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记者:王教授,您好!十八大以来,我们的文化氛围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华文化在新时代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作为传统文化研究者,您有哪些深刻的感触?
王学典: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文化思潮的演变就已经开始了,国学开始慢慢复兴,传统文化也慢慢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十八大的召开,在文化建设上推出了一系列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探索出一条科学合理、前景光明的新道路,一个文化复兴与文化建设的新局面正在出现。所以我个人认为,十八大开启了我国从文化自卑到文化自信的巨大转变,文化自信得到重建。
十八大之后,我认为有三个比较大的事件推动了文化自信的重建。一是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到访曲阜。他在曲阜考察时指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繁荣发展为条件。他对孔子儒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间的密切关系作了深入阐发。他强调,“孔子及儒家思想,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历史上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习总书记到访曲阜,是思想文化领域一次重大的思想解放,传统文化在意识形态中的应有地位从此开始恢复。二是2014年5月4日,习总书记造访北大。他专门到《儒藏》编纂中心看望著名哲学家汤一介先生,赞扬他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继承、发展、创新作出的贡献。在纪念五四运动之际,习近平与传统文化研究的泰斗牵手交谈,进一步透露出重视传统文化的重要讯息。三是2014年9月24日,习总书记出席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式并发表讲话,对孔子儒学的历史意义与当代价值予以更明确的肯定。这三件事充分体现了习总书记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推崇和尊重,提振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而且习总书记指出,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持文化自信。他认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记者:您认为,我们的文化自信主要表现在哪里?
王学典:当代中国文化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革命文化或者叫红色文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三部分构成。毫无疑问,我们的文化自信来自这三个方面。三种文化本身带有深刻的内在关联,其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文化自信当中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无论是红色文化还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都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上。
我个人认为,文化自信在两个方面表现得非常突出。一、中华文化塑造了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在形成之初就是一个由许多部族组成的复合体,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更是与各少数民族不断融合,终于形成现在多个民族和谐统一的大家庭。联结这个大家庭的主要纽带就是共同的文化:中华文化。这种对中华文化的认同,随着历史进程的延展而不断加深加固,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根基与血脉。可以说,没有中华文化就没有中华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民族存续的命脉所在。世界上许多曾经在人类历史上写下辉煌篇章的大国,如罗马帝国、波斯帝国、拜占庭帝国、土耳其帝国、奥斯曼帝国等,它们之所以在短暂辉煌之后即归于消泯,而且没有再爬起来的可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文化纽带;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在人类历史上成为文明传统从未中断、不断再创辉煌的民族,重要原因就是拥有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二、中华文化最让我们感到自信的是中华智慧,或者叫中国智慧。中国智慧这个概念是李泽厚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来的,他认为中国智慧就是实用理性。在我看来,这个概念有点抽象,我认为可以把它概括为通变智慧或者是有原则的实用主义,集中表现为在保守、汇通、融合传统的基础上,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动,融汇古今,不拘常规,适时而变,这也是儒家文化。回顾儒家文化的历史,就会发现儒家文化是富有张力的文化,富有弹性的文化,是开放的文化,是与时俱进的文化,它具有的通变智慧是其保有生命力的主要根源之一,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文化自信的来源之一。
记者:在今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如何进一步延续下去?
王学典: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两创”的命题,即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体现了总书记对传统文化的清醒认识。传统文化,不是一股脑儿拿来都能用的,任何文化都有其时代局限性。中华文化生命力的延续,取决于儒家思想、传统文化的社会科学化程度,也就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所以,只有“两创”,才能给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供新的生命力。
以儒学为例,《论语》表现出的高度智慧,超越了时代和地域的限制。儒家的道德修养和人伦要求,比如说人要讲究“爱”、不准偷盗等观念,过去有,现在也有。但儒家学说不只是伦理规范,更重要的是一种社会发展理论。儒家不是只讲究“修身”,“修身”是一个起点,终点是“治国”“平天下”,要“为万世开太平”。包括《礼记·礼运》中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对应的也是社会发展。儒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庞大规划,涉及政治秩序、经济秩序、文化秩序、道德秩序。作为社会发展学说,这些理念必然会受到时代的局限。时代变迁了,信息化高速发展,人工智能等新事物层出不穷,经济体系和政治体系已经实现全球化,在这个背景下,“半部《论语》治天下”、以优秀传统文化指导实践肯定是不行的。这就需要对优秀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王学典,著名历史学家,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委、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全国高等学校文科学报著名期刊《文史哲》杂志主编。本刊记者 孙大勇/摄影
总的来说,弘扬发展优秀传统文化,必须以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为基础,吸收其优秀成分,同时又综合当前世界的最新成果,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使之能够回答和解决社会现实发展问题。这是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
记者:在您看来,如何对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更好地服务社会现实发展?
王学典:我认为,首先必须对优秀传统文化进行社会科学化的锤炼、改造和提升,使之变成现代知识,融入现代知识体系和现代思想框架中去,使其更易为现代人所接受和理解,从而对当下的社会发展起到应有的作用。
比如,儒家提出的“选贤与能”,选择有贤德和有能力的人为大家办事,这是很朴实直观的看法。那么怎样才能把它变成和现代西方学说相平行的一套理论呢?国际知名哲学家、社会学家贝淡宁的《贤能政治》一书,为中国众多的社会科学家创立了一种范例。他把儒家“选贤与能”的命题进行了现代政治学的处理,按照现代政治学的规范进行了论证,变成了“贤能政治”这一概念。“选贤与能”由此从传统理念变成一个现代政治学的概念。再比如,清末民初思想家、社会活动家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就是把儒家的一些经济思想以现代经济学的方式、规范进行了处理。
优秀传统文化如果想服务现实社会,都需要经过现代科学的冶炼处理,需要回答一些时代问题。比如义利之辨,“义”和“利”的关系怎么处理?这依然是当今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必须解决好的一个重大问题。孟子见梁惠王第一句话就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但孟子也不是有义无利,他认为逐利是小民的行为,而在国家治理层面,要给这种逐利行为设置一种道德限制和边界,也就是义。儒家对经济活动的理解,是一种“道义经济”,它需要经过现代经济学的处理和改造,进入到现代经济学的范畴。
我一直提倡要把中国“中国化”。一方面,中国作为一个庞大的国家、大型的文明体,必须把西方的社会科学本土化,比如西方政治学、法学、经济学,我们不能照搬照套,必须经过中国化或者叫本土化的转化,使其重新适应本土特点。另一方面,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也必须经过社会科学化处理,对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进行一次再平衡,重新确立我们的方向,融入现代知识体系和现代思想框架中去。这两方面需要并行推动,落脚点都是为了服务和推动中国现实社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