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匣子事件

2018-08-26 14:37东易
少年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匣子电梯

东易

刘晓青站在一楼的“银匣子”前,看自己的脸。光滑的拉丝表面把年轻的面孔映得纤毫毕现。面前的“镜片”轻轻震动,耳边响起嗡嗡声。“砰”一声响,门打开了。刘晓青走进去,按下第十八层的按钮。

恍惚间听到有脚步声,等他转身看时,缓缓关闭的门又打开了。刘晓青等着,但没有人进来。十秒后,门再次关闭,电梯缓缓向上。

作为服役了十多年的老电梯,空间狭小、灯光昏暗、四下异响,这都不令人惊讶。但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太慢了,向上的速度太慢了。

“叮”。電梯停了。面板上显示着“2”。

门缓缓打开,门外却没有人。

刘晓青按下关闭键,电梯又向上爬。三楼,然后四楼。就像电影按下暂停键,每一层都停下,每一层都没有人进来。

在一年最热的一天,在闷热得就快凝固的空气里,刘晓青感到背心凉飕飕的——流言是真的!

他死死地盯着银光闪闪的门扇,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可脑海中有些东西,像被用力按进水里的气球,越是不想记起,就越是拼命地浮出来。

人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始有记忆的?

对于刘晓青而言,最初的记忆就是穿着开裆裤,被两只手抱着。地点时间都不知道,只记得远远看见的,唯独有一个银匣子闪亮的门。银匣子打开,一群穿着五颜六色裙子的小姑娘挤进去,银匣子关闭。“砰”一声响,银匣子打开,变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砰、砰、砰”,听起来好像香槟酒瓶塞打开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吸引人心的魔力。配合着银匣子谜一般的光泽,这种魔力就抹上了神秘又恐怖的色彩。

“叮”。这是五楼。

刘晓青盯着门,就像盯着记忆深处的那个银光闪亮的银匣子。他感觉血已经涌到了嗓子眼,三秒钟?还是三分钟?时间慢慢地、慢慢地流逝,像黏稠的牛皮糖,又像陷住小虫子的松脂。

“砰”。门打开了,还是没有人。

血一下子涌上了耳朵。刘晓青大喊:“谁?有本事滚出来。”

四周静悄悄的,又仿佛有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声,穿过机械的轰鸣。仔细再听,又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声和风扇的呼呼声。

刘晓青一拳捶在门框上,喊道:“别给我装神弄鬼!这破电梯,破得鬼都看不上!”

这话不夸张。刘晓青上幼儿园中班时,搬进这个小区,这里有小城第一部住宅电梯。八年来,电梯彻底停工六次,大修二十二次,小修不可计数。

门再次缓缓关闭。刘晓青又使劲捶了一下门框,大吼道:“有种再试试!”

电梯向上,然后加速,一直向上。

刘晓青吁了口气,松开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叮”,十八楼到了。刘晓青走出电梯,看见他家的门虚掩着,屋内传出熟悉的声音。他忙凑过去听。

“这么大的事!你们就瞒着我?”原来是外婆来了。

“妈,我和他爸商量了很久。我们只是希望晓青能在山民自己的学校,这样和孩子接触的时间也能长一些,有利于……”刘晓青妈妈声音有点发抖。

“呸,像是父母说的话吗?你们那二中能比得上三中?全市前十名,二中有几个?三中有几个?”

“妈,也不能全看前十名嘛,这才上初中。”

“你们还是懒!想当年你在你二姨家上小学那会儿。我一周跑一次省城,光火车就要坐十多个小时,你们想一想……”

“就是这样,”妈妈打断她,“我才更想让孩子多和我们在一起。”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晓青这么好的苗子,不要毁在你们手里啊!对面老王的孙子,成绩比晓青差那么一大截,连户口都不在本地,可人家削尖了脑袋也把他送进了三中实验班。”

外婆的声音哽咽了,她“啪”一声拍了桌子。

“现在还有机会,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刘晓青一激灵,连忙往后退,正好和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他扭头一看,王耀背着个大书包,脸红红地喘着气。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哓青啊,你回来啦?”外婆说。

“啊,外婆好。”

“咦,你就是王光吧?”外婆走过去摸着王耀的头。

“我叫王耀。”那小子的声音就像蚊子哼哼。

“哦哦,我和你爷爷是老同事了。你不是念三中吗?住校吧,怎么回来了?”

“周末……我要写作业了。”王耀支吾了一声,溜了。

外婆怅然若失。

晚饭时全家都很沉默,刘晓青故意说起电梯的事。

“好像,最近周末容易出现。”妈妈说。

爸爸压低声音,笑着说:“有人说电梯撞邪了。”

“别胡说。”妈妈道,“一定是电梯坏了。是吧,电梯专家?”

刘晓青是“电梯专家”。就像被命运选中一样,别的孩子从小玩飞机、坦克、布娃娃,而刘晓青就喜欢电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去修电梯的现场看。开始是爸爸抱着,然后自己跑上跑下。从地下室操作间到顶楼的控制室,他都熟门熟路。随着年纪渐长,凡是能买到的有关电梯的书,他家里必有一本。

“没有坏。”晓青摇头说。

“比起闹鬼,还是该多防范一下坏人。听说小区前几天出了盗窃案。”爸爸开始讲起了最近防盗门不防盗的传闻。

夜里,刘晓青又梦见了银匣子,梦见有人笑和哭。他猛地醒过来,浑身大汗。在闷热的空气中,有细得像蜘蛛丝的哭声若隐若现。他定定神,慢慢找到声音的方向——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打了个哆嗦,这可是十八楼。他蹭过去扒着窗角往外看。漆黑的夜色中,斜对面一侧的窗户亮着盏黄悠悠的灯。两个影子一站一坐,印在窗帘上。坐着的影子一边写一边抹眼晴,站着的影子一边敲他的头一边“嗡嗡”地说话。

刘晓青把窗户轻轻推开,把耳朵贴在防盗栏上仔细听。

“用用你的脑子呀……猪也比你聪明……”尖尖的声音断断续续。

刘晓青听出这是王耀的妈妈。她在小区旁边开了家五金店,说话声调就像她店里的改锥头一样尖。

“明早上……七点半……赶不上……”她继续“嗡嗡”地说着。

刘晓青轻轻地关上窗户。爬上床时瞟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凌晨1∶25。

第二天一早,刘晓青早早就穿好运动鞋。按照惯例,他七点环城跑步。而今天,他站在门后等。

7∶01,听见对面门“吱呀”一声。他透过猫眼往外看。

王耀无精打采地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他背着的书包比昨天还要大些,让他看起来更像只比例失调的海螺。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他眼神里的光比楼道里两瓦的节能灯还要弱,仿佛随时有熄灭的风险。

王耀打着哈欠,摇晃着走到电梯口,按下召唤键。没过多久,“砰”,电梯门打开。他仿佛一下来了精神,转身跑进了楼梯间,只听得一阵“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

刘晓青打开门,快步走到电梯前。电梯正在慢慢向下,停在了十七楼。轻微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他蹑手蹑脚走到楼梯拐角往下看。王耀正从十七楼门口蹿出来,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兴奋,正往下一层冲去。在他身后电梯间里,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十秒钟后,电梯关上门,继续下行。

刘晓青三步并两步跟下去,挡在了十六楼的楼梯口。只见王耀正使劲按召唤电梯向下的按钮,然后回头迅速向外冲,差一点撞到晓青身上。

“早啊。”晓青嘿嘿一笑。

“啊!”王耀就像见了鬼,嘴唇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

“我要去补课了,懒得理你。”王耀一缩头,想从狭窄的门口挤过去。

晓青用手拉住门框,挡在他前面。

“你!”王耀瞪了晓青一眼,仅仅只是一眼,他又心虚地低下头。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王耀转身想溜进电梯。晓青一把抓住他长长的书包带,说:“我知道李阿姨在门口的店哦。”

王耀猛地停下,转过头狠狠瞪着刘晓青,说:“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只是在和电梯赛跑而已。”

“赛跑?和电梯?”

“其实是和你。”王耀愤愤地说,“从幼儿园我妈就拿我和别人比。什么王晓彤画画好啦,李明风钢琴好啦。可我呢,什么也不行。好不容易进了小学,搬了家。这下该好了吧。又遇上了你!”王耀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妈又念叨,‘看看对面的刘晓青,人家什么都厉害,连电梯都懂啊,懂电梯了不起啊?现在我是三中的学生了,我要和你的电梯赛跑,打败你。”

刘晓青张大嘴,过了好久,伸手去摸王耀的额头,“你有病呀?”

王耀甩开他的手,得意地说:“现在我终于胜过你了。”

晓青哈哈一笑,“作弊。你每一楼都按了召唤键。”

王耀将脸转过一边,说:“那叫智慧。你懂什么。”

“好,好。你不知道这样会干扰到别人吗?”

“我当然会挑时间,比如……这会儿。”

“那昨天下午呢?我可在电梯里。”

“偶尔会有几次意外。”王耀心虚地看着别处说。

“你这家伙!明明是故意的!弄得电梯像闹鬼。你祸闯大了。”刘晓青笑道。

“你要告诉我妈?”王耀惊恐起来。

“当然,”晓青大笑,“除非……以后和我玩吧。”

“什么?”

“你以为我只喜欢修电梯啊?最近我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他们正说话。楼下来了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楼梯匆匆往上走去。他们穿的是电梯维修公司的衣服,可刘晓青从没有见过这两个人,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坐电梯呢?

中午的时候,晓青听到楼下有警车响。听妈妈说,顶楼刘阿姨家进了小偷,趁家里没人用工具从猫眼打开了门。

星期天早上,刘晓青一个人在家。他一边哼着熟悉的歌曲,一边写作业。忽然有人敲门。当他透过猫眼往外看,心像被汽车撞上了天,落下来的时候卡在了嗓子眼儿,疯狂乱跳。

外面站的正是昨天穿电梯维修服的两个男人。他们都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身后放着大大的工具包。

一个男人又按了一次门铃。

刘晓青浑身颤抖起来。

门铃又响了一次。

刘晓青挂上安全门链,把门打开一条缝。

“找誰?”

“是孙文庆家吗?”男人说了一个楼上邻居的名字。

“不是。”

“哦,走错了。”

刘晓青关上门,心跳声震耳欲聋。等他再从猫眼看出去,外面两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慢慢地走回房间写作业,可精神再也集中不起来。他凑到窗前,看到对面的王耀。

“王耀。”他捏着嗓子叫了一声。

“干吗?写作业呢。”

“小偷!”

“什么?”

“那天我们在楼道里看见的穿工作服的男人。刚才他们来按我家的门铃。有人按你家的门铃吗?”

“没有啊。”王耀紧张起来。

“嗯,也许他们是要确认同一楼层两家住户都没有人吧!”刘晓青想了想说。

“那怎么办,报警吗?“

“我们还是先确定一下吧?“

“怎么确定?”

几分钟后,楼道里响起震耳的回音——“臭小子,站住!”王耀一边用木棍敲击着楼道的铁栏杆,一边向上追。

刘晓青在前面边跑边笑,“追到我再说。”他慢慢跑着,不停瞟着每一层楼道口。没等他跑过几层,就看见其中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立在21楼楼道口,眼睛正看着电梯间。

刘晓青喊着,累死我了。站在21楼的楼道口喘气。那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赶紧低下头,走进电梯间去了。此时王耀追了上来。他们大声地在楼梯口打闹。忽然刘晓青被王耀推进了电梯间。他摔倒在地上,趁机往两边各扫了一眼。电梯间没有人,东边人家的防盗门虚掩着,地面上好像有一些东西四下散着。

刘晓青哭起来,他干嚎着冲出去,“你还真打?你等着,我要去告诉你妈!”

两个人吵吵闹闹下到十八楼,靠着墙喘气。

“怎么样?”

“没错。21楼东边住的是单明家。这个周末他们全家去看他姥爷了。小偷就是这两个人。”

刘晓青拿出手机拨通110报警,然后两个人守在电梯间里。

“就这样等着?”刘晓青说。

“要不你上去把他们抓住?”王耀白了他一眼。

“110说可能要10分钟才能到。要是他们走了呢?小区外面就是高速公路。”刘晓青说。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耀耸耸肩。

“每一个楼道口都有一个铁栅栏。”刘晓青思索道。

“那有什么用?每一层的铁栅栏都没有锁。”王耀说。

“是啊,要是有锁就好了。”刘晓青说。

“锁。嗯,我家有啊,”王耀嚷道,“我妈进的高级货,还在家里堆着呢。”

两人愣了一会儿。一起冲回王耀的家,抱了一大堆锁,回到21楼的楼梯口。王耀试了一下,锁正好合适。刚把钥匙拔出来,就听见楼层里门“吱呀”响,吓得两人赶紧退回到楼梯拐角。

两个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哥,点太背。没啥油水。要不咱们把对面这家一起开了。”

“六儿,咱换个地方发财。狡兔只能踩三窟啊。踩一个点做三次,这小区可不能动了,别坏了规矩。”

“好嘞,哥说了算。”

忽然第一个人叫起来:“哥,哥,有锁。这门被锁住了。”

“什么?”

“怎么回事?刚才都没有的,真见鬼了!”

“不对。六儿,快拿工具开啊。”

听到这话,楼梯间里两个人吓了一跳。

“晓……晓青,快跑吧。”

“别慌。他们不知道是我们干的。”晓青说。

两个人蹑手蹑脚退回到下一层的楼梯间。只听得上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有金属撞击铁栏杆的声音,也有铁链拉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后,有人猛地敲击着铁栅栏。那个叫六儿的声音说道:“哥,角度不对,够不着啊。”

“笨。白教你了,让我来。”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不行,要出事,走电梯吧。”

“电、电梯,可不能啊。电梯里面有监控。”

“都什么时候了,还怕?我们下到车库,开着小卡,五分钟上高速,一个钟头出省。这里不行,换个地方继续发财。难道为了这点小案子还会全国通缉不成。”

“嘿,哥说的对,听哥的。”

楼道里两人呆住了。过了一会,刘晓青匆忙跑进电梯间。可面板显示电梯向上过了十五楼,现在已经截不住了。他只好按了向下的键。

“没用的,晓青。你比我清楚,电梯只会先上行,再下来。”

“所以和它赛跑吧。”

“赛跑?”

“就像以前那样。每一层楼,都按一遍向下键。别忘了每层都加上挂锁。别发呆了!跑起来!”

“可也拖不了几分钟啊。晓青,你去哪儿,晓青?”

“我往上。跑吧!”话一说完晓青就开始跑起来。

晓青每一步都跨过三级台阶。他一边跑一边想象:他的“银匣子”正向下行,每一层它都会打开,然后关上。再往下,再打开……里面的人会感到多么惊恐。

终于,他站在了顶楼的电梯控制室门前。门当然是被卡住的。没关系,老问题。他跳起来,猛地撞击门的顶部,然后用力踢门下部。门“哔”一声打开一条缝。他使劲把门向外拉开。

控制室里面一片漆黑。黑暗中,仿佛夏夜的星星被染上了颜色,又如同森林里的小精灵们睁开了眼睛,无数不同色彩的小灯正在闪耀着。

“紧急制动,别锁呀,别锁呀。”他一边找一边念叨。然后发出一声哀叹,“真锁了,上次我不过是想试试看,唉。”

小灯杂乱无章地闪烁着,如同他的心跳七上八下一片混乱。仪表屏显示电梯已经降到五楼,时间不多了。

刘晓青深吸一口气,猛地伸出双手在各種键上一阵乱按。向上、向下、检修、控制……通通按了一遍。小灯们开始疯狂闪动,红、白、黄、紫、蓝,已经晋升为古董的仪表台一时间光芒四射,明的明,灭的灭。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最后“咔”的一下,黑暗中所有闪亮都熄灭了。几秒之后,黑暗中的灯开始一盏一盏重新亮起来。系统已经重启。

“好啊!”晓青大叫一声。他耳边仿佛能听到电梯厢里两个人的惨叫。失去了电脑控制的电梯厢,会在一秒钟之内向下同层找齐。在那一秒,电梯里的人要体会自由落体运动的恐惧,会感受电梯坠毁的错觉。那当然只是错觉,晓青很清楚。两秒钟后,电梯厢会在最近的楼层接口卡住,它会变成一个悬在楼层间的银匣子——紧闭的、等着人打开的银匣子。

最终,电梯被打开时,110的警察们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

为保护未成年人,公安局不会公布刘晓青和王耀的英勇事迹。只是在口头上表扬了他们见义巧为的精神。而王耀的妈妈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顿,让他的屁股接受了“按摩”,并严禁他再和危险的、不务正业的坏孩子一起玩。用她的话说,好孩子就该好好上好学校。不上好学校的孩子,当然就是坏孩子了。

下一个周末的清晨。

背着大大书包的王耀走出门口的时候,穿着运动装备、头戴耳机的刘晓青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要和我的电梯赛跑吗?”刘晓青一边笑,一边跑进了楼梯口。

王耀笑起来,晃着他的大书包,追着他跑了出去。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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