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1982年生,黑龙江人,大庆市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芳草》《星星》《山东文学》《延河》等刊。
东北的春,与其说是夏的前奏,不如说是冬的残余。谷雨时节,冷风阵阵切肤,干枯的草木不动声色,似入定的老僧,再无他想。待细看,方能辨出点绿意,知道它们也不甘寂寞了。此时,南方早已繁花次第,桃花、杏花、樱花、茶花、油菜花,赶集似的尽情泼洒颜色,抢占春光。在北方,最先受到春神感召的,却是其貌不扬的蒲公英。当酥酥春风拨撩着封冻了五个月的黑褐大地,蒲公英从土里钻出,锯齿状的长叶片呈伞状均匀分布,紧贴地皮,一副稳扎稳打、立根坚韧的姿态,想必它深谙料峭之季的坎坷,不敢马虎。
蒲公英急不可耐地要拥抱春天,挖蒲公英的人也急不可耐地拿上篮子与小刀,走到田间地头、山野路旁,要把它们采回家。蒲公英味道甘苦,是可口的野菜。过去北方天寒地冻,食物短缺,熬了一冬的人们,急需它来接续食物,或改善口味。品嚼着蒲公英香嫩清苦的汁液,困乏了整冬的舌头也苏醒了,尝到了春的滋味。现代研究表明,蒲公英富含多种维生素及微量元素,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
从前,一位富家小姐患了乳痈,其母蒙昧,以为女儿有不贞之事。小姐又气又羞,投河求死,侥幸被渔家父女所救,渔翁命女儿寻来一种草药,治好了小姐的乳痛。小姐还家,带回几株草药种植,并以渔女的名字命名,即蒲公英。撂下传说,单从名字推论,蒲公英该另有解释。蒲公英属菊科,但其外形与生长地点,与菖蒲有相似之处,“蒲”是民间对这类植物的泛称。“公英”则大概与其独特的种子结构有关。蒲公英的每粒种子上长有伞状纤毛,众多种子组成白色的绒球,栖于嫩莛顶端,经风一吹,四散飘洒。幼时,吹蒲公英是我们的一大乐事。《说文》里写“公,平分也”,蒲公英的种子恰是粒粒平分,广被山野。“英”字有花的意思,蒲公英的种子虽非花,却有花的样貌,洁白宜人。且“英”字还有另一种意思,即羽毛做的装饰,这与蒲公英种子上的白毛,更为贴切。蒲公英的名字实为种子如羽毛装饰的四下拨洒的蒲草。
此外,蒲公英有个响亮的俗名,即婆婆丁。相传,东北有位失明的丁婆婆,她的儿媳十分孝顺,听说有种草药能医婆婆的眼疾,遂上山寻找,不幸遇难。丁婆婆为了寻找儿媳,也殒命山野。山神深为二人的善良感动,将她们要找的草药,以老妇之名命名为婆婆丁。此说法很不可靠,中国虽有將姓氏后置的绰号习惯,例如铁拐李,但修饰姓氏的词语多为人物的特殊属性与职业,婆婆是种平常的身份,没有强调的必要与意义。婆婆丁的丁,非是姓氏,应为地丁的丁,是“钉”的讹用。它们的根都为圆锥状,如钉子插在土中。婆婆丁的另一个别名,正是黄花地丁。无论蒲公英还是婆婆丁,其传说都与治病有关,足可见它的药用价值。从《唐本草》起,蒲公英就是药书上的大员,不可或缺,主要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但为什么是婆婆丁呢?因为春季农忙,年轻人活计多,唯有年长的婆婆仔细又耐心,有大把的时间与蒲公英交量。婆婆并非一个人,通常带着孙辈的孩子,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在旷野里徘徊,过了半天,几无挪动,而当你以为他们勾留在那儿,猛一抬头,发现他们已走出很远,变成两个灰色的人影,伫立在天地之交。孩子更多抱着玩耍的态度,东张西望,发现一株,便大呼小叫,似找到了珍宝。老人则持重、寡言,也认真许多,久久地埋着头寻找,像思考着一件沉重的事。
对老辈人而言,蒲公英有着深刻的记忆与意义。它比花朵更能增加春的感受力。将蒲公英切碎,和在玉米面里,蒸玉米饼子,或扔进粥锅里熬,给食物增添了一抹清新。再不然洗净了,蘸着酱生吃,十分下饭。春确确实实地来了,在肠胃里翻涌,人们一边吃着一边盘划着整年的生计。
母亲生于上世纪中叶,读小学时,学校与中药厂达成收购协议,每名学生交够足斤两的蒲公英,即可顶替学费。这给贫困的农家减轻了不少负担。村西的水畔,长满了高大的蒲公英,已过了采食的季节,蒲公英的味道从嫩苦,变成苦涩,不宜食用,正好可以用作药材。学生们带着铁锹,成片地铲下蒲公英,上交学校。那个季节,学校的操场上,铺满了晾晒的蒲公英,天阴雨至,师生们纷纷冲到操场,将蒲公英抢入室内。
生活好转后,运输方便,大棚温暖,在冬季为北方人提供新鲜菜蔬,匮乏已成为记忆,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挖蒲公英的嗜好,仍深为大众喜好。它远远超出了丰富餐桌的目的。明朗的周末,一家人穿上轻便的春衣,来到野外,多了踏青与郊游的意味,蒲公英反倒成为额外的收获,为舒适的心情点缀着嫩意。
年幼时,春日必有几次,跟随母亲去荒野里挖婆婆丁,仿佛那是场隐秘的盛会,不容错过。远离了楼宇、街道,天高云淡,自由与无垠在萌动的大地上无限延展,阳光暖融融地许下生命的诺言。
挖蒲公英的人彼此间隔段距离,各自为战。哪怕是邻居,相携而来,到此也得分开,以防挖采时的尴尬。两人共发现一株,该谁下手呢?何况,在他们心中暗藏着较量,谁挖得多,必眉目生辉,以功成名遂的姿态,指点他人;挖得少的也不太计较,几口野菜,值什么呢?众人一遍遍在杂草中寻觅,连绵不绝。经过无数遍搜罗,你以为那地方肯定空了,再无所获,可后来者总能找到自己的欣喜。由此可见蒲公英顽强的生命力,早为即将面临的一切做好了准备,它抱着必胜的决心,挺进春的芳园。
发现蒲公英后,拨开周围的杂草,小心地将刀插入土里,在根部一割,将蒲公英整棵拔出。割深了,不好拔,割浅了,蒲公英就散了,一瓣一瓣,无法洗涤食用。蒲公英采回家,母亲仔细洗涤,去掉腐叶与杂草。它锯齿状的叶片,从四周曲向根部,像极了一只只小八爪鱼。在我家,蒲公英主要是蘸酱吃,酱是母亲自己做的豆瓣酱,香醇味浓。或者,用它来卷饼,里面加上土豆丝等食材。再不然,和在玉米面里,烙成薄薄的微苦的饼,别具风味。
如今,挖婆婆丁的人已不多,人们若想一解口馋,可以从市场上购买种植的蒲公英,但不知为何,虽然它们样貌可人,味道却不及野生的爽口。大自然匠心独运,是人类模仿不来的。每逢春日,窗外的草坪上,仍会偶现寻找婆婆丁的老妇人的身影。我不禁玩味起这个俗称,感叹前人不诓。那仿佛成了一种纠缠的宿命,婆婆必要挖婆婆丁,婆婆丁也正是为了婆婆而生,他们苦涩的命运何其相似,自然难解难分。我们可以把“婆婆丁”等同于“婆婆盯”这个形象的描写。
春日迟迟中,每当望着荒芜的旷野,我知道那里并非毫无生机,蒲公英正悄然而独孤地生长着。同时,它又是那么的大胆与急迫,仿佛骁勇的斥候,在它之后,万绿汹涌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