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5日,在南方文学周·杨克诗歌研讨会上张清华教授提出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由于杨克直接参与了最近三十年中国诗歌的精神、思想、文化方面的运动,是一个极具实力和代表性的诗人,“我们来回顾他的诗歌写作,我个人觉得应该在一个更长的历史向度上、时间跨度上,在更大的格局上来看待他的写作。不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个体,因为重要的诗人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个体,他一定是和整个时代的写作格局、写作流脉以及写作动向发生关系。”显然,我们既可以把杨克作为一个自足的诗歌主体进行分析,其文本性、思想性和开创性都有挖掘的空间;也可以将他的写作置于更深广的历史谱系,发见其意义和独特性。某种意义上,优秀的诗人都可以作为自足主体进行微观分析;但只有涉足并参与了写作历史建构的诗人才值得作为现象分析。杨克的写作跟第三代诗歌运动以来的诗歌转型有着密切关联,他既是80年代第三代诗人的代表,又在90年代诗歌裂变中代表了一种重要的路向,这是他在文学史视野中值得重视之处。
杨克作品经常被置于以下两种话语维度进行论述:日常性话语和人民性话语。稍微留意一下就不难发现这两种话语之间所具有的张力,人们不免惊讶于杨克诗歌在这方面的弹性和整合力:如果囿于民间/官方这样的二元划分,日常性话语被归于民间,而人民性话语在进入80年代以后则常常被归入意识形态化的官方话语。80年代第三代诗歌的发轫既是对朦胧诗的反动,更是对主流革命写作一系列集体化、刻板化的宏大抒情方式的解构。那么,杨克的写作如何在反讽、解构的日常性写作中援引入建构性的人民性话语?或者反过来说,杨克如何在日趋僵化的人民性话语中引入日常性、民间性的活性因子,恰恰构成了杨克诗歌的独特性。进一步,我们还会在杨克诗歌路径选择中发现一种向经验敞开的立场,这种立场使他很容易超越了柏拉图主义者的“理式”重负,从而为90年代南方涌动的都市性、人民性、民间性经验腾出足够的空间。因此,借助杨克的诗歌道路,理解中国当代诗歌路径歧异及其各自价值,显然具有相当理论意义。
一、日常性话语:从《尚义街六号》
到《天河城广场》
将杨克很多诗歌归入日常性话语不无道理,但却有待拓展。因为,在于坚《尚义街六号》的日常性和杨克《天河城广场》的日常性之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和变迁。大概只有将《天河城广场》置于它所编织起来的互文网络中才能窥见其对日常性话语的延伸和拓展。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已经被作为一个经典的标本,用以分析当代诗歌在1985年前后发生的日常性转型。无疑,“喊一声 胯下就钻出戴眼镜的脑袋/隔壁的大厕所/天天清早排着长队”,“他在翻一本黄书/后来他恋爱了/常常双双来临/在这里吵架,在这里调情”①这种日常生活场景在此之前是被排斥在诗歌书写之外的。日后,《尚义街六号》和韩东《有关大雁塔》那种日常本位上的诗歌话语便不断以变体的方式出现,比如李亚伟的《中文系》,伊沙的《风光无限》等。
杨克的《天河城广场》《小蛮腰》《在商品中漫步》《杨克的当下状态》《广州》等作品也常常被归入第三代诗歌以来的日常性话语中。不过这种日常性跟1980年代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并不一致。呈现在诗歌空间上则是作为市民性话语的街道和民宅与作为都市性话语的商业广场之间的差异。1980年代,于坚们的诗歌以市民日常生活消解着过度政治化的虚假生活。而写于1998年的《天河城广场》则敏感把握住“广场”一词的内涵变迁,既切入了当代的历史转折,又提供了面对都市的独特立场。显然,杨克诗歌的日常性包含了更鲜明的都市性以及面對都市的生活哲学。即使放在现代汉诗谱系中看,他面对都市的态度也是独特而耐人寻味的。
戴锦华在她广为流传的著作《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一书中曾对“广场”一词在中国的语义变迁予以揭示。“作为中国知识分子记忆清单的必然组成部分,‘广场不仅指涉着一个现代空间,而且联系着‘现代与‘革命的记忆”②,可是90年代以后“广场”则已经被商业化和普泛化。不但“天河城广场”,全国有无数形形色色的作为都市商业空间的“广场”。“广场”的语义变迁由此勾连着八九十年代中国深刻的历史转折。这个历史洞察同样被吸收于杨克的日常性书写中: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天河城广场》③
诗歌那种日常的说话语调自然区别于高亢抒情的政治咏叹调,这种慵懒平和嘲讽的语调得之第三代诗歌,可是此诗显然包含了更深的历史考察和崭新的都市立场。诗人对于“哪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衣着露脐/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④这样带着具体性的商业日常场景投射着轻喜剧式肯定。如果再看一下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会有更有趣的发现:“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的人用一生——/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才能停住脚步?”⑤显然,欧阳江河书写的是缅怀广场、重回广场,所谓要用一生穿过广场其实是一种对80年代精神话语难以割舍的诗性表达。对于任何经历八九十年代转折的中国文化人而言,如何面对被强行中止的精神话语和历史向度,如何在突然开启的新生活维度中重建自身的认知和认同都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难题。欧阳江河日后写出的《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显然是对这一转折作出的回应。可是,时间来到1998年,空间切换到中国南部的广州,杨克显然已经从一个广场走进了另一个广场:政治广场和商业广场各自代表着一个时代在他的诗中穿过,如今他那么平和地站在商业时代所衍生的日常话语中,只偶尔从一件立领外套和围巾上回眸了“今天的广场/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唯)一联系”⑥。
人们常以为日常性写作是反历史的,可《天河城广场》显然包含着历史考察;人们以为日常性写作是反讽解构的,可是《天河城广场》及杨克的一系列都市写作却包含着内在的肯定。值得追问的是:一个诗人如何面对“都市”这种正在涌现的崭新生活?什么样的“都会性”之于诗歌是有效的?不同时代的日常性写作都会在科技含量和具体景观上差别巨大,但是都会对人的精神冲击及进而产生的都会书写却不曾中断。在中国,1930年代和1990年代构成了两次较大的都会文学高潮。“30年代的现代诗中出现了大量的都市场景和意象,如街道、华灯、摩天大楼、咖啡馆、舞女和爵士乐,虽然也还有20年代初郭沫若式的对工业文明的激情拥抱,如徐迟笔下的《二十岁人》(诗集),穿着雪白的衬衫,挟着网球拍子,边抽着烟边哼着英文歌曲,年轻而又快乐,偶尔抬起头来望望高楼上的大钟,会有‘都市之满月的奇妙想像”,“但像徐迟这样单向认同的诗并不太多,更多的还是那种生活在城市心却在别处的疏离心态。戴望舒‘走出他笼罩着不无古典气息的‘雨巷之后,仍然是怀旧的,追忆的,表现着对于‘如此青的天的怀乡式的追寻。不过,从《我的记忆》笼罩在烟气中杂乱置放的笔、粉盒、酒瓶,人们会更明显看到一个患着城市病的知识分子的幽闭与感伤。”⑦现代中国作家面对都市及其带来的现代性提供了两种基本的态度:其一是基于浪漫化进化论话语对科技以及现代都会电光声色的惊叹和崇拜;其二则是基于传统乡土或批判现代性立场对都会“恶魔”症候的批判。中国大陆在1940年代以后,左翼文学开始占据强势地位并在1949年代以后成为主导性文学类型。这种强调“面向工农兵”的写作虽然随着城市建设的开始而对城市生活有所触及,但依然是“无产阶级文学”想象所规范和定义的“城市”。此时的文学空间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都没有释放出阶级规范以外的内涵。只有在1990年代,当全新的社会生活和思想话语重新激活了“都会”这一领域时,都市书写再次浮出了历史地表。
杨克诗歌书写了都市的形形色色。《博客好友》“隐匿电脑屏幕的那边/如鱼的深潜”“虚拟世界的遭遇,燃在水底的火焰”⑧,作为一个对最新技术充满兴趣的人,杨克敏锐把握了网络海洋之于现代人的意义;《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写“广告在街上漂/我们在广告上漂/女人是纯粹的肉体/弧状的曲线胸脯微妙的韵律/性感冷艳的嘴唇敞开巨大的黑洞/吸引我们进入商品/疯狂地崇拜商品占有商品/坍塌陷落于商品”⑨。这道都市商业景观的勾勒不仅是对商品拜物教的直击,也包含着后现代消费社会内在秘密的洞察。然而,杨克对都市的书写,更有赖于他将都市性跟城市文化、民众经验、历史经验错综起来的能力。《经过》一诗以广州公交车的视角,串起了诸多现代都市生活场景,其中既有扑鼻而来的都市生活气息“偶尔,坐在旁边的/是穿时髦背心或牛仔裙的女孩/像浆果就要涨破的身体,令人呼吸艰难/柔润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着蔻丹/无意识地在坤包上轻微弹动”“刚上车的服装小贩,满脸潮红/上足发条的闹钟在城里不停跑动”;又有鲜明的广州地理文化特色:“从新港路走到文德路,从青年进入中年”(新港路的车马喧嚣和文德路的老广州生活区特色)、“像中山大学与毗邻的康乐布料市场/其乐融融,从未构成过敌意”。更包含了对都市空间所承载之历史变迁的感慨:“后视镜里遍地摩托,从待业到下岗/从海珠桥到海印桥,从申报奥运到香港回归/骑楼一天天老去,玻璃幕墙节节上升”,“活着,我像颗保龄球来回滚动/走过的只是一小段落/却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⑩可见,杨克对都市的书写和体验是和都市表象、民众经验、区域文化和历史变迁复杂勾连在一起的。
回看杨克的都会写作,不仅因为他书写了都会,更因为他提供了一种别样的面对都会的态度:他既没有对都会作为现代化结晶发出简单礼赞,也没有沿袭某种批判性的审美现代性思路。他没有1930年代徐迟面对都市电光声色时那种技术崇拜,也更不是戴望舒式面对都市而生的现代忧郁。他的都会书写包含着一种独特的生存哲学:即对实存性和当下性的热爱,诗歌对崭新经验的无限敞开。诗歌主体身处历史的动荡变迁之中,来到了这片崭新的城市风景面前,他不是简单为现代技术景观惊叹欢呼,也没有站在某种先验的立场批判都市的异化。所以,他既不是乌托邦的,也不是反乌托邦的。他站在此在,为当下的生命的日常、平和或雄浑、妖娆叫好。这种经验优先立场对杨克诗歌的影响,本文第三部分将继续分析。
二、“新人民性”的建构
长期以来,“人民性”是很多人评价杨克诗歌的另一维度。可是对于“人民性”的具体内涵及其历史变迁却常常习焉不察,以致不能真正看清杨克诗歌之于人民性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当然,也不乏简略但精准的评价。著名诗人杨炼如是评论杨克的诗:“《人民》一诗,逆转了这个词被重复、被磨损,却‘一再如此辗转 甚至无家可归的厄运。”11“逆转”一词有力地表述了杨克与20世纪主流“人民性”话语之间的关系。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一百四十八双残损的手掌。/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需要桑拿的/小老板。//那些騎自行车的上班族。/无所事事的溜达者。/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边逗鸟的老翁。/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单位里头的丑角或/配角。//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互相取暖。/就像肮脏的零钱/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杨克《人民》)12
这首写于2004年的诗歌是杨克诸多以“人民”命名诗中最著名的一首。(2006年6月17—18日,杨克写了《人民(之二)——伊拉克》《人民(之三)——卢旺达或苏丹》《人民(之四)——德国》)它以飞机掠过高空的俯瞰视角以克制的悲悯“扫描”出一幅当代社会众生图。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在政治的人民观之外提供了一种诗歌的人民观。众所周知,“人民”既是一个被频繁使用的日常词汇,但更是作为一个特殊的政治词汇被使用的。在当代政治中,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矛盾的区分使得甄别敌人的同时也是确认人民的严肃政治活动。此时,人民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使用的词语,它是一种关乎政治前途乃至命运遭际的身份政治。以知识分子为例,在1949年之后的几十年间,长期不被纳入安全的人民范畴。可是,杨克的人民观显然不是政治的,而是文学的。政治的人民观考虑的是不同政治环境下的力量博弈;而文学的人民观考虑的则往往是被侮辱的被损害的芸芸众生的活着和尊严。所以,这首大部分时间在“罗列”的诗歌,其诗法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某种秩序的打破:民工、矿工、艾滋病感染者、性工作者……这些职业上和道德上的边缘人和上班族、小老板、教师、医生等主流群体并置混搭在一起。这种并置和混搭内在的人民观其实是:没有任何卑微者应该因为卑微而被排斥于人民外部,甚至于卑微者及其卑微正是人民内部最应该被正视的部分。
必须说,杨克诗歌的这种“人民性”跟20世纪左翼革命文学阵营中的“人民性”有着鲜明的差别。无论是从延安文艺讲话强调的工农兵文艺还是1949年以后文代会上的人民文艺,人民性都是左翼革命文学最重视的文学指标。然而,人民性在左翼视域中表征的首先是一种政治正确性,然而才是人民亲缘性。因为,人民依然是一个有待确认的范畴,因而人民性也是一种有待确认的滑动的能指。所以,某种意义上,左翼人民性改写了中国古典诗歌所固有的伟大人民性传统。在杜甫所代表的这一传统中,人民性指向的是一种伟大的悲悯,是对“路有冻死骨”油然而生的伟大同情和对“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抱负。在这种悲悯中,作者本人的政治身份并不需要深究;作者使用词语是否为群众喜闻乐见也不做要求;写作题材是否具有特定政治背景下的正确性更不会被追究。可是,这几项标准成了左翼文学通向人民性的重要前提。某种意义上,左翼人民性已经过滤了写作主体的个人性,而打上了政治性、集体性的深刻烙印。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朦胧诗还是第三代诗歌,事实上都基于对左翼革命诗歌的背叛。在反政治、反集体写作中,个人的生活及写作个性固然被某种程度赎回了,可是人民性也被阴差阳错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如此回头看杨克的《人民》,表面上它是一种跟民间性相冲突的主流文学价值;可是细察才发现,它事实上是基于民间性而对左翼人民性的过滤和重构,是对杜甫以来古典人民性诗歌传统的招魂和赓续。事实上,杨克的很多诗歌表达了对底层生存的关怀和悲悯,他在公车上与外来务工者的对话中听到“拖泥带水的四川话,意味着命运/在粤语的门槛外徘徊”13。(《经过》)他在火车站的混杂中看到普通人的尊严:“火车站是大都市吐故纳新的胃/广场就是它巨大的溃疡/出口处如同下水道,鱼龙混杂向外排泄/而那么多的好人,米粒一样朴实健康。”14(《火车站》)
人民性在杨克这里还表现为一种对祖国的礼赞。对祖国的礼赞曾经是1949年以后诗歌的最强音。不过,那种用集体语调发出的祖国颂歌,在1980年代现代诗歌运动开启之后便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通过个人音色和体验表达国家情怀的现代诗歌并非没有,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便是深入人心的一首。这种国家情怀的书写在第三代诗人中几乎绝迹,唯在杨克的诗歌中经常有突出表现。最出名的是那首《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跟那些以山河作为祖国表征的写法不同,这首诗将祖国山河之大凝结于石榴这一微缩意象之中。石榴被视为“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掰开石榴内部的晶莹和紧凑被提炼出“億万儿女手牵着手”。所以,“祖国”在这首诗中的核心内涵还是落脚在“人民”,特别是无数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那些餐风露宿的兄弟/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15所以,杨克以个人意象创造为基础、以人民性为内核的祖国歌唱显然是有别于左翼革命阵营的那些以政治意识形态为先导的祖国歌唱。在《高天厚土》中他写道“江山是皇家的/河山才是我的祖国”16。江山和河山的微妙区分,其实是政治意识形态认同和以疆域为基础的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差异。显然,杨克认同的是人民性和现代民族国家。他的国家情怀书写依然是以民间化的人民性认同为基础的。
三、敞开经验和介入的现代主义
在第三代诗人中,杨克走了一条并不一样的路。他曾经表露了对语言本位现代主义的警惕,也坦陈对自己“是否走错路”的曾有的担心。第三代诗人承80年代初诗歌现代主义风暴而来,语言自觉是时代性的诗歌觉悟。所以,没有任何诗人会否认语言对于诗歌的重要性。但是,将语言实验的重要性强调到何种程度,却不无分歧。与那种拒绝诗歌的任何外倾性,将诗歌工作领域严格限定在语言实验的诗人不同,杨克虽然同样强调诗语言的极端重要性,但却同时希望这种语言保持面对时代、现实经验的敏锐性和开放性。
写于1989年的《夏时制》是杨克的代表作,这首诗技巧纯熟、想象独特,具有形式和意识的双重现代感,非常容易在“现代诗”的认知装置中被辨认和肯定。不过,我更愿意强调这首诗在杨克写作历程中的分隔性意义。在我看来,从90年代的写作路径来看,杨克在继承了《夏时制》语言想象现代性的同时,放弃了某种曾有的玄思;而转向更具体、真切、当下的现实和时代经验的捕捞。事实上,经验对象的变化也规定了语言类型的改变,所以,90年代以后,杨克诗歌的语言现代性并没有以极致、锐利的实验形态出现。它独特却不玄奥,有所思却不以晦涩为代价。这种写作路径的选择带来了杨克诗歌鲜明的辨识度,事实上也关涉着90年代诗歌最重要的争论:民间/知识分子之争。
抛开这场论战曾有的意气、误解和阵营等因素的干扰,它的意义事实上在于将20世纪末中国诗歌路径选择冲突暴露出来,将诗歌面对迅速涌现的新生经验类型、消化80年代以来现代主义精神遗产、转化各种各样的外来诗歌资源的不同立场以强对冲形式提出来。老实说,所谓“民间派”中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而所谓“知识分子派”几乎没有人会反对与体制权力相对的民间立场。但抛开命名的策略性和权宜性,彼时的中国诗歌在面对现实经验、历史遗产和外来资源方面确乎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所谓“知识分子”派确实更强调语言装置的变革、对时代的精神性承担和对存在的冥思性拓展,因此也是更强调对外国诗歌资源的深度接纳,并在语言精英主义立场捍卫80年代以来的现代诗歌。而民间派却表现了更鲜明的对当下的、市民的、个体性经验的亲近,口语与书面语的选择并非真/伪现代主义的分野,但确实呈现了两种不同的写作倾向。事实上,早在80年代诗歌第三代诗歌运作中,这种写作路径分野已经存在了:第三代诗歌中既存在着于坚、李亚伟等的市民性、莽汉性诗歌,也存在着西川、陈东东、张枣等为代表的强调精神性和语言自足性的新古典主义诗歌。进入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催生了都市经验的纵深,动摇了原有的文化秩序,伊沙、沈浩波、朵渔、李红旗等为代表的70后诗人携带着全新的生活经验和表述方式要求出场。所以,民间/知识分子的争论既有代际之争,也有80年代诗歌路径差异在90年代末的摩擦。回看杨克,作为第三代诗人,《夏时制》其实是一首不无“知识分子”气质的作品,它对自然时间和人造时间之间的张力和裂缝及其产生的悖论不无洞察,《夏时制》发出“时间是公正的么”的追问充满冥思。如果就作品跟特定时代的关联,《夏时制》还可以有更加直接却又幽深的解释。不过作为一个始终热情洋溢面对崭新生活经验的诗人,《夏时制》那种冥思的姿态并没有将他锁定。他的诗歌立场是时代、现实、人本、及物和现代语言的混合,这里面会引申出历史的和哲学的,但生机勃勃的当下经验一直是他诗歌前进的助推器。此时杨克不仅是杨克,杨克代表着一种重要的诗歌选择。
如何理解这种诗歌选择的实质及其启示呢?民间/知识分子的争论中,其实并沒有绝对的胜者。事实上,绝大部分诗人,本身都是知识分子。伊沙、沈浩波、尹丽川这些诗人,他们写的诗歌再向下,其背后都有思考、关怀和价值,这其实是相当知识分子的。更别说写出《夏时制》《人民》这样诗歌的杨克。另外,绝大部分受现代诗歌熏陶的诗人,不管他是何种派别,基本认同体制权力以外的民间立场。那么,既然明显概念有误差,民间/知识分子之争为何有意义。原因在于,借这一次论战,诗歌的方向问题得到碰撞。在我看来,新世纪以来,论战双方事实上都在某种程度上修正了彼此的立场,吸纳了对方的有益部分。这事实上便是论战的真正意义。
比较《天河城广场》《杨克的当下状态》《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经过》这些作品与《夏时制》的区别,你会发现杨克始终坚持着诗歌向经验的打开状态。他并不相信一个先验的灵魂,一种先验的审美,然后在对某种审美资源的信仰、亦步亦趋中纳入那个先验的传统。他代表着另一种立场,这种立场是将自己投身于正在发生和敞开的当下经验,看这种经验可以化合出什么样合体的形式。在我看来,90年代末的那场争论如果说有分野的话,其实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诗人内部诗学趋向的分野:民间派坚持了经验的当下性和价值的同步性;而知识分子派是某种意义上柏拉图主义者,他们在对最高理式的模仿中,搁置了经验的优先性。
杨克事实上在坚持一种介入式的现代主义。80年代中国特殊的语境下产生一种最典型的不介入的现代主义,整个文学领域表现为“纯文学”话语,而诗歌领域则以“诗到语言为止”这一口号为代表。“诗到语言为止”,意味着诗在语言之外没有承担,诗的工作范围只在语言内部。这种明显偏颇的观点在80年代中国却是解放性、先锋性的。它以极端的方式将之前三十年一直被压抑的语言重要性释放出来。必须注意到,在1949年至1980年代中期,语言问题经常就是政治问题,所以,惊世骇俗地提出语言优先性甚至绝对性不仅是在讨论一个艺术问题,它是一个有政治风险的问题。因此,80年代中国纯文学观以不介入的现代主义呈现了鲜明的现实、艺术、政治态度:一种先锋的抵抗性、冒犯性立场。可是问题在于,当语言实验不再提供一种自明的抵抗立场时,中国诗歌该如何消化80年代这种不介入的现代主义呢?人们普遍觉得北岛早期诗歌技艺粗疏,但却充满今天依然无法忽略的力量;90年代以后北岛诗歌在技艺上变得更加精致绵密,却悖论性地丧失力量了。这不仅是北岛的问题,这是进入90年代以后一大批诗人面临的共同问题。秉持80年代不介入现代主义的文学遗产,他们坚守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的家园”,维特根斯坦“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的信条,在语言的迷宫中勤勉掘进、精雕细刻,可是他们可能忽略了当时代的文化迫切性改变之后,不介入的现代主义已经丧失了先锋性的文学位置。它不应该被取消,却也已经不应被绝对化。在我看来,90年代以后杨克的诗歌道路,代表了介入的现代主义这另一个路向。作为一个愿意将诗歌向新生经验敞开的诗人,杨克拒绝任何形式、精神上的先验设定,所以虽然从80年代走来,但不介入的现代主义并没有对他的写作形成束缚。因为偏于经验而非先验,杨克乐于接受各种诗歌新质。在人们热烈争论鲍勃·迪伦的歌词能否被视为诗歌时,他旗帜鲜明地站在开放性、涵纳性的一边。因为他的观念中,诗向经验开放,必然不断被经验打破和重构。及物、介入和承担的诗歌,也是现代诗歌非常重要的侧面,必须说,正是这种写作立场,成了90年代中国诗歌非常有活力的一侧。
对于现代文学而言,现代之为现代就在于,新生经验及其形式诉求与旧有经验及其形式诉求之间的对峙和博弈越来越频繁。不断涌现的新经验及其催生的新感性一次次要求在原来的文学框架中获得位置,如此频繁、剧烈的代际审美冲突在古典文学中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现代”先在包含着先验和经验的较量,正是这种较量一次次刷新人们对文学的理解并形成新的平衡。在这个文学之车上,经验扮演了油门,而先验扮演了刹车。回头看杨克对民间性和人民性两种话语的调和。人民性话语作为产生于1920年代发生的左翼文学谱系中,它曾有的先锋性和抵抗性是不言而喻的。问题在于,“人民性”在左翼文学体制化获得压倒性霸权位置时被僵化了,成了某种“以人民的名义”却脱离“人民”感受的血肉性的宣传语。换言之,“人民性”从一种崭新的经验变成一种先验的要求,再进而变成一种被代言、被绑架的规训,任何话语离鲜活的经验越来越远,话语的虚伪性就越来越明显。所以,杨克在当代诗歌中创作的新人民性,其实是摒弃人民性的先验性质,恢复其曾有的与崭新经验的血肉关联。很多人觉得杨克坚持人民话语,又坚持民间话语,不无矛盾。却不知道,无论是坚持人民性话语,还是坚持民间立场,他坚持的都是一种向崭新经验敞开的诗歌立场。如此,我们才可以理解杨克在近三十年当代诗歌历程中的典型性。可以想象,未来诗歌场域那种经验和先验之争依然不会停息,“先验”天然地在文学场域中取得了惯性力量,而“经验”则需要持续抗争才得以纳入传统。我们对先验立场的守持怀有同情,或许更应该对经验立场的创制致以敬意。
【注释】
①于坚:《尚义街六号》,王光明主编:《中国新诗总系1979—1989》,23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②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260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③④⑥杨克:《天河城广场》,见《杨克的诗》,42-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⑤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见《谁去谁留》,172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⑦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282-283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⑧杨克:《博客好友》,见《杨克的诗》,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⑨杨克:《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见《杨克的诗》,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⑩13杨克:《经过》,见《杨克的诗》,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11《杨克的诗》扉页推荐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12杨克:《人民》,见《杨克的诗》,1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14杨克:《火车站》,见《杨克的诗》,6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15杨克:《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见《杨克的诗》,10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16杨克:《高天厚土》,见《杨克的诗》,9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陈培浩,韩山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