四十岁时拼命想要孩子,却怎么也怀不上。

由于越想要越怀不上,性生活就频繁过度,后来导致他做不了几分钟就滑精,身体也每况愈下,虚汗淋淋,脑神经都跟着一阵阵抽搐。黑泽治说这是肾虚,给他开了不少方子,吃了不少药,均不管事。浅仓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对加奈子也不如从前那么尊重。

杀了兰花之后,他突然觉得多年的怨气一挥而就,好像堵车的地方瞬间疏通了。高兴之余,借着酒意,他又想吃筋饼了。加奈子听了他的要求呕了呕,她想那饼可是刚死的人烙的,看来什么都扼制不住他的狼性。幸亏没被浅仓看见,加奈子假装起舞,和服的袖子掩住了她的表情。

浅仓一边吃筋饼一边说,这小娘们儿,嘴太馋,不然我真不想杀她。她做的筋饼,乃全世界大大的好,薄如蝉翼,绵软可口,中国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连村姑的本事都这么大。

加奈子净了手,为他卷好一张筋饼,双手呈给浅仓,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杀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要都行,反正她也养不起,我们养,就成了我们的了。浅仓立刻不满地嗯了一声,说,不行,我们不能养支那人,支那人到什么时候都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怎么能和高等的大和民族同日而语呢?

加奈子不敢作声了,她忙去继续为浅仓跳舞,这是她多年哄捧浅仓的办法,每当浅仓不高兴时,她就长袖翩跹,浅仓顿时就日晴万里了。

有一个人在窗下路过,路过时偏着身子向里看,是黑泽治。由于是下午,阳光反射玻璃窗,黑泽治没看清屋里是否有浅仓,就假装又路过一次。浅仓就敲敲窗让他进来。黑泽治本是不打算和浅仓见面的,他是想和加奈子单独说几句,现在一看被逮到了,就硬着头皮毕恭毕敬地站在浅仓面前。浅仓问,听说你为那个中国女人缝了肚皮?黑泽治一愣,他去送兰花是和松本弥二一起去的,现在他一听浅仓这样说,明白是松本告了密。但他又不能暴露是加奈子的嘱咐,就急中生智说,我在她的肚子里放了内容。

浅仓闻声大悦,他放下酒杯,很想听听黑泽治为这个偷吃大米的中国女人做了什么。黑泽治忙回答他,我把孩子的胎盘放在了她的肚子里了,准备晚上没人时把它取回来。浅仓一愣,问,取它做什么?黑泽治说,给你治病呀。浅仓错愕地瞪大眼睛,给我治病?用胎盘给我治病?黑泽治回答,对呀,胎盘可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钱都弄不来的。浅仓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他换了个坐姿,离黑泽治更近一些,问,那你说说它怎么好,治什么病?黑泽治明白,自己这一次是赔了老本了,此时他必须把这个问题回答清楚,否则小命都不保。

黑泽治给浅仓背起了教科书:

胎盘是女人怀孕期间,由胚膜和子宫内膜联合长成的,是母子间交换物质的器官。胎儿在子宫中发育,依靠胎盘从母体摄取营养,而且双方保持相当的独立性。胎盘还合成多种激素、酶和细胞因子等,以维持正常妊娠。胎盘还是一味中药,称之为紫河车。

浅仓的眼睛一竖,怒气浮在脸上,不快道,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告诉我,它能为我做什么?黑泽治有些紧张,但还是嗫嚅地硬着头皮回答,中国的中医认为,紫河车是气血双补的良药,具有补肾阳、补肾精、补肺气的作用。主要是通过补肺气来使卫气强健,增强人体抵御外邪的能力。

我有外邪吗?浅仓几乎暴怒了。

你没有外邪,但它能补肾气不足、精血虚亏、阳痿遗精、腰酸耳鸣、不孕等。而且胎盘中的蛋白质、类固醇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等,都能促进乳腺、子宫、阴道、睾丸的发育。你如果用了它,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再也无需延颈企踵,忧心子孙。黑泽治说完这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他所知道的中国中医关于紫河车的知识,全用上了。

浅仓不吭声了,他不得不承认,黑泽治确实发现了一样好东西。但他稍稍沉吟了一下,眼珠一转又接着问,这么好的东西,你当时为什么不留下,还要费二遍事?让它粘了死人的腥气?

黑泽治说,我怕你在气头上不接受它,就想出这么个办法。至于死人的腥气,死人是没有腥气的,六小时内肌肉仍然会痉挛,一些厌氧性的生理反应仍然在继续,你完全可以理解为人还没有彻底死亡。还有,紫河车的脐带早就被我剪断了,不过是借她的包装,对,是包装,借她的包装一用。黑泽治的汗都下来了,他在等待判决。

浅仓眯着眼睛,撸了撸小胡子,凝神想了一会儿,又抿了一口酒,才意味深长地说,它明明就是个孩子住的地方,怎么就叫紫河车呢?听起来蛮有诗意的。

黑泽治回答,胎盘既非草木,又非金石,世上也没有紫河。据中国人的《本草纲目》解释,“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其遨游于西天佛国,南海仙山,飘荡于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故称之为河车。又由于它恰逢母体娩出时为红色,稍放置后即转为紫色,入药时就称为紫河车。

浅仓不再问了,他相信了黑泽治,相信了中国人的《本草纲目》。他以前就听说过中国有一本医学圣书,写它的是中国人的老祖宗李时珍,同时他也急需补肾的药,急需有自己的亲骨肉,现在看真是老天有眼,天赐良机啊。

紫河车弄回来后,黑泽治进行了仔细的炮制。炮制时他十分的小心,比躲过浅仓的盘问还要小心。浅仓是个疑神疑鬼的人,没事都旁逸斜出,别说他和加奈子之间还有情感的暧昧,这暧昧一旦暴露,他们就会双双归西。就心无旁骛一丝不苟地对付起胎盘。

清洗过程极费周折,用了五六个小时。否则细菌就会依附上面,吃下去会滋生别的病。黑泽治洗出十多盆红水,挑破好几根血管,胎盘才从猩红色渐渐变明,变淡,最后变白。然后放在通风处,让水分渗出,蒸发。干燥后还要细心烘焙,还需五到六个小时。还得离火稍远一点儿,时时翻转,焙酥焙脆,不能着急,急一点儿它就会有焦煳味,药也会失效。这些都做完后,才能与党参、当归、生地、枸杞子等多种草药配伍,打磨成面儿,加蜂蜜做成药丸。每天给浅仓服两丸,早晚各一丸,共服三个月。

冬天下雪的时候浅仓把药吃完了,肾也真的好了起来。物件再也不举而不坚了,精子像马哈鱼甩籽一样欢畅茂盛。他一时高兴就跳起了日本舞,专门跳那种献给神祗的舞,动作舒缓曼妙,身悦情长,青春不老。跳舞时他想象着自己会有一大串孩子,一大串孩子还会有一大串孩子,无穷无尽,子子孙孙,源远流长,那时满洲还愁不是日本的吗?

加奈子这个月没来例假,当得知自己已经怀孕时,她百感交集,喜泪横流,心酸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觉得是兰花给了她孩子,而兰花和兰花的孩子,却葬送在自己丈夫的屠刀下。这成了她永远的痛,让她吃不香,睡不安,愧疚极了,日子难挨。

浅仓这一天由松本弥二陪着去县里开会,加奈子决定去兰花的家看看,给她其余的孩子扔下点什么。黑泽治不同意她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浅仓知道会杀头的。但加奈子不听他的,还是想去。理由是浅仓轻易是不离开家的,也很少带走他的随身侍从,她怎么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让自己寝食难安呢?就對黑泽治说,我就站在他们的部落外面瞅瞅,让留留把东西送进去。

转年深夏,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大好的时节。加奈子生产了,生下一个胖丫头。美枝子前来庆贺,并欢喜地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浅仓拂晓。刚刚病愈的酒井明波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他的脸一侧高一侧低,低的上面有许多坑坑洼洼,麻麻点点。他站在窗外,伏在窗台上,嘻嘻笑着对加奈子说,不如叫浅仓紫河。

加奈子一愣,愣过后她说,就叫浅仓紫河吧。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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