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野军
醴陵渌江书院重修了,我得去看看。
这是一座始建于1175年的书院。而其声名鹊起,却是近代以后的事。从这里走出了宁调元、傅熊湘、李立三、左权、程潜、陈明仁等革命家、军事家和学问家。而这座书院的学风昌盛,实实在在与一个人密切相关。
他,就是左宗棠,于1837年在此任山长。当然,他也由此结识当世名宦,厚植军政与学术人脉,为以后走上晚清历史的前台而积蓄资本。
我们读晚清40年历史,“曾、左、李”就是不可不读的章节。究其行状,左宗棠却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个:他没有如曾国藩所受“天津教案”之愧,亦没有如李鸿章所遇甲午战败之耻。相反,左宗棠治政治军几无败绩,而晚年舁榇出关、规复新疆的壮举,更是彪炳华夏史册。梁启超先生评价左宗棠:“五百年以来的第一伟人。”
左宗棠绰号“左骡子”。他吃苦耐劳、倔强执拗,识见深远、行事果决,刚直廉介、不贪不贿,自负其才、不居人后,这在晚清官场是特立独行的。其底气来自于传统深厚的湖湘文化的濡染,亦来自于陶澍、林则徐、贺长龄、贺熙龄等师长在人生关键处的陶冶、鞭策与期许。
左宗棠自幼聪慧,1826年(道光六年),参加湘阴县试名列第一,次年应长沙府试名列第二,1832年参加湖南乡试中举。此后,科举顺遂的好运气未得延续。从1827年至1836年的十年里,会试落第、父母病卒、入赘周家,左宗棠历经种种磨折与难堪。
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挫折催人奋进,不幸锤炼坚韧。1835年,左宗棠第二次会试,“额满见遗,挑取誊录”。他不愿以抄写为业,自撰“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一联表明心志。对于左宗棠的这种心性高傲与讲求实学,尽管那些醉心于科举八股者不能理解,他的老师们却不以为是空言大志,而是悉心指点、关爱殷殷。
1830年冬,左宗棠前往长沙,请教丁忧回籍的著名经世学者、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左宗棠好读“经世致用”之书,共同的追求让贺长龄对这位比自己小27岁、谈吐不凡的年轻人赞赏有加,“一见推为国士”。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年轻的左宗棠频频往来于贺宅,借书,还书,周而复始,学业日进。多年之后,借书时老师“必亲自梯楼取书,数数登降,不以为烦”,还书时老师“必问其所得,互相考订,孜孜矻矻,无稍倦厌”等细节,左宗棠“犹耿耿于怀,不能自释”。对老师“天下方有乏才之叹,幸无苟且小就,自限其成”的嘱咐,左宗棠更是铭记于心。
1831年,左宗棠在长沙城南书院就学于贺熙龄门下。贺熙龄的教学“不专重制艺、帖括”,主张读书的目的在于解决国计民生的实际问题。左宗棠读书的路数很是对他的胃口。妙高峰下,丽泽风长。左宗棠追随贺熙龄“十年从学”,深受贺氏思想的影响,他说:“从贺侍御师游,尋绎汉宋儒先遗书,讲求实行。”
左宗棠与陶澍的师生缘分起于偶然。陶澍,清朝后期经世学派在政治领域的杰出代表,有“道光以来人才,当以陶文毅为第一”之誉,官至两江总督,道光皇帝对其甚为倚重,称之为“干国良臣”。1837年,陶澍阅兵江西,顺道回乡省墓,途经醴陵。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应醴陵县令之请为陶澍下榻馆舍撰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引以为荣的“旷古隆恩”,在左宗棠笔端是高雅的意境,这让陶澍十分高兴,“乃激赏之,询访姓名,敦迫延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至于达旦,竟订忘年之交”。总督如此礼贤下士,左宗棠油然而生敬意与感动。他在给夫人周诒端的信中写道:“督部勋望为近日疆臣第一,而虚心下士至于如此,尤有古大臣之风度。”
可惜的是,这次竟夜畅谈的两年之后,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病逝了。左宗棠“以文毅平生知己之恩,又重以吾师之命,既受重托,保此遗孤,惟凭我一腔热血,尽力维持”。“吾师之命”,意指陶澍之友贺熙龄致信左宗棠,托其操持陶澍家事。当左宗棠写着这份饱含情意、决心和态度的家书时,与陶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相处的情景,也一定浮现于他的眼前:1838年春,左宗棠第三次赴京会试落第,“取道江宁省城,谒陶澍于两江总督任”。陶澍留住督署,亲与议论经世之学,商讨国计民生,甚而指总督之座对左宗棠说:“他日君当坐此,名位尚在吾右。”并为幼子陶桄向左宗棠之女求婚。
受人之托,忠诚其事。从1840年至1848年,左宗棠在安化小淹为陶澍理家课子。这个八年,左宗棠辞谢师友多次邀约,尽心尽力抚育陶桄。
与林则徐,左宗棠是神交日久,仅晤一面。 1839年3月,林则徐以钦差大臣身份赴广东查禁鸦片,开启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鸦片战争由此爆发。国危民病,难御强敌;朝廷内外,波谲云诡。林则徐由功而罪的遭际,深深牵动着左宗棠的心。他感佩于林则徐的才具与精神:“司马忧边白发生,岭南千里此长城。”“英雄驾驭归神武,时事艰辛仗老成。”他系念时局,忧危与共,与林则徐心意相通。
左宗棠是因师友推重而为林则徐所知的,如胡林翼任贵州安顺知府时曾力荐他为林则徐幕府,说“湘阴左君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1850年1月3日,起复履任云贵总督的林则徐因病卸职,在回福建途中经过长沙,特邀左宗棠相见。对于这一生唯有一次的“遇见”,左宗棠有着深刻的记忆:“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同贤昆季侍公饮,抗谈今昔,江风吹浪,柁楼竟夕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响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也就是在这一晚,64岁的封疆大吏对37岁的草野书生,倾心相授,郑重相托。
1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左宗棠与贺长龄、贺熙龄、陶澍、林则徐的师生缘,真为之感到幸运。在他18岁至37岁的这20年里,这些老师以身作则,循循善诱,教给他读书方法,引领他前行的方向与奋斗的目标。于左宗棠,他们是人生之师、事业之师、学问之师。
《礼记·学记》有言:“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左宗棠的这些老师,“文章事业,从来不在诗书”。他们学以致用,任事以实,胸次阔大,规模宏远,足以让学生感念一辈子。1885年,左宗棠已是病笃体衰,仍作《〈林文忠公政书〉叙》一文,深切缅怀自己的恩师:“侯官《林文忠公疏稿》三十七卷,海内士大夫争相传诵。宗棠尝取而读之,有以知公生平居官行政之大略,如景星庆云照耀天半,郁郁然动人瞻仰而不能已也。”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南宋史学家胡三省注曰:“经师,谓专门名家,教授有师法者;人师,谓谨身修行,足以范俗者。”所以,左宗棠与老师的“遇见”弥足珍贵。他们的启示在于:人师之重,身教为先。老师最终影响学生的,是他的道德、思想与做事、做人的风范。
为“人师”者,时间不在长短。左宗棠与他的老师相处的时间或长或短,时间长的如贺熙龄,他“从学十年”;时间短的如林则徐,与之长谈一夜,但老师们无一不是教他真学问,付诸真感情,给予真信任。贺长龄、贺熙龄最早赏识左宗棠,而陶澍、林则徐更是把家国大事相托。超越名利、地位、权势的羁绊,相知相洽,授业弘道,左宗棠与他的老师的故事,今天读来依然温馨美好。
人师之教,要在眼中有人。教育之难,源于作为教育对象的人的复杂性。左宗棠自比诸葛亮,给人写信,常自署“今亮”。他是一个优点突出,毛病也不少的人。如他性子倔,很骄傲,脾气大,喜欢讲大话,得理不饶人,过于自尊等,这从他的自号“今亮”即可见一斑。扬其所长,遏其所短,左宗棠的老师颇费了一番心思。“研究左宗棠历史的先驱者”秦翰才先生记录有这样一个细节:“(贺熙龄)寓书告以《论语》一书,每于容貌辞气之间,兢兢致谨,隐微幽独之中,戒慎必不容缓。宗棠亦自知气质粗驳,动逾闲则,认为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爰上书表示,愿深自刻厉,严为课程,先从寡言与养静二条实下功夫。”不嫌弃,不放任,师生书牍往来,春风春雨,教化以成。
立于渌江书院的千年古樟树下,我想到了左宗棠和他的老师。此时,西山暮色苍茫,门外渌水无声。
经世济民,湘学永恒。
书院百年,人师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