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原常委自首记

田亮

艾文礼是十八大后中纪委公布的第一个自首的中管干部，也是河北落马的第七名省部级官员

2018年7月31日，很多人一上班，就看到中纪委网站在当天9时整发布的这样一条短消息：河北省政协原副主席艾文礼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投案自首，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正当人们对“投案自首”这个说法感到新奇时，中纪委网站的手机客户端当天中午发文称，这是中纪委网站自2013年9月2日正式开通以来，首次在对外发布的中管干部审查调查消息中使用“已投案自首”表述。截至记者发稿，这则短消息仍是中纪委网站“审查调查”栏目的首条公告。

“个头小，能量大”

公开简历显示，自1971年2月参加工作至2018年1月不再担任河北省政协副主席，艾文礼47年的工作经历全部发生在河北省内。他是河北省唐山市曹妃甸区人。几十年来，曹妃甸区的名称变换多次。1955年底，河北省人民委员会决定，在滦县南部地区建立大型国营农场，并借用沿海较大村镇——柏各庄之名，称“河北省国营柏各庄农场”，初设4个分场。当年，北京的一些知识分子被划为右派，到柏各庄农场劳动改造，如著名作家萧乾。1968年，柏各庄农场改为“河北省柏各庄农垦区”，行使县一级权力。1982年，国务院正式批准柏各庄农垦区改建唐海县。1983年，唐海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隶属唐山市。2012年7月，撤销唐海县，设立唐山市曹妃甸区。

艾文礼的家乡唐海镇艾庄子村在曹妃甸城区东侧。这几天，不少村民在议论艾文礼。一名和艾文礼年纪相仿的村民说：“听说他投案自首，我们都感到很吃惊。当年他这个人可好了。”

1971年2月，即将年满16周岁的艾文礼，走出艾庄子村，到附近的柏各庄农场二分场 “入班”。“我们那会儿都是17岁入班，也就是在农场参加工作。艾文礼虚岁也17了。”村民说，“二分场有一到十二共12个队，还有一个畜牧队和一个园艺队，春生是一队的。”“春生”是艾文礼的小名，取“春天出生”之 意。

一名年纪稍长的村民指着村西边的高层居民楼说：“当年劳动的地方就在那几栋楼房的西边，我们艾庄子和另外两个村，不管男女，大部分人到年龄了都到一队入班。当时一队有好几百号人呢，种几千亩地。有的管插秧，有的管浇水，分工细着呢。”柏各庄农场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环球人物》记者走在曹妃甸城区周围，看到的仍是大片绿油油的水稻。

“当时农场流行一句顺口溜：‘早上3点半，中午带着饭，晚上黑了见。意思是说，早上3点半就开始到农场干活，把午饭带到农场，天黑以后才回到村里吃饭、睡觉。春生比我们去得更早，回来得更晚。”村民说。有一件事让这名村民至今难忘。“他经常拿个大喇叭到田里，给人们鼓劲，让人们好好干，大伙的积极性也真的被调动起来。我为什么对这件事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讲得好，他具体讲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是因为他个头小，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却能量大。他媳妇是八分场的，也很能干。”

农场领导很喜欢艾文礼，很快就让他到唐山地区商业学校学习，他毕业后就到柏各庄农垦区商业局办公室当干部。“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曾听商业局局长说：‘艾文礼这小伙子是忒能干啊！他能说会道，又会写文章。”的确，《环球人物》记者通过检索发现，自1993年至2018年，艾文礼在各类出版物公开发表了100多篇文章，数量之多，是落马高官中少见的。

有多处房产

艾文礼拾级而上，用23年时间，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一县之长——1994年8月担任唐海县委副书记、县长。在他担任县长期间，县委县政府依托唐海丰富的稻草、芦苇等造纸资源（全县有35万亩稻田，年产稻草18万吨;有10万亩苇田，年产芦苇6万吨），提出了“把唐海建成北方最大的纸业城”的构想。当时唐海县四大班子成员的简历中，有两种经历较常见：一是当过柏各庄农垦区的干部，二是当过造纸厂的干部。唐海县迅速形成了造纸、食品、饲料、服装加工四大主导行业格局，造纸业产值占据全市40%以上。

1996年初，据河北省某刊物报道，唐海县新一届县委县政府领导上任后，1995年乡镇企业的发展速度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年，高居唐山市榜首，在河北省内也属前列。农垦区四场某轧钢厂虚报产值400万元，艾文礼发现后，在电台对其进行曝光，并在全县通报。对发展乡镇企业有功的人，县委县政府则在财政紧张的情况下拿出20多万元奖励。唐海县原先制定了全年实现乡镇企业利润8000万元的目标，结果在9月底就完成了。

1997年12月，艾文礼升任唐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第二年9月又转任河北省农垦局局长。这是他首次离开唐山，到省会石家庄任职。在农垦局，他的口碑似乎并没有在农场时那么好。农垦局一位今年70岁的退休女员工说：“艾文礼表面上待人还挺和气，背地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当时的工资有两个等级：技术级和普通级。在他来当局长之前，我和几名同事升为技术级。工资都发了几个月了，我又被调回普通级，多发的工资被扣回。为这事我找过艾文礼好几次，他都说：‘大嫂，这事好办。但结果就是没个下文。后来听说，我被别的人顶替了。人家肯定是有人啊，我和老伴都是农垦局的老实人，又不会投机取巧，被人顶替还不是很正常。”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事影响了我一辈子，农垦局时的事我现在也就记得这个。”

农垦局另一名老员工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艾文礼在河北省农垦局宿舍有两套房子，一套是50平方米的一居室，一套是105平方米的三居室，兩套房是挨着的。记者在老员工的指引下来到这两套房门前，发现门上都贴着《催费通知单》：“你家水费尚未缴纳，请尽快与我单位人员联系。”“您现拖欠2016年至2017年采暖费，请在3天内缴纳。”落款日期都是2016年12月。2017年2月，供热公司又在门上张贴了催缴单。“看来是很长时间没人住了。以前，这房子还当过农垦局的办公室，房租归谁我们就不清楚了，但不排除落入艾文礼的口袋。”老员工说，“他在石家庄某个县还有房子，是当地人送给他的，连茶几、手纸什么的都准备好了，随到随住。”

“脾气很大”

2007年底，由《绿色中国》杂志社主办的“2007绿色中国年度焦点人物”活动在北京揭晓，12名关注生态环保的人物入选，其中包括时任承德市市长艾文礼。据报道，当年承德成立了由艾文礼任组长、市直有关部门主要负责人为成员的节能减排领导机构，制定了《承德市节能减排综合性工作方案》《承德市节能减排专项行动实施方案》等一系列污染减排方案。承德还举办了“国际六友好城市環境交流年会”第十二届会议。2008年1月，艾文礼出任承德市委书记。

同年，震惊全国的石家庄三鹿奶粉事件爆发。9月，石家庄市委书记吴显国、市长冀纯堂相继下台，艾文礼临危受命，出任了石家庄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后任市长，成了“救火队长”。11月13日，石家庄举行新闻发布会，艾文礼接受中央和河北省市媒体记者的轮番提问。他说，三鹿奶粉事件，影响之大、危害之重、教训之深是多年来少有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少数领导干部宗旨观念意识差，背离了“以人为本”这个科学发展观的核心。为此，石家庄市委市政府成立了工作领导小组，艾文礼任副组长。

《环球人物》记者在石家庄走访期间发现，没有人主动提到当年的三鹿奶粉事件，市民对这位艾市长并没有太多好印象。“艾文礼当市长时，我们家有个晚辈亲戚曾经在他身边工作，整天陪他到处跑。他脾气很大，不是什么好东西。”石家庄某居民说。另一名住在市政府附近的居民则说：“艾文礼早晨常到市政府旁边的公园遛弯。按说一个好市长往往会和市民打成一片，可是艾文礼不这样。我在公园碰到过他两次，他从来不跟人打招呼。”

“艾文礼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差不多都当官了。”另一名居民接过话茬说。艾文礼的家庭情况，《环球人物》记者在曹妃甸采访时也有所了解。据当地人称，艾文礼的父亲也是农民，艾文礼兄弟4人，艾文礼是老大，有一个弟弟是曹妃甸区旁边某县县委书记，另一个弟弟是河北某市公安局长，还有一个弟弟在曹妃甸开了一家豪华酒店。这里的酒店门前停的大部分是唐山本地的冀B牌照汽车，但艾家兄弟的酒店门前停的常是北京、辽宁、山西等外省和本省外市的车，很少有本地车。

2011年11月，艾文礼升任河北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2015年1月，他又多了一个职务：省政协副主席。仅3个月后，他不再担任河北省委常委。又过了5个月，他不再担任省委宣传部部长，只保留省政协副主席一职，直至2018年1月。彼时，他还差2个月就63岁了，已是超期服役。退休半年后，他选择了自首。

艾文礼是十八大后河北落马的第七个省部级官员，这一数字使河北追平山西，并列成为全国落马“老虎”最多的省份。十八大后的河北“首虎”，是河北省委原常委、组织部部长梁滨，他落马的时间是2014年11月。此后，河北省委原常委、秘书长景春华，省委原书记周本顺，省委原常委、政法委书记张越，河北省委原常委、副省长杨崇勇相继被查。目前，以上5人除杨崇勇尚待宣判外，其他4人已获有期徒刑8到18年不等。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张杰辉在2017年12月被查，2018年7月被提起公诉。

自动投案有多种情形

艾文礼的违纪违法问题有哪些？201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全程参与并指导河北省委常委班子专题民主生活会。时任河北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艾文礼说，自己有时候干事情作决策，没有真正设身处地当好百姓的亲人、仆人、知心人，甚至掺杂了个人名利方面的考虑，追求轰轰烈烈有响声，存在以主观意志代替群众意愿的现象。艾文礼还给省委常委孙瑞彬提意见：“有时工作急躁，批评同志不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挫伤了同志们的干事积极性。”孙瑞彬则对艾文礼说：“工作热情高，经验丰富，但在抓工作落实上有时不够狠，工作没能一竿子插到底，也有官僚主义表现。”

2014年12月，河北省委常委再次召开民主生活会。会上，艾文礼自我批评说，自己群众观点还是树得不够牢。虽然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总有一种落实要求、完成任务的感觉，一种做客的感觉，心里好像隔着一层。在相互批评时，对艾文礼，省委常委提出，他的开拓进取精神显得不够了，抓落实的劲头差了。

十八大以来，中央巡视组已对河北进行了两次巡视。2014年7月至9月，中央第六巡视组对河北省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巡视，发现一些共性问题，如领导干部插手工程项目、为亲友经商谋利现象普遍;领导干部住房违规问题比较突出等。2018年2月至5月，中央第十五巡视组对河北省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巡视，并于7月向河北省委反馈巡视情况，称发现“整治政治生态着力不够，组织肃清周本顺等人恶劣影响不彻底”等问题。没过几天，艾文礼就自首了。

艾文礼自首后，又有多名干部效仿。8月4日，河北省纪委发布消息称，邯郸市委原常委、统战部部长王社群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投案自首。8月7日，河南省纪委发布消息称，焦作市人民政府副市长魏超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自动投案。8月9日，吉林省纪委发布消息称，吉林省通化市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副主任刚振涛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自动投案。目前，这几人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根据中纪委法规室编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释义》，自动投案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被调查人犯罪以后，犯罪事实未被监察机关发现以前;或者犯罪事实虽被发现，但不知何人所为;或者犯罪事实和被调查人均已被发现，但是尚未受到监察机关的询问、讯问或者尚未采取留置措施之前，主动到监察机关或者所在单位、基层组织等投案，接受调查。被调查人犯罪后逃到异地，又向异地的监察机关投案的，以及被调查人因患病、身受重伤，委托他人先行代为投案的，也属于自动投案。有的被调查人在投案途中被捕获，只要查证属实的，也属于投案。有的被调查人投案并非完全出于自己主动，而是经亲友劝告，由亲友送去投案，对于这些情形也应认定为投案。但被调查人投案后又逃跑的，不能认定为自动投案。

投案自首后如何处分？《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第十六条明确规定，主动交代本人应当受到党纪处分的问题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分。《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第三十一条规定，涉嫌职务犯罪的被调查人主动认罪认罚，自动投案，真诚悔罪悔过的，监察机关经领导人员集体研究，并报上一级监察机关批准，可以在移送人民检察院时提出从宽处罚的建议。

从“人可好了”到“不是什么好东西”，从青年才俊到玩弄权术的中年大叔，《环球人物》记者近年来采写的反腐报道所涉人物，大多有这样的经历。唯有自首，才对得起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