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尧(Meng Yao) 苍鑫(Cang Xin)
孟尧:你以前去过版纳吗?对版纳有什么印象?
苍鑫:去过。版纳少数民族特别多,民风民俗跟内地截然不同,给我感觉是一个异国情调的地方。版纳的整个自然环境不仅和中国北方大相径庭,与中国南方其他地区也有不小差异。这里的自然和人文生态有很诡异的一面,有很多非常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对我很有吸引力。因为我研究艺术、从事艺术创作这么多年,主要关注被遮蔽的文化:异类的文明、亚文化。西双版纳少数民族一小部分人的生存状态,一小撮人的生活方式,在审美的、宗教的、精神的层面和我多年研究的线索相关,也和我多年从事的工作特别吻合。
孟尧:策展人管郁达安排的西双版纳的艺术考察活动,目的也是希望艺术家能到现场来体验当地艺术和人文的生态,为后续在地创作寻找灵感和刺激。作为参与者,你这次行程有什么体会?
苍鑫:这次老管请我们过去看现场,转了好多地方,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佛寺、傣族村落、原始森林,也看了少数民族主题的歌舞表演。因为老管希望后续参与活动的艺术家在创作和展示方法上能有突破,希望能做到和白盒子空间有差异的玩法,这就让考察现场变得很重要。因为只有在现场,艺术家才能根据自己的方法论和多年从事艺术的思考,与那个空间的在地性发生关联,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那么远万里迢迢跑过去,一定是想跟当地发生关联,产生一种互动关系,然后在自己的作品里面延续出一个新的方法论和新的视觉体验,当然这个视觉体验必须是对新的空间和地域有针对性的。
孟尧:西双版纳本身的自然和文化资源已经提供了很好的创意土壤,艺术家在这里其实还是有很多突破的可能性的。
苍鑫:对,这里的饮食、声音、空间、服饰都非常有意思。现在的当代艺术有几个明显的特征,一个是多媒体化,一个是跨界,领域和领域之间跨得非常厉害。这两个东西一介入,我们现在做艺术的综合性和难度都更大了。
孟尧:在考察后的座谈会上,你也提到希望在版纳艺术现场跟当地专家合作,加强交流,然后呈现一个跟以往我们理解的少数民族不太一样的东西。这一思路和你刚才提到的多媒体化和跨界的工作方式密切相关。
苍鑫:在中国眼下的社会文化情境里,艺术家需要思考的是,以往我们熟悉的当代艺术的各种方法论,比如拼贴、挪移、混搭等等,是不是还能对表达我们现在的这种生存现实生效?我们能不能让大数据、人工智能、新媒体的方式和当地的民俗、特有的文化传统之间产生一种转化、生成一种碰撞?因此我强调要找人类学家、历史学家、植物学家、动物学家、民族学家作深入的交流,要从各个层面去了解当地的文化与自然生态,这样才有可能激活艺术。就我个人来说,我也希望看看我多年研究萨满的经验的异类的线索、方法论,是否能有机会与版纳的少数民族的异类文化碰撞出火花。想到这些让我很亢奋。
孟尧:如果让你在这里做创作,会做什么样的作品?已经有想法了吗?
苍鑫:方向性大概有。我的灵感来自这次我们在剧场看歌舞表演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游客或者艺术家,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跳舞、服饰、唱歌、饮食、文字,这些都是传统的东西,是以前的东西。那么我们怎么去表达以后?未来是什么样?我觉得就需要用当代艺术的方式去作新的关联。如果有可能,我准备在那个舞台上做行为戏剧,用我发明的舞蹈来和当地的传统服饰、神话、历史、语言作结合;把动作、声音、味觉甚至吃喝的东西都调动起来,再转化成一种新的东西。当然这里的转化都是需要在和相关领域专家学者的深入交流的基础上对当地资源进行二次转化。我就找当地人来做演员,用行为戏剧的方式来激活一些东西。我想这个戏剧要一个星期换一次或者半个月换一次,根据场景去变、观众去变,产生很多互动。我希望我的艺术和当地文化有活的交流,是融为一体的。但是这个做起来难度会很大。
《巫术中的人工智能系列·方》 苍鑫 机械装置树脂、铅皮、集成板、发动机、铝合金 220cm×230cm 2016年
孟尧:在版纳,你觉得什么样的交流和互动对艺术家才有价值?
苍鑫:就像老管说的,这次活动要打破美术馆“墙”的概念。那么要打破,就得和当地文化作融合,要和当地的少数民族打成一片,而不是“到此一游”的状态。比如我们找一个佤族或者是傣族的寨子,艺术家在那儿生活两到三个月,我们跟一个人家吃喝在一起,跟寨子里的男女老少、父母、孩子一起生活,打破一些界限,这样的在地关系才是鲜活的。我以前转过四五个少数民族的寨子,原封没动,底下养猪,上边住人,有祠堂,三层,很震撼,而且那个味道熏天。在这种地方,植物、动物和人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下次去西双版纳,我要跟老管建议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更有意思。
孟尧:你以往有没有做过跟乡建相关的公共艺术方向的创作?你怎么理解乡建?
苍鑫:我2016年参加过艺术家渠岩做的《许村计划》乡建项目,住了15天。我是这么理解乡建的,乡建一开始是民国时期梁漱溟那一帮文人最早发起的,乡村作为中国人精神家园的基点,那个时期只是一种精英的概念。而现时的中国在高速推进城乡建设化过程中,每个城市形态已经彻底类型化,没有什么差异性,而深入中国乡村还能看到这种差异性。我前一阵去浙江丽水市下面的松阳县,有140多个古村落,我转了十几个,最早的古村落有1000多年,其中一个是包拯的后代,整个一个村里都姓包,村落将近700年了,基本原封没动。还有一个苏东坡的后代,整个村姓苏,都是在北宋年间战乱时,逃难到此传宗接代、繁息生养。每个古宅的格局是三进院落,一进门就是一个祠堂,上面有佛道儒三家、祖宗排位,然后偏房有二楼,再一层是生活。那是真正中国人的精神故乡,真正中国人的生活形态,而且整个村落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风水格局极其讲究,你感觉回到家了。这是中国人的居住方法,但是在城市里看不到,只有在乡村可以看到。所以,乡村建设就是建设我们自己中国人独有的精神归宿。
《 神圣几何的书写》 苍鑫 行为 180cm×120cm 2015年
孟尧:从艺术创作的层面说,乡村的在地资源也给艺术家提供了一种异样的创作刺激,警惕自己不要变得僵化和同质。
苍鑫:没错,艺术家需要这种东西,需要生活、需要接地气、需要差异性。乡建对我们来说有不一样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历史环境,这些在城市里看不到,在旅游景点也看不到,已经被彻底消费化了,但这些在乡土是原封不动的,没被破坏。
孟尧:今天很多当代艺术展览上常常见到一种“精致的平庸”,技术看似讲究,但是形式下面没有生命,空壳一个。作品的意义主要靠文字阐释,艺术本身没有立场,要么装腔作势要么充满媚态。所以,任何可能和野生的、鲜活的、不循规蹈矩的方向产生关联的艺术活动,都还值得期待。
苍鑫:非常认可。但这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中国这个时期必须这么做。像美国当时搞抽象的这帮人,波洛克这帮人起来以后,后来也是断代,陆陆续续出了那么几个人,我认为是很正常的。就我而言,美国能打动我的就那么几个艺术家,像比尔·维奥拉、马修·巴尼,作品特别真诚,不是商业摆谱的东西,艺术绝对有态度、有观点。这就是差异性。但这种人肯定凤毛麟角,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我常跟我身边的朋友说,你应该“逆着成仙”,他们萌、卡通好看,你就生猛难看,要反着来,一以贯之,根据你的思路去做。但是这样的作品打不打动人,你说了不算,因为市场和资本会异化很多人性的东西,很复杂。但如果不坚持你自己,你也就“潜移默化”了。
左·《奇花异草系列》 苍鑫 木、碳 70cm×70cm×210cm 2010年
右·《相对构成》(挪威) 苍鑫 行为 200cm×130cm 2013年
孟尧:资本是一把双刃剑,没有资本的进入,不会有任何展览和活动。关键是在资本面前如何选择,或者是否有选择。
苍鑫:我一直认为资本或者资源是中性的,没有好和坏,就看人怎么去用,看你这个人的追求和理想或者说价值观在什么地方。我一直强调艺术家一定要主观介入,艺术家永远要跟资本去博弈,因为你离不开资本,又不想为资本所利用。而在这方面,我觉得恰恰老管有自己的底线。老管这么多年,不会去逾越,而且他也喜欢玩比较狠、比较野的东西,这个时候我们就有很多跨度和空间去做。我这么理解的。
孟尧:我们都希望在这个地方,看到一些当本地文化里被遮蔽的、好的东西被释放出来,而不是重复去生产新瓶装旧酒的东西。
苍鑫:就是激活,寻找新的价值观或者是艺术文化诉求。最关键的是,你这个作品是不是活态的,和观众有没有关系,有没有艺术家的敏感的生活态度,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要不然艺术家去了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