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记小说与现代小说之间

2018-08-27 03:13杨肖
南方文坛 2018年4期
关键词:棋王阿城孩子王

阿城以文名,文尤以小说名,小说又尤以“三王”名。虽曾发心作“八王集”或“王八集”,但终未能成,“三王”遂成绝响。

一、《棋王》:笔记小说底子、“新文学”形式

通观《棋王》,可谓中国笔记小说底色,具“新文学”形式而已。笔记体底色,源于阿城旧书店知识结构,源于其品味格调,此《棋王》关键。中国虽经历“现代性”洗礼,经诸多运动清扫,传统毕竟不颓。国人于传奇人物、古之君子、英雄侠义辈,心向往之,今见王一生,固觉亲切。阿城自道:“从世俗小说的样貌来说,比如《棋王》里有‘英雄传奇、‘现实演义,‘言情因为较隐晦,评家们对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还没解读出来,大概总要二三十年吧。”①

王一生,其名有深意存焉。王者往也,一贯三;一者,不杂也,纯粹也;生者,生生不息也,生气也。王者一其德,故有生气。汪曾祺说:“弈虽小道,可以喻大。‘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今成事业者都需要有这么一点精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②“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所谓一生也。王一生其为人也,专一于棋,凝神于棋,世间虽大乱,但潛藏棋中,虽有忧患,以棋解之。其为人也,具中国古代传奇人物、君子风范与美学,与工农兵形象(50—70年代小说)及稍后的知识分子(譬如《第二次握手》《哥德巴赫猜想》等)不同。王一生与《彼时正年轻》《杂色》中的吴庆祥、铁良、孙成久、金先生等具有“家族相似性”。若阿城愿意,他可以将《彼时正年轻》《杂色》任一人物,写成《棋王》规格与篇幅。

《棋王》具“新文学”形式,有多个人物,顺时而动。知青生活是《棋王》的背景,但非小说重心。王一生是知青,乃小说主角。“我”、脚卵、画家等皆为知青,是配角。“我”虽起穿针引线的作用,但也参与故事,故《棋王》有复调效果。

第一部分写插队离京之际。“我”开场,王一生出场,乃铺垫。可注意者“我”与王一生心态,可见阿城插队之初状态。离别之际,五味杂陈。有人狂热,譬如《树王》中的李立。有人悲痛,譬如食指作《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王一生不动心,无喜无悲。何以故?沉浸棋中,有解忧者,故似置身世界之外。第一部分尤为精彩者是,收破烂儿老头传棋情节,好比金庸《笑傲江湖》“传剑”。老头以阴阳言棋,论柔为容为收为含等,论柔化之、逐渐克之等,大都见道之言,颇为精彩。阿城被誉为有道家气息,其作品有道家美学精神,或与此相关③。汪曾祺谈阿城受到道家影响,并有所劝诫:“我不希望阿城一头扎进道家里出不来。”④阿城对汪曾祺的意见颇为重视,回应过几次。汪曾祺如此劝诫,或见其对道家未必了解。若吾言之,则唯恐阿城“未扎进道家”。《棋王》稍分道家精神,尚且能傲视一时,况深入乎?

第二部分写王一生来访,自述经历和学棋历程,好比朋友相交,互道平生。王一生形象亦逐渐生动立体。脚卵出场,他是世家子弟,沦落民间,与所在地格格不入,与知青有隔膜,但亦自有一股风流。王一生和脚卵,皆有风采。王一生出乎平民,学棋转益多师,是“寒门高士”;脚卵乃倪云林后代,有家学渊源。二人切磋,下棋罢,有对话:“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⑤此似禅宗公案。下棋好比两位禅师互相考察、切磋、印证。棋罢,主客已分。脚卵能识英雄,故言“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此身体力行尊重之象。“跟天下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象,学无常师象。《棋王》的英雄传奇性,于此可见。

第三部分写比赛前夕,是高潮前宁静。小说“将近半年”的情况,叙事速度极快,几笔带过。在比赛之前,知青进城,王一生相关赛前情况,叙事速度则较慢。作者不厌其烦铺陈细节,王一生未能取得参赛资格,脚卵帮其行贿,方获准参赛。然王一生拒绝:“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占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⑥可见王一生古君子之风,此棋德也。

第四部分写不比赛的比赛,是谓真比赛。不为名利,只为棋本身,是全文之高潮。王一生下盲棋,以一敌九,风采全见,是谓“棋王”,是谓英雄。小说写王一生下棋状态:“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发烧。”⑦“树桩”是阿城另一部作品名称,彼处用来形容能歌者,是典型的庄子意象。恐不明了,又以“铁铸”形容之。铁铸也,坚毅也,不动也。以此写王一生状态,以“似无所见,似无所闻”细描,乃从高手内部写。此可谓高手看高手,因为见及,所以写出。尝读诸多描写高人之小说,大都不对,因是外行之见,未能见及也。

《棋王》的“新文学”形式,保证了可以符合已受“现代性”洗礼国人的阅读习惯。《棋王》若以笔记体面貌呈现可以如此:有王一生者,北京人,嗜棋如命,号棋呆子。为知青时,尝以盲棋一敌九,轰动一时。但如此写出,《棋王》恐不会产生广泛影响,不会受到关注,亦不会被写入“文学史”。《棋王》旧酒新瓶,遂可满足方方面面需求。读者取其旧酒,相关文学体制取其新瓶。

很多评论言及《棋王》中的“吃”,或与阿城本人自述、汪曾祺评论等有关⑧。吃的描写,或可见知青生活之不易,以为《棋王》主题或夸大其词矣。

1985年,阿城发表《文化制约着人类》,此文被称为“寻根文学”理论宣言。阿城说得吞吞吐吐,毕竟其父亲经历让他心有余悸。“我的悲观根据是中国文学尚没有建立在一个广泛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没有一个强大的、独特的文化限制,大约是不好达到文学先进水平这种自由的,同样也是与世界文化对不起话的。”“中国文学尚没有建立在一个广泛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此言今天依然有针对性。时下文学家欲成就大作品,当突破“新文学”格局,将知识结构置身于更广阔的视野。“文化是一个绝大的命题。文学不认真对待这个高于自己的命题,不会有出息。”不能就文学而谈文学,文学须有文化的视野。“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比较全面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文化大革命更其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我们差点连遮羞布也没有了。”⑨批评五四运动,甚至将“文革”起因溯源至五四。林毓生亦持此观点⑩,或所见略同。

这篇文章能见出阿城对五四、“文革”的基本态度。对于五四的态度,是诸多立场的重要分水岭。阿城尽管言五四其“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也批评其导致了文化断裂。所以,在五四知识格局下的文学,水准未必高。同时期,被称为“寻根文学”重要宣言的文章,还有韩少功《文学的根》等。韩少功也说:“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11文学要有根,此言正确,否则是无本之木,是浮萍;或根太浅,未必长得成参天大树。但文学的根在哪儿,韩少功的答案未必正确。民族传说,其中固有精彩之处,但放在中西文化大传统之中,何足道哉。今天的文学,要有根。根在何处?中西文化大传统。好比阿城说:“寻根这东西,最后是打开时空,不是要回复一个旧时空,而是要打开这个时空。”12

“寻根文学”提出之后,产生不同凡响。维护五四者极力批判,左派最为典型,因为五四是左翼文学起点,甚至共和国的合法性之一亦在五四。张炯说:“对文学的‘根可否作如是解释,以及这个‘根曾经‘断裂,以至今天特别要去‘寻回来之说,我不免有所怀疑。”又说:“并非什么‘根都好。须知有的‘根是霉烂了的,岂但不必‘寻回来,倒应早早扔掉为上。”又说:“传统是流,不是源。对于文学艺术来说,尤为如此。文艺的真正的‘根是在现实生活之中。”又说:“我们今天的文艺固然不是不可以描写现实中残存的神话传说、老庄哲学、佛教神道的影响,不是不可以描写行将消逝的陋风窳俗;但第一,这种描写应该是批判性的,而非欣赏性的;第二,绝不应把这些东西误作我们文学的‘根,而无视今天在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变革、前进和沸腾的现实,无视社会主义新人和一代新风正在可喜地茁壮成长。”13张炯所宗,乃《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学的根在于现实生活,此为典型的现实主义观点;文学的根不在传统,盖传统之根已朽坏霉烂,是陋风窳俗,当批判而非提倡。“老庄哲学”云云,或直指阿城。张炯不承认“断裂”,或以为是再造文明。

亦有维护阿城者,仲呈祥说:“时下出现的文学创作自觉强化民族文化意识的趋向,我以为是与当今整个世界文化的发展走向同步的。”又说:“当今,世界各国、各民族、各地域的文化都正在‘分支发展,纷纷为世界文化宝库不断增添具有本国、本民族、本地域特色的新的财富。……已经实行开放并努力走向世界的中国当代文学,很自然地与整个世界文化的发展取同一步调,一批有见识、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率先以其新作发出了自觉强化民族文化意识的呐喊。这是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呐喊。因为中国文学倘要同世界对话,要加入世界文化的‘联合国,那么,正如要加入政治的联合国必须首先取得自己的国籍一样,就必须渗融鲜明的中华民族文化的意识。”14以为“寻根”是“自觉强化民族文化意识的呐喊”,是“世界各国、各民族、各地域的文化都正在‘分支发展”。以“改革开放”国策为基本立论点,以为“寻根文学”是“与世界文化的同步发展”,从这个角度为阿城进行了辩护,巧妙。

“寻根文学”,虽似成为历史事件,但依然没有定论。盖因中西之争、古今之争,至今尚未结束。

二、《树王》:“混沌”之死

《树王》的故事骨干是:树在人在,树亡人亡,依然是典型的笔记小说题材。人树感应,在中国古代有原型,阿城将此原型放到知青背景中讲,并稍赋时代意义。大树云云,让人想起庄子笔下大而无用之树,又可想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等,皆古典意象。《树王》与《棋王》类似,虽是笔记小说底子,但亦以新文学的形式呈现,它具有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外表,是“新文学”范畴的小说。

《树王》共十节,顺叙。第一节是第一天,写知青初来乍到,亦肖疙瘩出场之始。对于新环境,知青感受是新鲜的。肖疙瘩出场即不凡,沉默寡言,力大无穷。第二节是第二天,知青们开始熟悉工作环境。李立形象逐渐显露:“李立说:‘迷信。植物的生长,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太大了,太老了,人就迷信为精。”此执唯物主义者,当时狂热分子,言之铿铿。肖疙瘩儿子肖六爪出场,侧面介绍肖疙瘩,知其曾为侦察兵。六爪云云,也是具庄子色彩意象,“骈拇枝指”之谓。第三节写知青开始砍树,砍树是改造旧世界之象。写“我”入肖疙瘩室,睹其家庭情况,其形象逐渐丰满。第四节,砍倒一棵大树,李立与肖疙瘩始形成冲突。第五节,“我”为肖六爪送糖。第六节,肖疙瘩身世之谜浮出水面,曾是立功军人,因稍不慎,遂受处分并转业。李立与肖疙瘩冲突尖锐。第七节,李立和肖疙瘩冲突升级,明确肖疙瘩即“树王”。第八节,大树被砍倒。肖疙瘩渐颓,走了气。第九节,烧山。第十节,肖疙瘩去世。此节又出现“树桩”一词:“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树桩根边挖了坑,埋了。”肖疙瘩埋在“树桩”侧,他好比是树桩。《棋王》《树桩》,皆用“树桩”一词,或阿城无意识,尤可见其对此词意蕴之偏好。

《树王》的矛盾主要体现在两人关系之中——李立和肖疙瘩。

李立,好比時代意识形态化身,严肃、古板、强调破除迷信,敢于大破。李立是时代英雄,在“十七年”是正面形象,进入“新时期”后,逐渐成为反面人物,此时代巨变征兆。《班主任》中谢慧敏亦这类人物,她才是真正的“伤害”,“救救孩子”,就是救以谢慧民为代表的一类人。李立,其名为立,具有时代豪迈之情,所谓不破不立,他坚持改造旧社会,所以主张伐树。小说开篇描写李立带了一箱子书:“原来都是政治读物,四卷雄文自不必说。尚有半尺厚的《列宁选集》,繁体字,青灰漆布面,翻开,字是竖排。又有很厚的《干部必读》、《资本论》、《马恩选集》、全套单行本《九评》,还有各种装璜的《毛主席语录》与林副主席语录。大家都惊叹李立如何收得这样齐整,简直可以开一个图书馆。李立慢慢地说:这都是我父母的。我来这里,母亲的一套给我,父亲的一套他们还要用。老一辈仍然有一个需要学习的问题。但希望是在我们身上,未来要靠我们脚踏实地去干。”15书是知识结构之体现,知识结构塑造着、影响着人的思想。李立这一箱书,能见其思想与为人。

肖疙瘩,本是贵州山民16,犯错的军人(让人想起《杂色·回忆》中的大李)。他坚执护树,好比是民间自在社会的象征。其名为疙瘩,使人想起庄子所混沌;肖,似也;肖疙瘩,似乎混沌也。

《树王》的矛盾就体现在伐树与不伐树之中。伐树,意味着时代意识形态深入民间社会;护树,意味着强调民间社会有自在性,时代意识形态应留余地、稍富弹性,不要全面深入。大树被伐,树王病殁,意味着世俗社会逐渐被改造。民间社会似乎混沌,不要人为凿破,否则对民间社会破坏极大,庄子所谓七窍凿成而混沌死。

李立所执者乃是革命意识形态,强调“人定胜天”、“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是典型的时代话语和时代精神。肖疙瘩维护世俗社会的自在性,故强调“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然而,时代意识形态浩浩汤汤,大树被伐,肖疙瘩亦死。李立是凿混沌者,肖疙瘩是混沌,凿破混沌,大树被伐,肖疙瘩遂死。肖疙瘩之死是关键时刻,是重大事件,好比民间社会受到极大干扰,好比庄子所谓混沌死。

“我”是知青,在故事中既是叙述者,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也是故事的参与者和事件的见证者。“我”不是中立的,立场偏向于肖疙瘩,尝与李立进行了辩论,对于肖疙瘩一直抱有好感与同情,甚至与之建立了友谊。李立理直气壮,且有附和者,“我”则腔调懦弱。“可是,为什么非要砍树王呢?李立说:‘它在的位置不科学。我说:‘科学不科学,挺好的树,不可惜?有人说:‘每天干的就是这个,可惜就别干了。我想了想,说:‘也许队上的人不愿砍,要砍,早就砍了。李立不以为然,站起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树王砍不砍,说到底,没什么。可是,树王一倒,一种观念就被破除了,迷信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将会思想为之一新,得到净化。”17“科学”云云,经过五四简直成为政治正确。李立要通过砍大树,教育民众,破除迷信。“我”则言,本来是挺好的树,何必强行干涉。

以肖疙瘩之死,实现了对李立的批判,在这个意义上,《树王》在精神上是新时期的小说,具有“伤痕文学”的性质。

之后,《树王》被解读为生态主义18。似可说通,但与阿城本意无关。阿城说:“没有常识的操纵权力,革命可以是愚昧,《树王》表达的不是生态意识的自觉,只是一种蒙昧,蒙昧抗拒不了愚昧的权力,失败了,于是有性格悲剧的意味,如此而已。”19

三、《孩子王》:王与师之争

若简单言之,《棋王》笔记体小说,《树王》是笔记体+意识形态批判小说,《孩子王》可谓意识形态批判小说,它不具笔记体小说的传奇性。

《孩子王》主人公是“老杆”,其名或有寓意焉。“老”言历史悠久,经验丰富;“杆”直也,直心是道场,树也,此阿城的经典意象。唯历史经验丰富者,唯直心者,可以为孩子王。小说叙事方式有迹可循,有始有终。全文共分六节。

第一节,写“我”忽接消息,将去作孩子王,行前告别。故事起点为1976年。《棋王》从北京车站写起,将去插队;《树王》从始至插队目的地写起;《孩子王》则已插队七年,故心态迥异。第二节写开始作孩子王。“我”逐渐摸索出教书路径,以识字为先,以能作文为本。王福出场。第三节,启动教学改革,作文追求真实,唯“社论腔”之务去。第四节,“我”与王福打赌。“我”“不按统一教材教”,言有独立的思考。“分不清语文课和政治课的区别”云云,也是教学改革的重要口号。“我”要语文的归语文,政治的归政治,将语文从政治中解放出来。第五节,看电影,王福抄字典,来娣谱曲。曲子有两句曰:“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有“我手写我口”意,有“独立之精神,自有之思想”意。五四时,新文学作家从“语言革命”入手,倡导白话文,冀言文一致。“我”则希望,通过教学改革将孩子从“社论腔”中解放出来。第六节,王福作文初步写成,虽流水账,但写真实,好比胡适《尝试集》。“我”的教育改革初见成效,但被清退。“我”被聘为孩子王,无喜色;“我”被解聘,无愠色。心境平静,毕竟插队多年,心已宠辱不惊。阿城谈及《孩子王》说道:“它非常简单,就是和谁谁谁不合作。你叫我来,我就说我这一套。你说我这一套不行,你叫我滚蛋,那我就滚蛋。我不说我是冤枉的,你凭什么叫我滚蛋。没有(争论)这些东西,就是跟你不合作。在‘文革的时候,这是能够做到的,又安全、又保持自己的一个方式。”20用则本自己思考,舍则从容去之,可见这一代人的思想状态。

教育是根本的政治。古代,唯尸与师不拜王者,因尸与祖宗有关,师与道有关,故可与王分庭抗礼。“孩子王”应和了师之古意,故孔子称为“素王”。谁抓住了孩子的思想,谁就赢得了未来,就可以为王,所谓“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孩子王》简言之写王与师之争。天大、地大、王亦大,王居其一焉。王在小说中的具体体现为“社论”21。王与师之争具体体现就是,师要求学生免除“社论腔”,要正心诚意,要言之有物,要能直接面对现实。故“我”能否作“孩子王”,“我”这个“孩子王”红旗到底能够打多久,教学改革能否被接受,所关甚大。

时代大变化,往往表现在教育领域。从文革向新时期变化,反映在教育中,小说较为典型者有刘心武《班主任》和阿城《孩子王》,二者有着类似主题:救救孩子。

“我”教学生,从识字始,以能作文为目的。此古代重要传统,先要识字,故《尔雅》列为“十三经”,《说文解字》在典籍中极重要。五四文学革命,从语言入手,强调言文一致。在《孩子王》中,《新华字典》被称为“老师的老师”“圣物”“愈加神圣”,亦为中国传统重字书之象。王福抄字典,具有重要象征意义。被社论体浸染太久,语言被政治化,原义磨损。从字入手,发掘字之本意,是免除社论体重要途径。识字之后,要作文。学生们沉浸在社论体中久矣,几乎已影响了潜意识。“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兒不过时”,可见社论成腔,逐渐僵化,不能与时俱进,不复接地气。

社论不是个人声音,是时代的声音,是集体声音,是时代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社论本是重要体裁,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脱离实践的社论,远离现实的社论,逐渐沦为政治八股,言之无物、无情感,不能以理服人,不能以情动人。社论体熏染下的作文,“没有用”。“我”教其作文首先要言之有物,要有真情实感。小说写道:“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学生们又有人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流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22这集中体现了,“我”这位孩子王的教育思想,集中体现了师与王的冲突。“老老实实”,乃正心诚意,清清楚楚,言文风,这是脱去“社论腔”重要途径。

然而,在师与王的冲突下,师失败,“孩子王”的教学改革不被接受,“我”被解聘。但“我”姿态洒脱。阿城说《孩子王》主题是“不合作”:“不合作的人看这小说呢,就觉得你写最后这人笑了,这个好。咱们不是臊眉耷眼地走的,咱们是很有信心地走的。”

【注释】

①阿城:《闲话闲说》,见《阿城文集》之二,149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②④汪曾祺:《汪曾祺说阿城小说〈棋王〉》,载《名作欣赏》2005年第1期。

③譬如,苏丁、仲呈祥《〈棋王〉与到家美学》,胡河清《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都是强调阿城的道家精神。

⑤⑥⑦阿城:《棋王》,见《阿城文集》第二卷,33、45、53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⑧杨晓帆:《知青小说如何“寻根”——〈棋王〉的经典化与寻根文学的剥离式批评》,载《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⑨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见《阿城文集》第六卷,52-58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⑩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1韩少功:《文学的根》,载《作家》1985年5月号。

12李欧梵、李陀、高行健、阿城:《文学:海外与中国》,载《文学自由谈》1986年第6期。

13张炯:《文学寻“根”之我见》,载《文学自由谈》1986年3月。

14仲呈祥:《寻“根”:与世界文化的发展同步》,载《当代文坛》1985年11月。

1517阿城:《樹王》,见《阿城文集》第二卷,49、95-96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16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庞薰琹尝赴贵州,之后创作了系列作品《贵州山民图》。

18譬如有《生态伦理思想的温情光辉——重读阿城〈树王〉》,《中国文学与环境危机》等。

19阿城:《再见篇》,见《阿城文集》第四卷,153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2023阿城:《〈孩子王〉留下的是,面对主流权利,你自己可以选择什么》,http://www.anyv.net/index.php/article-285365。

21在电影《孩子王》中,“社论”改成了报纸。

22阿城:《孩子王》,见《阿城文集》第二卷,147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杨肖,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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