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琴声

2018-08-28 11:02胥和彬
北极光 2018年3期
关键词:赵家大院琴声

胥和彬

离别故乡三十余年了,多少次做梦都还在浓浓的故乡里——还是过年的样子,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杀年猪、薰腊肉、灌香肠、打糍粑、做米花糖、腌制甜洋姜、做麻辣大头菜、挑檐沟、贴对联……

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为过年忙碌着。而我们这些小屁孩呢,对大人的忙碌并不上心,上心的是过年敲锣打鼓去村里每个院落耍高桩狮子或龙灯。那锣鼓一响,面罩一戴,跳起来,好玩儿。关键是好玩儿之后跟着表哥他们跑了还有东西可分,就是乡亲们打发的钱呀、咸菜呀、糕点、糍粑、米花糖之类。我不要这些,他们就是给我,我也是暗暗扔了的,我要钱,而且是硬币,因为硬币可以拿回去和院子的小伙伴们在石头上砸碰钱。当然砸碰钱那是背着母亲干的事,如果是当着她的面或者是她知道的话,她会抖我皮子的。因为她最恨赌。她说辛辛苦苦挣点钱太难,你拿去一下就输了,那你何必去辛苦挣钱呢?

其实母亲痛恨赌是有缘由的——她的父亲当年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官,都团长级别了,就是好赌,赌得没钱,最后把老婆押上,老婆也输了。母亲的爸输了老婆倒没事,反正他是团长,结老婆容易,一个个的来,还越结越小。但苦就苦了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所以,母亲跟赌有仇。

这次阳春三月我回了一趟故乡。走到村口就令我吃惊了,过去春节是闹得天翻地覆的,现在眼前却是静悄悄的,没人,而且田园荒芜,无人耕种,杂草人高,村里那满山遍野的楠木树也不见了,河边那一长排的垂柳也不见了,学校那棵我们曾为它写过诗,老师要我们全班同学背诵的背不了就挨板子的大黄桷树也不见了……

黄帝陵中碑,

桷中原上树。

树人不可见,

啊月自分明。

你的幻想好,

真是不相宜。

伟人千万里,

岸梦几千年。

这时一老人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出来,听说我是报社的记者,对我说:“城里在搞森林城市,城里不长树,就把我们乡下的树全都挖去了。”

“哦……”我说。

后来我去渡过我美好童年的赵家大院,一看,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像遭了战争一样。

赵家大院纯属典型的明清建筑,四合院成一“回”字形体,它分上、中、下三重天井,前门、后院、走廊、花园、水池、假山、亭子、雕楼应有尽有。墙柱上,阶石上,云、山、松、柏、石、泉、鱼、虎、狮、鹰都是通过雕刻、镂空、绘画形式表现出来的,其艺术价值“妙在非海、确又似海”中。一九五六年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唉——”

人在旅途休谓客,

去来天地莫非人。

楼头长笑春来青,

空里不知冬去春。

这时忽然从大院的最里层的烂房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来,一下把我这满目的沧桑给击碎了。那声音拉得低沉而悠长。循声走去,我看那老屋门前的竹椅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木刻似的老人,他昂着头,挺起胸,手持一把古铜色的二胡,面朝废墟,摇头晃脑咿咿呀呀把个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十分陶醉。

他叫赵英,现已九十岁了,我叫他叔外公呢。他的儿孙都在城里,还发展得不错。真没想到啊!叔外婆也还健在,动作还敏捷。她见我们去了,也迎了出来,还殷勤地搬出板凳,叫我们坐下休息。我说:“外公啊,真没想到您老人家如此高龄了,还能拉二胡。”说着我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壳的“中华”烟来敬了他老人家一支。“嗬!还吃你的发财烟呀!”外公一抖一抖地伸出双手来接,“哎呀,拉得不好,乱拉的!反正没事,解解闷呀!”

老人家思维很清晰,真的了不得呢。“您老人家身体这么好,还闷啥呀外公?是大舅他们不接你进城么?”

“不是。”

外公说,能不闷么?一个几百年完好无损的山村大院,过去张献忠洗四川的时候据说都只是杀了这院里的人却并没毁这院子的;解放那时,土匪暴动,土匪都只是攻打这院里驻扎的解放军,也没毁这院子的;“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把菩萨、庙宇、祠堂,几乎是完全毁损了,但都没毁这赵家大院的;还有“文革”时,那么乱的年代

嘿,就这问题,还真引起了我的兴趣……

其实叔外公说得有道理呢,不是“破四旧”“文革”这些运动不毁赵家大院,关键是那时赵家大院的人都在家里,比如“文革”期间,那些造反派就曾多次拿起斧头铁锤来破除过封建迷信和牛鬼蛇神,要把大院的壁画、木刻、石刻全部铲除,写上新的标语、语录。

“可以呀,你们要打倒牛鬼蛇神封建迷信我们欢迎,只是把我们的房子铲坏了,由哪个来赔偿?”这时赵家大院的男人女人站出来百十号人说话了。

后来,公社革委会下令把那些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大毒草刷上石灰盖起来写上新标语。所以就这样才把赵家大院的文物保护了下来。

现在,农民都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又都喜欢城里方便在城里买了新房。所以人一走,乡下的旧房就年久失修烂掉了。

叔外公说,不知是怎么搞的,现在村上的人也越有钱越自私了,像过去互帮互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的社会风气现在几乎找不到了,都谈这个,叔外公伸出右手,做了个拇指和食指数钱的动作。叔外公举了个自私的例子,前那年他们生产队的一个打工者在浙江打工多年,后又经商发财了,他想为家乡做点事,拿点钱出来修条公路,一为大家,也為他自己回老家方便,于是就打电话给村上联系规划。这下在城里买了房子的村民听说后,就都回村里来了,回来干什么?在规划的线路上大规模地开荒、种菜、植树,目的一个,就等着赔偿。

我说:“后来呢?”

叔外公说:“调解不下呀,那老板一气之下,不修了。”

告别叔外公,我回头怅望,怎么这山、这水,就不像我梦里的故乡了?这时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叔外公那沉婉忧伤的琴声。琴声丝丝缕缕溶人了那暮色弥漫的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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