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霞
冰箱冷柜里剩了两截去冬灌制的香肠。每次看见又留下了,我执念太深,以致耽误了香肠的青春。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将肉糜塞进猪小肠里,香肠是粗夯的食物。冬天菜市场替人加工,你买好猪肉绞碎了送过去灌,若是放心,也可以只管掏钱。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是没有什么可以放心的,也就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了。
这是新鲜的香肠,回家得挂在外面晒,晒得了放到冰箱冷冻室里,想吃的时候掏一段两段放饭锅头蒸一蒸。蒸透的香肠粉红轻白,油滋滋的,尤其是咸香的气息随着米饭的醇香弥散开来。米饭的香味很重要,揭锅的刹那,喷涌出来的袅袅热气里,饱含着土地的肥沃、种子的优良、耕种的辛劳以及收获的饱满。大地上所有的付出和得到,都在那一瞬间里尽情绽放。再也没有比揭开锅盖,一股子陈米的馊味让人扫兴的了。
好的米饭要配好的肉,才能相得益彰。这个时候不要提蔬菜,蔬菜是点缀,肉和米饭是男女主角。而腌制好晒好蒸好的香肠,简直就是黄金主角。如果在米饭刚刚煮干水的时候,将香肠直接搁到米饭上,广东煲仔饭就是这样,香肠有米饭的气息,米饭有香肠的滋润,那简直就是在正确的时间里正确的地方遇到了正确的人,结一段好姻缘好比蟾宫折桂,真不容易,也才对得起浓情白米饭浓情香肠。
对香肠的热爱是一种眷恋之情,源于童年时代。在我的家乡一座偏僻的小镇里,很长很长时间没有香肠一说。肉已珍贵,冬天腌制一点实属不易,哪里还会有这样钻头裂缝的吃法。住一个大院子的曹奶奶,她的老五经常出差走南闯北,也就经常带来外面世界里新奇的物事,香肠是一种。某一天晚饭的时候,堂屋里香气四溢,我们都像小狗一样寻找香味的来源,就在八仙桌上,和一碗炒青菜一碗蒸咸菜形成了三国鼎立之势。淡绿色搪瓷盆里,薄薄落了一层圆圆的肉片,半浸在油水里。
妈妈说,这是曹五叔出差带回来的,一家送了一段,叫香肠。这是我们平生第一次吃香肠,老的小的人均分几片。妈妈尝了一点,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缺了点角的香肠也到了奶奶碗里。剩下的油汤我们平分了,拌拌饭一人又吃了一大碗。那个时候的饭真是容易下肚子,虽然是粮站里卖的陈米。
媽妈没有告诉我们曹五叔是从哪里带来的香肠。我们没吃几次,妈妈什么都会嫌贵。等到后来,香肠像乡愁一样到处都是,当你离开了故乡,渐渐长大长老到开始回想过去,你就知道即使一根芦苇也能招惹你漫天漫地思乡。我看到香肠稀松平常地挂在灰扑扑的南北货店里,堆在菜市场污垢的摊子上,它们浓缩皱褶,不复是记忆里的饱满油润,甚至蒸熟之后,也不复记忆里的醇厚浓香。我知道是记忆骗了我。
记忆是安慰人的,也是骗人的,不骗人怎么安慰人?即使我到菜市场,买人家口口声声说的黑猪肉,自己动手剁碎,自己加上盐、糖、料酒腌好,灌好,晴天挂在阳台上晒太阳吹风,雨雪天收回家晾着,那又如何,它们压根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记忆在时间里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