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呢,父亲老了”是画蛇添足吗?

2018-08-24 10:50郭跃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编者台阶农民

郭跃辉

李森祥的小说《台阶》的最后一句话“怎么了呢,父亲老了”在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小说集《台阶》的原文中并不存在。这应该是教材的编者依据文本内在的逻辑添加的一句话。对于这句话的合宜与否,一线教师多有争论。有人认为这是画蛇添足,限制了文本的多元化解读;不过更多的教师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本文将以这句话在文学艺术上的内在价值为突破口,对小说的主旨进行新的解读。

李森祥的小说《台阶》在创作完成之后,本应该作为一个自足自主的文本而存在。或者说,在作者看来,这篇小说已经非常完整了,不论是父亲的形象还是小说的主题,都已臻于完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但小说在选入教材时,编者却自作主张在结尾加了一句“怎么了呢,父亲老了”,个中缘由,值得深思。

首先,语文教材作为选文集锦,文章一旦被选入,就会附加独特的教学价值,而不仅仅具有原生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教材的编者是有权利依据课程标准、教材编写意图及教材体系对文章进行删改的。小说的倒数第二段话是:“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以问句结尾,虽然能够留给读者多元阐释的空间,但作为教材文本,总给人一种话没说完的感觉,也不太符合初中学生既有的阅读经验。因此,有必要对这个问题进行进一步回答,但又不能形成一种对话关系,例如“我说:‘怎么了呢,父亲你老了”。要想使句意完整,只能加一个自言自语的心理活动的句子。也就是说,“怎么了呢,父亲老了”只是“我”个人的心理活动。

其次,编者添加这句话并非毫无根据,其最直接的依据便是前文中出现的“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这让人高兴的瞬间发现,父亲老了”。从文本内部照应的角度看,编者用“怎么了呢,父亲老了”作为小说的结尾,也合情合理。这不仅是语言层面上的照应,同时也是一种情感体验上的照应。唯一的区别在于,在高兴的瞬间“我”发现“父亲老了”的时候,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当建好新屋造好台阶之后,父亲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衰老,于是才会发出“这人怎么了”的疑问与哀叹。

可以说,从教材编订的角度看,添加这个结尾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原人教版、苏教版以及最新的部编本教材都保留了这种修改,这也暗示出广大师生对这个结尾是持接受态度的。

不过这一结尾也引来了一些争议。例如张正耀老师在《这人,到底怎么了——〈台阶〉中“父亲”的身份焦虑》一文中认为:“‘怎么了呢,父亲老了纯属画蛇添足,这就把‘父亲所受到的精神痛苦、思想折磨全部归结到年龄的增长与身体的衰老等自然规律上,而极大地忽视了小说关心农民生活状态,关注农民精神追求,关注农民人格地位与人权利益等的阅读意义和价值,严重削弱了小说的主题。”[1]

这其实代表着一类人的观点。在他们看来,《台阶》这篇小说关注的是农民的真实的生存状态,以及通过改变物质条件去获取地位与尊严的想法以及在现实中的遭遇,甚至“要让农民摆脱封建的狭隘的精神追求”,并且要发展生产力,尽快结束农民老牛拉破车的日子。[2]如果按照这种逻辑解读,小说中写道父亲说“这人怎么了”时,就会包含着多重含义,例如我明明造起了高台阶,但为什么没有获得人家的尊重呢?我的地位为什么没有得到应有的改变呢?我如何才能改变自己贫穷落后的状态?我追求“九级台阶”难道错了吗?等等。因此,而添加了“怎么了呢,父亲老了”这句话,那么上述这些含义都被排除在小说意蕴之外了。

其实,要辨析这一点并不难。首先,作者创作的这篇小说,虽然客观上反映了农村的生活状况以及农民真实的一生,但小说作为文学作品,而不是社会调查报告,它是现实生活的提炼与升华。阅读小说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取社会变革的建议,也不是受到某种启发,获得某种人生道理,而是经历自己所未经历的生活。倪文尖、朱羽在《重塑小说观 建构新图式》一文中认为:“好的小说恰恰把我们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经验编织进了它的叙述之中,我们可以说是在读解别人的经验,同时也是在遭逢自己的经验。”[3]那种试图从《台阶》中读出农村经济状况、农民生活状态的取向,不是小说阅读的正常倾向。

其次,作者李森祥在《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台阶〉创作谈》一文中详细地叙述了自己创作《台阶》这篇小说的经历。据他叙述,他笔下的“父亲”并不是自己父亲的真实形象,而是在父亲形象基础之上通过艺术加工所创造的典型人物形象。创作《台阶》的过程不仅是一个与自己的父亲进行“对话”与“交流”的过程,同时也是对父亲形象的再发现、再认识的过程,这个过程融入了作者独特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恰恰是别人无法代替的,也是读者无法生硬地“占有”的。作者说:“我终于明白,《台阶》给了我与真实而严厉的父亲沟通的能力。我读懂并理解了他。父亲用他的肩膀作为我人生的《台阶》,虽然我不赞成他棍棒式的教育方式,但我对他充满了感恩。”[4]也就是说,这篇小说虽然名为“小说”,但却是一篇特殊体式的小说,即淡化情节、带有强烈的抒情意味的散文化小说。这也说明我们不能无视作者的创作意图,单纯地抓住文本中的只言片语便进行“过度阐释”,甚至读出了小说的社会学、思想史的含意。

至于“要让农民摆脱封建的狭隘的精神追求”更属无稽之谈,因为文中在讲台阶与地位时,特意说是“乡邻们在一起常常戏称”,既然是“戏称”,又如何成为农民狭隘的精神追求呢?因此,我们只有剥离附着在“父亲”形象上的社会因素、文化因素、思想因素,才能够还原一个真实的“父亲”,一个既有特殊性的“这一个父亲”与又有普遍性的“这一类父亲”的艺术形象。

在我看来,教材编者添加的结尾,正是要正本清源,排除那些脱离文本本身的延伸式解读,真正从情感体验的角度认识“父亲”的形象。个中深意,则要从“父亲老了”说起。

小说中“父亲老了”是“我”作为儿子的内心独白。父亲老了,老在建造高台阶的新屋的一生追求与奋斗中。父亲“老”的过程,就是一个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地位和尊严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实现人生价值的过程。在“旧台阶时代”,台阶与父亲的联系主要体现在劳动上。父亲坐在台阶上洗脚,而且是每年洗一次,“父亲要了个板刷在脚上沙啦沙啦地刷”,这正是劳动过后的行为动作;父亲坐在台阶上抽烟,总是在下地干活回家之后,是在砍柴歸来后。旧的青石板台阶承载着父亲的价值与尊严,尽管这种尊严并没有被父亲明显注意到。但是当新台阶造好之后,父亲突然感觉“不自在”起来,一方面,这与父亲“老实厚道低眉顺眼”的性格有关系,另一方面,也与父亲的日渐衰老有关,其中“闪腰”这个偶然的病痛就是这种衰老的表现。更突出的表现是父亲挑水的细节,当“我”去抢父亲的担子时,“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一个“粗暴”体现了父亲对自己衰老不认同的心理。不认同衰老,恰恰是因为父亲认为自己还“有用”,还有存在的价值。但当挑水的任务“由我包了”之后,父亲的表现是:

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可干,又觉得很烦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阶上坐几个小时,自那次腰闪了之后,似乎失去了这个兴趣,也不愿找别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

父亲之所以过去能在台阶上“坐几个小时”,恰恰是因为有一种存在的意义感,特别是通过劳动体现出来的价值,而当父亲失去这种感觉之后,与“台阶”之间的关系也由“坐”变成了“很少跨出”。父亲的“烦躁”“似乎失去了兴趣”“不愿找别人聊聊”“若有所失”等表现,正是因为价值空虚,人生的存在没有了着落。

导致这种状态的根本原因,既不是什么农村生产力得不到发展,也不是农民的地位与人格没有根本改变,自然也不是偶然的损伤与病痛,而是生命的自然衰老。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作者恰恰是要表现人在生老病死这种自然规律面前的无力感与绝望感。一句“怎么了呢,父亲老了”,所包含的感慨正是对生命的独特体验。这一点正像刘亮程在散文《寒风吹彻》中说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面对父亲的衰老,“我”可以代替他做家务,承担新一轮的人生责任,但无力抗拒这种衰老,也不可能“替”父亲老去。

因此,教材编者加上的这句“怎么了呢,父亲老了”,并没有浅化、窄化小说的主题,恰恰相反,这是对小说主题的进一步深化。因此年龄的增长与身体的衰老恰恰是生命自身的规律,抒发对生命规律的无力感,正是作者的创作意图,也是这篇散文化小说的独特的体式特征的体现。

注释:

[1]张正耀.领悟经典——语文教学文本解读28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6.

[2]朱月君.父亲为何“若有所失”——读李森祥《台阶》(J).语文教学通讯.初中刊.2006(4).44

[3]倪文尖 朱羽.重塑小说观 建构新图式(A),见王荣生 李海林主编.语文教育研究大系:理论卷(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149.

[4]李森祥.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台阶》创作谈(J).中国校园文学.中学读本.2007(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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