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
也许你很难相信,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在舞台上竟接连跳了三个独舞。那娴熟的舞步,那规范的舞蹈语言,那神态,那意境,那火一样的感情,都无不显示出大师的风格。在一阵接一阵的热烈掌声中,他一再谢幕,眼睛里滚动起了泪水……这一切定格在了2017年1月6日,著名舞蹈艺术家贾作光逝世,享年93岁。
一
1938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年仅14岁的贾作光在沦陷区长春的大街上徘徊着,他在寻找着新的生活出路。这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脚下的路将会把他引到黛尔勃西荷拉舞蹈女神的门下。
这个不安守本分的小童工性情活泼,爱胡思乱想。他喜欢跑、喜欢跳。十来岁的时候他看见街上有人踩着高跷在锣鼓中如履平地地行走,回到家里,便把铁锹头拿掉,把锹把拴在自己的小腿上也想试试,自然摔了个嘴啃泥。那时候,闪耀在他周围的那些光和影、歌和舞他都觉得新奇、好玩。好多次,他为了看一场不花钱的电影,从电影院的厕所门洞里钻了进去……
也许这些最初、最原始的兴趣和入迷就唤醒了他那颗追求艺术的童心。
现在,他来了,从老家沈阳坐着火车来到了长春。
沈阳街头一纸“满影协会”的招生广告使他动了心。 他来了,他背会了视力表(因视力不佳),他准备了小品……
他考上了。
就这样,他成了“满影协会”演员剧团的一名演员,而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十年后这段历史会给他带来不幸的遭遇。
在“满影协会”里,他结识了一位舞蹈老师、日本人石井漠。石井漠当时是一位著名的舞蹈家,他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在这里贾作光跟他系统地学了芭蕾舞、日本舞、西班牙舞和现代舞等。
当时,日本是侵略中国的侵略者,为加速战争机器的运转、年轻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要被迫抓去当兵、当劳工。
但是,中国人怎能替日本人去当兵,去打自己的同胞?
虽然当时他还尚未成年,但这个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他和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有着一颗朴素的爱国心。
他又一次跑了。
二
他来到了北平,加入了“中国旅行剧团”。
后来,这个年仅22岁的满族青年竟挑头组织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作光舞蹈团”。他们凭着一股热情在大街上演啊、跳啊,没有服装就东借西借没有休息场地就躺卧在公园的长椅子上风餐露宿。年轻的贾作光胸中燃着一团火,他激情冲天地跳了崇尚光明、反抗压迫、追求进步的《魔》《国魂》《蔷薇之歌》《少年旗手》《苏武牧羊》……
这些舞蹈激发了郁积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爱国之情。
这些舞蹈在侵略者的垂死挣扎中预示着一个旧时代的末日即将到来……
光复后,贾作光慕名来到哈尔滨,找到了中国当代舞蹈界的先驱者、当时在鲁艺执教的吴晓邦。
从此,这个热血青年就投身到了革命队伍当中。
1974年,贾作光随吴晓邦来到了内蒙古的草原之城乌兰浩特。他一下子被草原的风光,好客的人民和具有民族特色的舞蹈迷上了。在喀喀庙里,当他第一次看到喇嘛们跳鬼,发现生活中还有这样最原始、最朴素的舞蹈时,大为惊讶。
他不走了。他被“东部区委员会”留了下来,虽然这时他的行装都还放在哈尔滨,他决定在这里要学习和挖掘一下蒙古族人民丰富多彩的舞蹈艺术。
然而,当他首次以西班牙的舞蹈步学跳奔马时,却受到了牧民们的嗤笑:这叫什么马步,纯粹是兔子。
从此,他开始认真地深入生活,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一切都从零开始……
他穿上军装,参加了土改,他和牧民们建立起了感情,他从衣食住行上一点一滴地改造着自己……
在牧民中他边学边跳:学唱民歌、学跳蒙古族和鄂伦春族的民间舞……
这一段火热的生活,对贾作光来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创造新生活的喜悦。过去他只是为个人的前途而奋斗着,现在他在革命队伍当中,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这段光阴里,他满怀激情地创作了一批歌颂人民、歌颂美好生活、有生活基础又独具特色的民间舞:《幸福的孩子》《献花舞》《马刀舞》《腰鼓舞》《牧马舞》等。为了跳好《牧马舞》,过去一向怕骑马摔跟头的贾作光现在却和马交上了朋友——他终于以“马”的雄姿在舞台上跳起来了。
贾作光爱上了蒙古族的舞蹈艺术,同时也把自己的爱献给了一个漂亮、丰满的蒙古族姑娘乌仁萨娜,他们同台跳舞,同台演出,相识、相爱——结婚。
1949年,贾作光带着他的《牧马舞》随中国艺术团出访了布达佩斯和莫斯科。他荣幸地和世界著名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同台演出。他的《牧马舞》受到了这些国际著名人士的热烈欢迎。在这里他又重温了年轻时学到的那些古典舞蹈艺术的精华,使他的舞蹈艺术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飞跃。
回国后,贾作光担任了内蒙古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内蒙古文联副主席,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50年,贾作光精心创作了表达内蒙古人民经过革命的风暴、迎来胜利的《雁》舞。这个受到高尔基《海燕》启发的舞蹈,思想性和艺术性都逐渐成熟了起来,他揉进了贾作光由内蒙古人民革命的胜利而激发出的壮志豪情,忽而悠扬起伏在蓝天上飞着,忽而飞舞环旋、凌空展翅,与暴风雨搏斗着!
“大雁展开银灰色的翅膀,眼望着前方,冲破黑暗,冲破暴风雨,飞向光明、飞向太阳……”这个舞蹈轰动了国际舞台。1982年,当年已50开外的贾作光率领中国舞蹈家考察小组到美国杰克逊城,参加国际芭蕾舞比赛时,再次應邀展开双翅、飞翔在舞台上时,那些舞蹈界的泰斗都惊呆了,他们万没想到这只从东方迟飞来的大雁竟然能和著名的《天鹅之死》相媲美……
三
粉碎“四人帮”之后,贾作光又焕发出了新的艺术青春。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以惊人的毅力创编了《彩虹》舞。他忘不了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里,他要跳一个《牧民见到毛主席》,也要被人们指三说四的;演样板戏也只能演坏人。他苦闷、他悲伤,天天以酒浇愁。然而当他一旦来到舞台上,他就会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沉浸在歌与舞的意境当中;现在他要把这天上的“彩虹”摘下来献给党、献给内蒙古人民……
1977年他调到北京,先后担任了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文化部艺术局专员,他还担任了《中国革命之歌》舞蹈编导组的组长,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舞蹈分支的委员,少数民族舞蹈部分的主编。
他以人老不服老的激情经常出国访问;在各省各地巡回讲学。
在朝鲜,他受到了金日成主席的接见、赞扬、授奖,在苏联他和当年那些舞蹈大师们重叙旧谊、共论舞蹈艺术;在美国,他掀动起了华侨们的爱国热情……
那年三月,他以63岁的年龄,率领着中国舞蹈家慰问团,登上老山,在战壕里为战士们演出。当战士们看到一个63岁的老人不辞辛苦地为他们翩翩起舞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贾作光说得好,战士们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奋勇杀敌,保卫国家,我作为一个老文艺工作者,为他们跳几个舞又算什么?只要我还活着,我的胳膊腿还能动,就要为人民跳下去。
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贾作光的自白。
他热爱生活,热爱舞蹈事业,他在这条路上为中国民间舞的发展探索了三十多年。他追求的是郑板桥和八大山人那种简练、明快,托物比兴的舞蹈意境。他为新一代的舞蹈工作者写了《论生活与技巧》《舞蹈审美十字解》《规范的舞蹈语言》等众多的舞蹈论丛。
他在为中国的民族舞蹈走向世界而辛勤操劳着。
然而贾作光说得好,我的一切都是内蒙古人民所给予的,我是内蒙古人民的乳汁哺育长大的,我汲取的艺术营养离不开内蒙古这块土地——我爱它!
他爱内蒙古人民,内蒙古人民也同样欢迎他。
他曾多次来内蒙古,有一年,他应邀到呼和浩特参加全区舞蹈比赛的观摩演出时,受到内蒙古人民的热烈欢迎。时任自治区主席布赫亲切看望了他,和他谈了五十多分钟。
当他在舞台上重又跳起《雁》舞时,赢来一阵又一阵的雷鸣般的掌声……
人们看到,他仍和年轻时一样,抖开双臂冲破暴风雨,飞向光明、飞向太阳……
直到去世前,在贾作光的胸中依然燃烧着他20岁的青春的火焰。
是的,他是一个舞向太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