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
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在传播的过程中,为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而自我进行调适,同时也受到中国本土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而吸纳进许多新的文化因子,因而产生了一些变异,或者称之为适应性发展,进而出现了许多宗派,例如中国佛教或称汉传佛教之唯识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律宗以及密宗八大宗派。这八个宗派中,以禅宗与净土宗的华化(中国化)程度最大,以至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其中又以禅宗的变化与发展最大,内部又衍生出不同的宗派。
禅宗因主张用禅定概括佛教的全部修习而得名,以觉悟众生本有佛性为目的,故又名“佛心宗”。开创者为印度来华僧人菩提达摩(?—528),下传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为禅宗早期五祖。弘忍的弟子中最为著名者为慧能(638—713)与神秀(?—706),分别为南宗与北宗的创始人,时称“南能北秀”。北宗力主通过渐次修行、心明累尽以达到无我正觉境界的渐悟之道,亦称“渐悟派”,以打坐“息想”拘束其心,谨守《楞伽经》及传统师教,得到武则天的推崇与支持,唐中宗后渐趋衰落。南宗又称“南禅”,奉行自六朝晋宋间僧人竺道生首先提出而后由唐代僧人慧能发展而成的“明心见性”顿悟法门,亦称“顿悟派”,以《金刚经》、《六祖坛经》为重要典籍,提倡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不读书,不礼佛,不立语言文字,强调“心无念为宗”,认为“即心即佛”,只要明心见性,便可以顿悟成佛。
禅宗之南禅行教于南方,中唐以后取得禅宗正统地位,逐渐由南方扩展到全国。慧能门下的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菏泽神会形成禅宗南宗三大系统。至晚唐五代时,所有禅宗派别汇集为住锡弘法于湖南南岳衡山之怀让禅师门下所衍发的南禅南岳系,以及住锡弘法于江西青原山之行思禅师门下所衍发的南禅青原系。自此,南岳、青原两系僧人相互参访拜谒、谈禅论道,激发出新的智慧火光,进而衍发出风格各异的不同宗派。例如,南岳怀让传马祖道一,道一传百丈怀海,怀海传沩山灵祐,灵祐传仰山慧寂,进而出现了中国禅宗南禅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溈仰宗。百丈怀海的另一位弟子黄蘗希运传临济义玄,进而衍发出南岳系下的另一个宗派临济宗。青原行思传南岳石头希迁,希迁传药山惟俨,惟俨传云岩昙晟,昙晟传洞山良价,良价再传曹山本寂,形成曹洞宗。石头希迁禅师的另一位弟子天皇道悟传龙潭崇信,崇信传德山宣鉴,宣鉴传雪峰义存,义存传云门文偃,形成云门宗。雪峰义存的别系经玄沙师备、地藏桂琛而传法于清凉文益,形成法眼宗。此为最早之南禅“五宗”,均导源于湖南和江西。后来,南岳系下的临济宗下又陆续衍发出黄龙、杨岐两派,与早期的“五宗”统称为南方禅宗的“五家七宗”。
唐代南禅的南岳系与青原系两个法系,都是诞生于湖南和江西。这两个法系所衍发出来的“五家七宗”,也与湖南和江西因缘深厚。
例如沩仰宗。马祖道一得法于湖南南岳怀让,后弘法于江西各地,沩山灵祐即得法于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怀海,而后从江西来到湖南宁乡大沩山创建丛林和弘扬禅法,灵祐禅师的门下弟子慧寂禅师又前往江西的仰山创建丛林弘扬禅法,从而衍发出“沩仰宗”。但是,值得指出的是,灵祐禅师还有几位弟子的禅学修为、在丛林中的影响,以及对唐宋时期南禅的弘扬,也可以媲美于仰山慧寂。例如径山洪 、香严智闲等人,以及与灵祐禅师为亦禅友亦师弟关系的大安禅师,他们得法于灵祐并在沩山生活活动多年,甚至如大安禅师还曾经在沩山丛林担任过住持,而后分赴各地传法,他们同样是法嗣众多、流布深远,他们弘扬的禅法应该是灵祐禅师的沩山禅,而非其师兄弟慧寂与灵祐共建的“沩仰禅”。正是如此,北宋时期的空印轼禅师于徽宗大观年间来到沩山中兴密印寺丛林时,便修建了两所禅堂,分别以灵祐禅师最为得意的弟子香严智闲与仰山慧寂的法号命名,称之为“香严”与“大仰”,其目的是以这两位禅师的事迹勉励学僧。因此可以说,在唐代,从灵祐禅师门下已经分出了多个支系,只是慧寂一脉最终形成了宗派而已。沩仰宗创立并兴盛于晚唐五代时期,前后传承约一百五十年,至北宋时期逐渐衰微,至近代有试图追溯其法脉予以延续者。沩仰宗和沩山禅均导源于湖南宁乡的大沩山密印寺,故该寺被崇为沩仰宗的祖庭;江西宜春仰山的太平兴国寺也是沩仰宗的祖庭。
再看临济宗。临济宗同样是出自南岳怀让—马祖道一法系。临济义玄禅师得法于江西马祖道一的法孙、百丈怀海的法嗣黄蘗希运,后于镇州(今河北正定)滹沱河畔建临济院,举一家宗风而大张天下,临济宗由此产生。而真正振兴临济宗的,是湖南浏阳石霜山慈明楚圆禅师的两位杰出法嗣:黄龙慧南和杨岐方会。宋代僧人道融撰《丛林盛事》云:“黄龙、杨岐二宗皆出于石霜慈明。初黄龙之道大振,子孙世之,皆班班不减马大师之数。自真净四传而至涂毒,杨岐再世而得老演,演居海会乃得南堂‘三佛以大其门户。故今天下多杨岐之派。……昔慈明老人得黄龙、杨岐,犹一体之有左右手也。……要源委其来,皆慈明屋里人也。”这些所谓“皆慈明屋里人”大多活动于湖南和江西,如后来开宗立派的黄龙慧南弘法于江西修水的黄龙山,杨岐方会弘法于江西萍乡的杨岐山,以至禅林有“石霜一派流入江西”之说。可以说,如果不是石霜慈明楚圆禅师及其法嗣的中兴,临济宗也很有可能重蹈沩仰宗衰亡之覆辙,故慈明楚圆被崇为临济宗七世祖,湖南浏阳石霜山(寺)被崇为临济宗的祖庭。
再看曹洞宗。洞山良价禅师为唐代禅宗青原系下第五世僧人,得法于湖南醴陵云岩昙晟禅师,后来在江西宜春宜丰的洞山普利禅院禅修和弘法,故世称“洞山良价”。他与得法后弘法于江西宜黄曹山的弟子本寂禅师共同创立了曹洞宗。但是,正如沩山灵祐门下同时衍发出沩仰宗以及其他支系一样,洞山良价门下既有着后来形成了宗门的曹洞宗一系,也有着其他法嗣所衍发的支系,只是那些支系后来并未形成宗派而已。例如,《景德传灯录》记载了良价禅师有法嗣二十六人,其中除了与其共同创立了曹洞宗的曹山本寂外,还有洪州云居山道膺、洞山第二世道全、湖南龙牙山居遁、筠州九峰普满、台州幽栖道幽、洞山第三世师虔、吉州禾山和尚、潭州宝盖山和尚、高安白水本仁、抚州疎山光仁、澧州钦山文邃、潭州文殊和尚、新罗国金藏和尚等人,几乎都是开法一方的大德高僧,他们均对洞山宗旨的弘扬和传播,包括在海外的传播(如新罗国金藏和尚)做出了贡献。这些禅师当然不可能被纳入其法兄弟曹山本寂的“曹洞宗”,而只能是“洞宗”,正是如此,在宋代的一些灯录文献如《嘉泰普灯录》中,这些僧人的法嗣及其徒子徒孙被系为“洞山某世”乃至“洞山某某世”。由于洞山良价得法于湖南醴陵云岩昙晟,曹山本寂得法于洞山良价,故湖南醴陵云岩山(寺)、江西宜春宜丰洞山普利禅院和江西宜黄曹山宝积寺均被崇为曹洞宗的祖庭。
又看云门宗。云门宗亦出于南禅青原系下,所传谱系为青原行思传南岳石头希迁,希迁传天皇道悟,道悟传龙潭崇信,崇信传德山宣鉴,宣鉴传雪峰义存,义存传云门文偃匡真,进而形成云门宗。文偃匡真禅师得法于湖南常德德山乾明寺宣鉴禅师的法嗣雪峰义存禅师。义存禅师与湖南和江西的因缘甚深。他遍参丛林,先在江西洞山良价禅师门下当饭头,后受良价禅师指引前来湖南德山参谒宣鉴禅师,而后得法。文偃匡真在雪峰义存座下得法后,往韶州云门山弘扬禅法,其法嗣有很大部分来到湖南和江西,子孙繁衍,遍布于湘、赣两省的禅林,以至惠洪觉范在《兴化铣禅师传》中称:“云门、临济两宗特盛于天下,而湖湘尤多。”这些在本书的相关部分也进行了考述。正是由此因缘和法脉传承关系,湖南常德德山的乾明寺被崇为云门宗的祖庭。
最后看法眼宗。法眼宗亦出于南禅青原法系,为五代时期的清凉文益禅师(885—958)所创。清凉文益圆寂后,南唐中主李璟谥其为“法眼大禅师”,后世因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与云门宗早期的传承关系相同,即文偃匡真为云门宗的开创者,义存的别系经玄沙师备、地藏桂琛而传法于清凉文益,从而形成了法眼宗。作为被唐末五代时期南唐小朝廷护持的法眼宗,主要流布于南唐辖域的江表(安徽、江苏、江西)一带,是南禅五家中最后出现之宗派,但又是最早式微的宗派。就其主流法脉而言,清凉文益传天台德韶,德韶传永明延寿(904—975)。随着南唐的灭亡和永明延寿的圆寂,这一宗派便逐渐沉寂而不再彰显于世。即使如此,清凉文益还是有许多法嗣曾经来到江西弘扬法眼宗旨,但未见有来到湖南者,这应该与当时江西属于南唐王朝的辖域有关。因清凉文益为宣鉴禅师的法嗣雪峰义存的三传弟子,故湖南常德德山的乾明寺同样被崇为法眼宗的祖庭。
北宋时期,临济宗六传至湖南浏阳石霜山慈明楚圆禅师,其门下又衍发出黄龙宗(派)与杨岐宗(派)。
黄龙宗(派)崇奉慧南禅师为创派宗师。黄龙慧南是南岳系下第十二世(临济八世)僧人,石霜慈明楚圆禅师的法嗣。他是在慈明楚圆担任湖南南岳福严寺住持期间拜谒于其座下成为法嗣的,故南岳福严寺(般若寺)既因南岳怀让禅师住锡弘法而被崇为南禅南岳系的祖庭,又因慧南禅师得法于此而被崇为黄龙宗之法源,故福严寺门额为“天下法源”。慧南禅师得法后回到江西,开法于江西的黄龙山,其门下法嗣见诸灯录文献记载者有七十六人之多,得法后均各自弘法一方,“提唱祖意”,以至时人有“于是黄龙宗派被天下”之誉。江西的黄龙山(寺)也成为该宗派的祖庭。
杨岐宗(派)崇奉方会禅师为创派宗师。方会禅师为杨岐南岳系下第十二世(临济八世)僧人,石霜慈明楚圆禅师的法嗣,与黄龙慧南禅师为法兄弟。他是在江西宜春南源广利寺拜谒慈明楚圆禅师从而成为其法嗣的。慈明楚圆后迁锡湖南浏阳的道吾山与石霜山,他都随同前往并自请领监院事以辅佐之。后开法于江西萍乡的杨岐山,该宗派因山得名。方会禅师门下的弟子虽然不多,但法子法孙龙象辈出,遍布禅林,以至时人有“天下多杨岐之派”之誉。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所撰《宝宁寺志叙》中亦云:“禅分五叶,其茎二也。南岳、江西既两相峙立,抑互相印契,交错以纬之,五茎二,二茎一也。禅无择人,况有择地?而必于此二茎之间敷而为叶,此亦有说。……南岳、江西其茎之畅遂而且为叶者也。此二茎之交,花雨弥天,香风匝地,讵不盛矣!”
综上可知,禅宗南禅的南岳与青原两个法系,以及由这两个法系所逐渐衍发之南禅“五家七宗”,均与湖南和江西因缘深厚。因此完全可以说,湘、赣地区是南禅所有最主要宗派的重要发源地和繁衍地,在佛教史、禅宗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均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并对海外如日本、韩国及东南亚国家佛教禅宗宗派的产生和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离开了对唐宋时期湖南和江西两省的禅宗寺院建置历史及其住锡僧人活动的考述,便難以书写出一部完整的禅宗史。这就是湖南与江西禅宗网络研究赖以存在的坚实基础。
自佛教传入中国,僧人便开始修建寺院,以供住锡、修行、弘法、译经之用。南禅兴起之后,逐渐增多的禅僧便开始游历江湖,弘扬六祖禅旨。这些僧人最初或者寄居于已有之寺院——大部分为律寺和讲寺;或者寻觅适宜的山林结庵禅居。例如怀让禅师(677—744,南岳系第一世僧人,六祖慧能的法嗣)便住锡于湖南南岳衡山的福严寺(般若寺),这是南北朝时期的僧人慧思禅师(又作惠思,515—577)于南朝陈废帝光大二年(568)所创建的一所寺院;马祖道一(709—788,南岳系第二世僧人,南岳怀让的法嗣)则先后禅居于福建建阳的佛迹岭、江西临川(抚州)的西里山及南康(虔州)的龚公山弘法,后应请到洪州钟陵(今江西省南昌市)的开元寺弘法授徒,并隶名籍于该寺。行思禅师(671—740,青原系第一世僧人,六祖慧能的法嗣)选择了江西吉安的青原山结庵禅居(后修建了净居寺,又作“靖居寺”);希迁禅师(700~790,青原系第二世僧人,青原行思的法嗣)则来到南岳衡山,在沙门海印于南朝梁天监年间(502~519)结庵而居之处所南台(后形成南台寺)禅居开法,大阐宗风,后世由此演为丛林。据此可知,此时尚未出现由南禅僧人自己修建并据以演说禅法的正规寺院或形成规模的丛林。
由于对佛法追求之理念的不同,以及修养行为方式的差异,禅师们与律寺或讲寺的僧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矛盾,加之崇奉南禅之道的僧人日益增多,寄居于律寺或讲寺以弘扬禅法已经不再能够满足时事进展的需求了。自唐代禅宗南岳与青原两系下之第三世僧人开始,其后他们的法子、法孙亦继续进行,便陆续寻觅合适的地方聚众禅修,进而修建寺院而形成丛林。例如,药山惟俨禅师(745—828,青原系下第三世僧人,石头希迁的法嗣)来到湖南常德澧州(澧阳)的药山开辟丛林;圆智禅师(769—835,青原系下第四世僧人,药山惟俨的法嗣)来到湖南潭州浏阳(今长沙市浏阳市)的道吾山开辟丛林;百丈怀海禅师(749—814,南岳系下第三世僧人,马祖道一的法嗣)来到地处江西省修水、铜鼓、宜丰、奉新四县交界之赣西北山区的百丈山(今隶属宜春市奉新县)开辟丛林,并在此制定了禅宗丛林的清规;沩山灵祐禅师(771—853,南岳系下第四世僧人,百丈怀海的法嗣)来到湖南潭州宁乡(今长沙市宁乡市)的大沩山开辟丛林,其弟子慧寂禅师(807—883,南岳系下第五世僧人)得法后前往江西宜春的仰山开辟丛林,由此衍发出沩仰宗;良价禅师(807—869,青原系下第五世僧人,云岩昙晟的法嗣)来到江西洞山(位于今江西省宜丰县北部)禅居弘法,其弟子本寂禅师(840—901,青原系下第六世僧人)得法后前往江西抚州曹山(位于今江西省宜黄县)之曹山禅居弘法,两地均形成丛林,由此衍发出曹洞宗;等等。这些由禅宗僧人所开辟的丛林、创建的寺院均成为南禅各个宗派的祖庭,也是构成江西和湖南禅宗网络的重要据点,为禅僧们参访游历之“走江湖”的必到之处。
唐末五代时期,包括湖南、江西等地在内的南方割据势力的主导人物大都崇信佛教,他们在延请一些禅师出任某些寺院住持的同时,便将所涉寺院改为禅寺。至北宋时期,更是多次在全国范围内成批地将一些律寺、讲寺改为禅寺,以至禅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律寺和讲寺。这数以千计的禅宗寺院作为南禅各个宗派僧人的驻锡禅修之处所,构成江西和湖南禅宗网络的节点。
自唐代南禅兴起至五代时期,湘、赣地区已经成为南禅僧人活动的主要地区,重要的禅宗寺院丛林也较多。北宋时期,国家的政治中心仍在中原地区,并时有崇道贬佛之举,加之历史遗存传续的缘故,时人有“古佛不灭法,处处唯青山。如来大道场,多出荆湘间”之说。北宋晚期,禅宗丛林开始趋向世俗化和都市化,原本以“农禅”为主的南禅真精神逐渐淡薄。至南宋时期,由于宋廷建都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形成偏安江南的格局,自帝王至官宦、百姓大多崇信佛教,以致包括禅宗在内的佛教中心转移到了江浙一带,后来朝廷又有“品第江南诸寺”之举,致使佛教世俗化和都市化更为严重,南禅的“农禅”真精神竟至衰亡。作为南禅僧人活动之中心区域的湘、赣等地区逐渐被边缘化,以致南宋僧人道璨在为先后担任湖南潭州(长沙)谷山寺、浏阳石霜寺、江西宜丰洞山寺、庐山东林寺住持的竹岩(崖)妙印禅师(1187—1255)撰写塔铭时,都不免有“数十年来,二浙无江西尊宿”之感叹。
成为南禅最主要的发源地和繁衍地的为什么是湘、赣地区而不是其他地区?为何南禅僧人会选择湘、赣地区而不是其他地区来结庵禅居进而开辟丛林、修建寺院?笔者以为有如下几个原因:
其一,相对于中原地区而言,湘、赣地区较为远离专制政治中心区域。在中国古代传统家国一体之宗法君主专制社会下,宗教如果要求得生存,就必须附庸于专制政权。作为外来宗教的佛教要在华夏地区立足生根并进而发展,同样必须如此。这就是东晋时期的高僧道安曾经所说的“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在唐宋时期,对佛教僧人的管理就已经非常严格,不止是出家剃度必须领有官方出具的度牒、必须经过官方主持的考试,出家之后僧人的一切行为也受到官方的严格管理监控,僧人的名籍必须系于某所指定的寺院,甚至有时规定僧人的名籍必须系于其籍贯所在地的寺院。这些规定对于律宗、净土等宗派的僧人来说并无多大的不便。但是,禅宗讲究的是通过个人的修证以求无生。这种修证追求的是精神的自由与灵肉的超越升华,从而获得所谓证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完全是一种纯粹的个人行为,当然是来自外界的干扰越少便越好。因此,当追崇律学的僧人大多向地处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京师及中原地区的寺院奔趋之時,追求禅修的僧人却背道而驰地从中原地区往南方相对偏远的地区迁徙。例如,身为修习禅观之高僧的慧思大师就是率领弟子从北方不断逐渐南迁,最终落脚于湖南的南岳衡山并圆寂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南迁何尝不是一种对社会政治以及世俗荣华的“逃离”或“趋避”。
如果说前述之“逃离”是在国家政权处于相对稳定、社会环境处于相对平和的情况下,为避免社会政治与世俗尘嚣干扰的一种“趋避”,那么当处于政治动荡或社会动乱如唐末五代方镇割据之时,僧人的“逃离”便有着维持基本生存的最低目的,即如俗语所称“天高皇帝远”。“三武一宗”的灭佛事件受伤害最为严重的是中原以及北方地区。例如在唐代会昌年间(841—845)唐武宗沙汰僧人时,一些在南方出任方面大员的高级官吏如裴休等人本身就是虔心崇信佛教的居士,他们没有严格执行朝廷的旨意对佛教徒进行严厉的迫害,在唐宣宗于大中元年(847)即位后重兴佛教,他们马上竭力支持甚至资助僧人恢复丛林、重建寺院。前述时任江西观察使的鲍防在朝廷明确“有诏僧如所隶,将归旧壤”的情况下,还能够抗旨将马祖道一禅师“密留不遣”而继续留在南昌开元寺,亦是如此。唐末五代方镇割据时期,同样也是中原以及北方地区战乱频仍,受到的损害最为严重,甚至连佛教的法难也伴随着战乱同时出现,如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的第四次佛教法难。相对而言,南方的割据势力首领则大多崇信佛教,并将佛教信仰用作稳定社会、安抚民众进而发展社会经济文化的重要力量。这种远离政治中心的环境氛围无疑对宗教的发展较为有利。
其二,相对于有着崇山峻岭天然屏障的岭南、闽南等地区而言,湘、赣地区的交通与社会经济文化的环境又较为优越。中国古代自秦汉大一统王朝建立之后,作为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域大多在中原地区。经济、文化向南方的拓展是逐步进行的。至唐代,虽然湖南与江西还是官吏贬谪流放之地,但社会经济文化已经有长足的发展,论者称之为“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随着对岭南和八闽地区的逐渐开发,湖南和江西成为交通要道,尤其是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又有“开梅山”之举,将湘中一带“旧不与中国通”的“梅山峒蛮”地区纳入中央政权的管辖之下,湘、赣地区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更为迅速。这些都为禅宗的立足和发展奠定了较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
作为宗教徒的禅宗僧人,他们身兼两种职志:第一,他们有着面向社会弘扬佛法的义务以便自度度人;第二,他们有着通过个人的修证行为以证无生的愿望。为了实现自度度人的弘法义务,他们必须面对弘法的受众,这就需要与世俗社会有一定的接触;但是为了实现证无生的祈求,他们又希望与世俗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能够静心禅修证悟。加之僧人也有维持生存之衣食住行的最基本需求,虽然他们也想通过“农禅”生活方式以自给自足,但实际上并不能完全脱离社会民众的施舍供养,尤其是修寺造像等更需要获得信众的资助。此外,僧人的禅修证悟固然个人是主体,但却不能像道教修真者那样完全通过个人的冥想获得,而是需要通过僧人之间的走访、参谒、交流、启发以及反复激扬碰撞、勘问钳锤,最终获得渐悟或者顿悟。既然行脚游方、参禅问道为禅僧禅修生涯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那么禅师们在选择禅居处所、修建禅修弘法道场时,从宏观看往往选择交通较为便利的地区,从微观看则往往选择稍微远离市尘嚣浮的山林等地。这样的选址,既可以与世俗民众的社会生活有一定的隔离以便于静修,又方便利用交通孔道四处游历行脚,还能够获得居士信众的护持资助。因此,既有着较好的交通与社会经济文化基础而又远离政治中心的湘、赣地区,便成为南禅早期僧人禅修的首选之地。
六祖慧能得法于荆楚地区的湖北黄梅,回到岭南后沉寂多年,便是由于当时岭南的社会经济文化环境并不十分适合于禅宗的发展,尤其是当地少数民族传统的俗信宗教信仰和鬼神崇拜更成为传播正信佛教信仰的巨大障碍。正是如此,门下弟子得法后大都离开岭南,来到湘、赣两省。即使是在已经较为深入地接受了中原文化影响的湘、赣地区,在许多偏僻的山区,当地民众已经刻骨铭心的俗信宗教信仰和鬼神崇拜还同样存在。正是如此,直至南宋时期,许多来到湘、赣两省出任地方高级官吏的文士,到任伊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移风易俗,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和行动就是禁淫祀和毁淫祠。这些事迹事实大量见存于宋代文士兼官吏的文集和传记之中。也正是如此,南禅僧人在南方,包括湘、赣两省建寺弘法的过程中,需要克服的主要意识形态阻碍并非来自儒家士大夫的思想观念,而是来自民间自发的传统俗信崇拜。几乎没有例外的是,早期南禅僧人在开辟禅修之地、建立丛林和修建寺院的过程中,都伴随着僧人的“造神”活动,或是创造出各地民间俗信的“龙神(龙王)”、“山神”、“山精水怪”乃至“土地神”自觉自发地向僧人捐献出自己“盘踞”的山林并进而为之护法的“神话”,或是僧人自显“神通”通过佛法慑服山精水怪,甚至出现如同仰山慧寂禅师被创造成从西天(天竺)来到东土(大唐华夏)“神通游戏”的“小释迦”。在寺院丛林的建置历史中,这些情况均有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呈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