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门外的车喇叭嘟嘟地响了好一会儿了,筱嫦月盯着手机还是一动不动。她在等丈夫的短信。早上,她的微信里收到朋友发来的一组照片,照片上全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手牵手的、搂肩搭背的、面对面的,每一张上的两个人,都是幸福快乐的模样。那个男人,是筱嫦月的丈夫,是朋友嘴里的赵总。丈夫说是去上海出差,这背景分明是成都的宽窄巷子啊!
司机老张进来催她时,她把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似乎是要把手机捏碎,把那些相片捏碎。她真想给老张说取消这次演出。她知道不能。十四歲进戏校,十六岁进剧团到现在,哪一次的演出她落下过呢?何况现在她是团长,何况今天去羊凹岭敬老院的演出是早就答应敬老院院长的。
羊凹岭敬老院的二层楼在戏园子里。等筱嫦月他们到了时,台上已帷幕低垂,台下坐了好多观众,有老人,也有村里的媳妇和小孩子。筱嫦月化妆,换衣。她主打的《红娘》《拾玉镯》《苏三起解》,都没有唱。心里还装着那些照片,这些个才子佳人缠绵多情的折子戏,她就不想唱。她唱了一出《三娘教子》:
“心难过,泪如梭,王春娥黄连入喉苦难说……”
筱嫦月粉袖飞舞,台步轻盈,唱得凄恻婉转,清韵悠扬,在暖暖的秋阳中就让人格外病惜,仿佛身处其境,一心管教顽皮的孩子。这就是筱嫦月。这么多年来,她一旦登台演出,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苏三、红娘、三娘了。
唱完,她本不想再上台,然台下老人们却喊着要看她的《挂画》。
一位老人说:“以前的人们说,宁看存才的《挂画》,不坐民国天下。现在我要说,看了嫦月的《挂画》,三天不寻馍饭。”
《挂画》,《挂画》。当初要不是为了他,她能下苦功练跷功?他呢,为了讨好她,得到她,费了多少心思啊!如今呢?手机还是没有回音。筱嫦月咬紧银牙,恨恨地想,唱一出《秦香莲》“陈世美贼子心肠狠……”才解恨哪!
院长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嗫嚅着:“筱团长,你看这……”
看着台下的老人们,她笑笑:“那就《挂画》吧,我要对得起老人们的热情呢。”
当她踩着三寸金莲般的跷鞋袅袅娜娜出场时,台下的掌声响了起来。河东的老百姓爱看不爱看戏的,看起《挂画》来,却没有一个不喜欢的。《挂画》的好看点儿在演员的跷功上。演员要穿着特制的跷鞋在圈椅的扶手、椅背上来回跳跃。这跳跃要表演出险象环生,还要准,要稳,又轻盈,又俏皮,把一个听说心上人到来的少女站在椅背上挂画时的欢喜心情,活脱脱地展现给观众。然筱嫦月扮演的含嫣要跳上圈椅挂画时,台下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停!”
响声雷动,裂帛般惊呆了台上台下的人。
只有帷幕后的乐队还在吱吱扭扭。
院长跑过去,搀扶着那人,摆着手示意筱团长继续。
然那人甩开院长的手,仍然大声喊叫、不叫筱嫦月演。
台下乱了。
台上的乐队停了。
戏园子里,那个女人疯了一样地喊叫,蹦跳。
筱嫦月走到台前,仔细一看,啊地大叫一声,回到后台脱了跷鞋就跑下了台子,跑到疯女人跟前,问:“你是娥姐姐?”
那女人不理会她,自顾说道:“《挂画》是娥子的,哪个也不能唱!”
院长指着自己的头,悄悄地告诉筱嫦月:“这儿有点儿毛病。”
筱嫦月的泪水就流了出来,这个女人是她的师姐筱娥月啊。二十八年前,她们同时拜在蒲剧名家筱蕙香老师的门下。她的天赋好,唱腔好,可娥姐姐下苦,演《挂画》更是唱作俱佳。这样,剧团不管在哪儿演出、演多少场,师姐的《挂画》都是开台戏。确切地说,自她们上台以后,师姐就一直霸着圈椅,演一场她上一场。她上场,观众就挤满了台下,叫好声就响彻了戏园。筱嫦月不服气了。她认为闷不吭声的师姐实在是太霸道了,她是要吃独食啊!筱嫦月跟当时正追求她的赵主任──现在的赵总一说,赵主任叫她放心,赵主任说:“我会为你扫清一切拦路虎。”
是第二天吧,筱嫦月记得很清楚,师姐打了一瓶开水提着走时,暖瓶的底忽然脱掉了,一瓶开水哗地洒了下来,直直地浇在师姐的脚上。后来,她问过赵主任,赵主任说他明人不做暗事。赵主任还说是老天助她成为蒲剧名角。她想也许真的是上苍不佑师姐。这些年来,筱嫦月没有去找过师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生活。她的心里还是有愧啊!
筱嫦月只是没想到,师姐的脚烫伤后,因为不能演出,精神上也出了毛病,被她父亲领回去后,再没有登过舞台。筱嫦月握着师姐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师姐甩开她,跑到舞台上,披了一件水绿色的衫子,迈着碎步,舞着两条水袖,如飘在水上一样,边舞边唱:
“嫦娥啊──春去秋来十八载,今日里心儿跳荡却为谁──”
筱嫦月站在台下,听着那一声声婉转幽咽的唱腔,看着那白生生的两条水袖如两团乱云,一下一下,朝着她扑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