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公园组曲[组诗]

2018-08-20 10:03谭克修
诗潮 2018年5期
关键词:同村洪山万国

谭克修,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80年代末开始写诗。2004年获得“中国年度诗歌奖”,2005年获得“民间巨匠奖”,2013年获得“十月诗歌奖”,2016年获得“首届昌耀诗歌奖”,2017年获得“中国独立诗歌奖特别大奖”。谭克修是地方主义诗学的提出者和践行者,也是城市诗学的研究者和践行者。现居长沙。

洪山公园草图

保留高压线塔凌乱讲述的

新秩序,和工业美学

废弃的钢铁和水管

改造成时代的自塑像

碎石场噪音转交给游乐场

剩余的碎石,拼装成

谈情说爱的失忆症患者

练太极拳的骨质疏松病人

这草图花了他几个夜晚

草图之外,它只接待过一个游客

他常在傍晚穿过简易工棚入口

和荒地里安静的泥土气息

担心他刺鼻的书卷味

干扰菜农和蚂蚁的理想

它曾在土路上伸出石头绊倒他

洪山公园的雪

几个外地人管辖着洪山公园的白天

他们把木料码成一个方块后

满意地哼唱了几句

开始从货车上搬来锈蚀的铁管

堆放在公园西北角

他们将中心地带的荒凉

交给两只土狗交配

将密布的高压线塔

交给一个沧桑男人张望

他们管不住的事情发生在夜晚

三十万方的黑洞里

有个疯子在植树造塘

安顿无处藏身的青蛙和鸟雀

安排无数人的恋爱和遐想

累了他就下一场雪

以为一块白布能把秘密掩藏

爬山虎

你把湿气注入我身体

想在我头上长出叶子

我若在书桌前枯坐一个夏天

你会把叶子长到肺部

那里满是二氧化碳

将左边的心脏,当手电筒

可完成光合作用

往下是消化系统和排泄系统

有你需要的养料

再往下,会有危险

生殖系统是一个女人的地盘

她每晚要检查

她的花篮里藏着一把剪刀

再往下,是南方腹地

今年春天,它派了一窝蚂蚁

驻守膝盖

只有这炎炎夏日

蚂蚁才会去洪山公园觅食

去桃树下抬一具蜻蜓的尸体

我知道你想去南方

你的目的地,是越过南方

抵达我不再动弹的脚底

蚂蚁雄兵

夕阳将高压线塔的影子不断拉长

以迎接一支闷热的蚂蚁雄兵

它们从古同村长途跋涉而来

历经四十年,才在无人问津的

洪山公園,找到新的巢穴

这些二维生物,视力一直没有进化

看不见三维空间投来的眼神

它们根据经验判断

云朵将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结

它们沿着高压线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转动

在高维度空间弄出了巨大声响

杂树林

把自己想象成洪山公园

一片没受过正规教育的杂树林

风大的时候,城里的香樟

和古同村的银杏、马尾松

操着各自的方言起哄

微风中,它们用塑料普通话

进行秘密交流

香樟,学着马尾松爬陡峭的山坡

银杏用建筑间的高压风带

代替村里的西北风

往深秋派送金色的小扇子

它们的散漫,源于

我交代的工作过于轻松

无须守护你们的楼宇,吸纳

你们过剩的二氧化碳,和赞美

也无须将高压线上

几只极其无聊的麻雀揽入怀中

后 来

南瓜叶间跳出一只螳螂

我跨前一步

献给它一只肥硕的蝉

后面那只黄雀

正变形为刚下过蛋的母鸡

用厚实的圆嘴巴

唱着《隐形的翅膀》

从傍晚的风中飞过来

我们停在洪山公园

一块新翻的红薯地里

后来

她的手,在我裤兜里

找到了一个弹簧装置

它的弹力

持续到夜色深深地降临

我屏住了呼吸

拖拉机在洪山公园土路上

突突突往北移动

来到积满雨水的坑前

迟疑了一会儿,后退几米

用一个颠簸动作

冲了过去

冲过水坑,再走五十来米

是平坦的福元西路

它路过我窗下时

我没来得及仔细清点

货厢里凌乱的工具

就突突突地远去了

但刚才,在它过水坑那一刻

我好像屏住了呼吸

水 声

如果足够安静,隔着洪山公园

能听到浏阳河的水声

那些水,在往上流

爬上1998年春天的大围山

重新跳下悬崖

引发我们的尖叫声

如果再安静一点,能听到古同村

无名小溪的水声里

几尾敏捷的鲫鱼

对着两个追赶的光屁股男孩

发出哄笑和嘘声

但并没有安静的夜晚

万国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不如用这一夜,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种水声

从管道内传出

之前,或许还有高跟鞋

和纽扣落地的声音

之前,还可以花点时间

不让自己知道,楼上无人居住

白日焰火

西安被雾霾笼罩,珠海和海口

阴云密布,古同村没有消息

被雨点追打的洪山公园

比我更显疲惫

辣椒抬不起头,南瓜开不了花

只有几尾鲤鱼在工棚里游弋

我一早来这片废弃地转悠

是電影《白日焰火》里

有人在类似的场地被肢解

被火车运送到

一些他生前没有去过的地方

理 想

万国城没有人认识我

身份证在菜市场遗失后

总觉得信心不足

在水果店,有人说我的鹰钩鼻

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

幸好他没看出来

我没把魂魄带在身上

为了混入他们,我买来一条土狗

取了个洋名字花花

我让花花和洋狗们打成一片

在中心花园撒尿、调情

今早我带着起床气去寻找新生活

用了一上午,来确定

洪山公园依然是废墟

我依然没爱上这里的白天

尤其是中午,打开窗户

就看到几棵柳树在阳光下燃烧

邻居和鸣蝉兴奋地交谈

而我只想打盹儿

我听见万国城一片寂静

除了打盹儿,我仅存的理想

是把费解的诗歌,印上业主手册

将遛狗的女人弄晕

让花花带着洋狗去洪山公园流浪

森 林

姐说家门口的老银杏树

被一块牌子保护起来

树上的乌鸦和喜鹊不见了

村里的麻雀已绝迹

当时我们在洪山公园散步

我没有惊慌

我正在看西北方向

万国城和万科城连在一起

绵延数里,像一片崭新的森林

那些灰色和褐色的树木

高耸入云,千疮百孔

孔洞里,有来自各地的虫鸟出没

没有一只能够飞行

有一只胆大的鸟

从百米高的洞里飞出

直接掉在了水泥地上

在救护车尖锐的唿哨里死去

荒 地

如果洪山公园坚持住荒地原貌

不用来庆祝万国城的成功

那些杂草、土堆和乱石

将继续带着流浪的土狗和野猫

给我的境遇送来慰问

离去的爱人,将在别处得到爱

消失的朋友,本来就不是朋友

暗处的敌人,我心里已清除干净

没有比这片荒地更热情、执着

而能量巨大的事物了

我曾在艾美酒店,看见它

像不明飞行物,飘浮在海面上空

泥土不断松落,将海水染成红色

从悬梯下来几个用碎石拼装的人

穿着空乘制服,对我神秘微笑

洪山公园

每天拉开窗帘

第一眼看到的是洪山公园

人们说的洪山公园

是它未来的样子

在万国城空中飘浮了十年

一直没有落地

我说的是一片荒地

它现在的样子

和它在政府蓝图里的样子

都不是它准确的样子

我在古同村见过类似的荒地

我怀疑它

是从古同村裁下的一角

为此我有些歉疚

整整四年,还不能

把它和生活缝在一起

我见过大雨狠击它的沉默

狂风穿不透万国城墙壁

在荒地上急得团团转

它昨夜用一场雪

盖住一地烂泥

为了让我清晰地看见

强烈的阳光

打着几张菜农的脸

打在父亲脸上的阳光

总是忽明忽暗

最后他放弃治疗,回到村里

他的脸才明确地亮起来

在栗山坪,他的棺木覆上新土时

我突然明白,他最后的明亮

是因为躺在这里

能看见他亲手盖的老房子

在父亲眼里,我很懒散

对地里的劳作一无所知

成不了一条好汉子

现在也只想在湘江边做个诗人

去海边做个游手好闲者

没想过用一片土地安顿自己

当这片荒地出现在窗前

我就开始按自己的想法

设计洪山公园方案

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运

无非重新成为一片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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