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为什么会有这一组诗?
宋耀珍:为什么呢?有三个原因。时至写下这组诗歌之前,我放弃诗歌写作十年有余,但从来没有放弃对当代诗歌的关注和阅读,这可以让我能够以某种类似局外人的态度审视诗歌,这种审视更多是对诗歌自身的价值、影响力的考量,包括诗歌的作用、诗歌的意义和诗歌的必要性等等,而对诗歌的写法等思考甚少。另外,从写作诗歌以来,我们最好的朋友大部分都是诗人,日常交往最多的也是这帮诗人,喝酒、品茶、聊天,虽然不写诗歌,但诗歌其实已经成为日常。朋友中坚持写诗的不在少数,他们的诗歌通过微信这种现代化手段,更加畅快地进入视野,时刻冲击着我的诗歌神经。以上两个原因构成了我写作这组诗歌的必然性。一首好诗的诞生,肯定充满了偶然性,偶然性带来写作的当下快感,这是写作让人迷醉的原因之一。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着写出一首崭新的诗歌,和我以往的诗歌完全不同的诗歌,但我一直想不出它的样子来。这样的等待,有时让我激动,但在更多的时候,因为这首诗迟迟不予诞生,我会变得气急败坏,甚至垂头丧气。我曾经玩过一个文字游戏,把博尔赫斯小说《圆形废墟》中的一节,分行写到纸上,那真是一首完美的诗歌,让我万分惊讶。其实,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隐藏着无数首诗歌,众多的诗句,这启发我试图把他的小说或者小说片段,用诗歌的形式转述出来,就像一首歌的翻唱。但我第一次实现这种想法,把一篇小说写成一首诗,“翻唱”的却不是博尔赫斯,而是法国作家莫泊桑。莫泊桑是短篇小说大师,他有一篇著名的小说《米隆老爹》,这篇小说,我反复阅读不下十次,因此其情节早已烂熟心中。当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在电脑上很顺利地完成了诗歌《米隆老爹》的写作。它的诞生,让我找到了对我来说崭新的写法,也标志着这组诗歌的诞生。
唐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你诗创作的灿烂期,很多作品至今令人难忘,留下了经典,如《西里峡谷的夜》《牙疼的人》。你天性就是诗人,所以几乎在一开始便体现出你的成熟性、复杂性,更重要的是创造性。有意思的是,此后大约十多年时间,你几乎停止了诗的写作,而周围相当一批诗人包括我在内,也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下来。除了生活的变化等等外部因素,你认为内在的原因是什么?而最近几年,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诗的写作,这又是什么原因?
宋耀珍:你说我天性就是诗人,我得承认。因为在我内心生活中,诗歌是最让我迷醉的事情之一。但它确实停了下来,一停就是十年,虽然一直在阅读和关注。我思考,除了生活的变化等外部因素,更内在的原因是价值观的改变。我是一个与世界关系紧张的人,时刻想与世界保持足够的距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诗歌让我远离世界,让我能够舒服地释放面对世界的紧张感。但是,当世界以更现实的面目逼近时,诗歌就显得非常脆弱和不堪一击。躲是躲不开的,你必须在内心换个武器来对付世界,这时,你的价值观就会变化。至于最近几年,大家不约而同地又开始诗歌写作,对我来说,并不是对诗歌的价值恢复了信心,而是源于热爱,源于对写作中迷醉状态的回味与体验。
唐晋: 《我喜欢的诗人》用我们熟悉的意象一一罗列了你“喜欢”的那部分诗人,例如昌耀。显然这是一批寂静、孤独,内心却极为丰富的诗人,同时都已经消逝。不消说,我在诗行中看到了你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这首诗里,你在“呼唤”一种视觉,不仅仅共振于心灵,而且更直接、更主观、更敏锐地强调视觉力量,那种眼睛被强光、阴郁、悲怆、茫然等等所刺痛的酸涩感。这些无疑是消除一切时代背景的、由“痛苦”发出的声音,是一系列个体命运事件的集合。
宋耀珍:这其实是一首着迷于表相的诗,一首着迷于我喜欢的视觉形象的诗。你用了“罗列”一词,非常准确。由于我们有着共同的对诗歌的阅读经历,所以你很轻易地能从每一行诗中找到那个诗人(同时,也说明我准确地捉到并表现了这些诗人的形象特征)。但是,如果一首诗仅仅停留在对表象的描述上,它还不是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一首诗歌,要在给人以足够的视觉冲击力的同时,带给人以心灵上的击打。我不喜欢在意象间游走的诗歌,即使每个意象充满了新奇、刺激。一首诗必须有一行,它要暴露、表达诗人内心的情绪、情感,它不能把情绪或情感,用意象包裹得严严实实。因此,在这首诗中,如你所看到的,充满了激烈的“痛苦”的情感,到处是可以窥视到内心图景的漏洞、伤口。
这其实应该是一首很长的诗,我喜欢的诗人远远不止这些,这首诗还没有完成。
唐晋:这组诗讲述性很强。我想,这与你近来撰写了一大批童话故事有关,或者说,与女儿的降生和成长有关。通过给孩子讲述复杂世界的独特手段,你同时发现了诗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及意义。不难看出,一切问题最终在你这里获得和解,它们秉持各自存在的原因,对应,变化,走向不同的一面。这也是你在这个年龄的“宽容”。这些表述柔缓、轻灵、虚实相济,不乏童话般的解构。这令我想到语言的工具实质。随着诗写作进程的不断延展,一个作品因其时间空间因素成为“世界”的象征,而渐渐归属于语境专有,往往无法还原写作者的原初“体察”。更有意思的是“重要性”这一类价值附庸对写作者作品“用意”“用心”的所谓矫正,彻底将“工具”的联系手段及结果阻断。我从你的这些诗作中万幸找到了“工具”的价值。
宋耀珍:先说讲述性。我注意到你没有说叙述性,而是说讲述性。你用词极其精确。叙述,可以是客观的,也可以是主观的,但讲述偏于主观。从这个意义上看,讲述更适合诗歌。你提到我最近的童话故事的写作,确实它让我的内心趋于平和、宽容。童话似乎是属于孩子的东西,其实不然,那些已经被奉为经典的童话,是人类共同的财富。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那是写给孩子的吗?在著名的格林童话里,充满了欺诈、背叛、阴谋、杀戮、暴力和色情。童话不仅仅是孩子在阅读上的专利,更不应该低估其文学价值。这是题外话。回到讲述性上,我想《一千零一夜》里讲故事的方式,应该是“讲述性”的范本。所有的故事都是用第一次人称讲述,不管一个故事里套着十几个故事,十几个故事有十几个主人公。讲述性确实适合童话故事的写作,但如果把它运用到诗歌里,会呈现什么样的效果呢?美籍犹太作家辛格,是197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他写小说喜欢用第一人称,也可以说喜欢用讲述方式,这组诗中那首短小的《鸽子》就源于他的小说《灵魂之旅》。小说非常复杂,但来到诗歌时呈现得异常清晰和简洁。你说到的“通过给孩子讲述复杂世界的独特手段,你同时发现了诗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及意义。”一语中的。还有和解,确实,我的诗歌写作和童话故事写作是我的内心世界的两极,诗歌呈现着紧张、激烈和冷酷,童話故事呈现着美好、和谐、奇幻,它们在我的内心互相消解,让我整个人显得平和、宽容,不至于让人讨厌和反感。
至于你提到的语言的“工具”性问题,我同意你的基本看法,但对它更为深刻和全面的看法,我需要进一步做出思考。
唐晋:我注意到,你在近期的诗作中比较频繁地使用“刀”这个意象。或许与你最近又读博尔赫斯有关。跟金汝平“红缨枪”“布娃娃”之类不同,你并非讲丰富性,恰恰在强调某种单一性,也是一种偏执指义。我在这个“刀”中找不到尖锐、寒冷、不寒而栗等等,它更符合硬朗、单薄和简洁。某种感觉上,“刀”在你这里和“钥匙”同义,似乎成为解决、终止一切的最佳方式与手段。你减弱了“刀”的凶相,最初是有童话阐释的因素吗?
宋耀珍:我是一个内心温和的人,突然之间诗歌中出现了“刀子”的意象,这肯定会令人吃惊。其实,它最初仅仅是一个让我惊喜的意象,它的形状、光芒、刺激感,握在手里时体现出的强悍、洒脱和征服的力量。在電影里,“刀子”突然握在一个软弱的人手里时,这个人会陡然生发出无所畏惧和英雄气概。“刀子”作为工具或物,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刀子”是一个突出而反复出现的意象,一如迷宫、猛虎和镜子。不过,博尔赫斯让“刀子”从被动走向主动,让“刀子”从“工具”变成“主人”。小说《相遇》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因为打牌引发口角,进而从所在城堡的收藏室里,抽出来一把短剑和一把短刀,决斗的结果是持刀的一方被刺死。事情过去若干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作者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把短剑和那把短刀都很著名,它们曾经的持有者分别是江湖上的两个大佬,这两个大佬势不两立,他们到处奔走,相互寻找了很长时间要决一生死,但始终没有相遇。事情真相大白,若干年前的那场决斗,决斗的主人不是那两个年轻人,而是那把短剑和那把短刀,那场决斗的武器也不是那把短剑和那把短刀,而是那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人只是刀剑的工具而已”,博尔赫斯写道,“谁也不知道,这刀剑是否还会相遇。谁也不知道,这故事是否到此结束。”其实,刀子的审美性比刀子的实用性更让我着迷,所以在我的诗歌中,如你所言,刀子的尖锐、寒冷、不寒而栗的内在品质被消解,其硬朗、单薄和简洁的炫目表相被强化。我想,减弱“刀”的凶相,这样的处理方式,更多地应该与我的性格和内心有关。
是的,金汝平喜欢“红缨枪”之类的意象,但它远比我的“刀子”厚重和丰富。他非常善于从各种文学、哲学、历史经典中,不留痕迹地化用一些典故和意象,他正在创作的《荒唐言》表层的意象光怪陆离、生机盎然,其实底层潜藏着非常深厚和丰富的意蕴。
唐晋:还有算术。我上小学时最头疼的就是算术。现在看到的《米隆老爹》《算术人生》两首诗猜测也与孩子的算术有所关联。后一首让我想起温建生的《四则运算》,无疑它们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作,或者可以称为天赋诗作。《米隆老爹》给出了一个给孩子讲述名著的温和方式,从一定程度上将仇恨和罪恶让位于“算术”——但充满内涵:仇恨能被计算吗?如果生命仅仅是数字的单一加减,正如 《算术人生》的起因,仇恨有何存在意义?“仇恨的算术”已然不是单纯的世相人心概念。
宋耀珍:哈哈,我想不到你竟然对算术感到头疼。在中小学时代,算术、数学是我喜欢的功课之一,尤其是函数,数和数之间的变化规律,非常有趣。不过,诗歌和数学是两种思维,数学要在无数的具象关系中找出那个抽象的东西,即规律,然后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诗歌相反,你必须把你心中那些模糊的情感,用清晰的意象表现出来,它最后的形态必须是可感的。《算术人生》是对我所看到的人生喜剧、闹剧和悲剧的感悟的形象表达,这是一首复杂的诗,充满了我对人生不太乐观的理解。你提到温建生的《四则运算》,那是一首非常巧妙的诗,建生是那种诗歌技艺非常精湛的诗人,在他的诗里,物象非常清晰,他有一种让物自己呈现诗意的神奇能力,他的诗歌内敛、含蓄,而我显得有些直接。其实,仇恨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感,《米隆老爹》里的“仇恨算术”建立在原有的文本基础之上,它是演绎的结果。
唐晋:《镜子》,太棒的诗作。让我嫉妒。多年前,你的诗句“西里峡谷的夜/一把椅子摆在对面/上面坐着尘土”也让我嫉妒。嫉妒可以把盏的。我不再描述内心的滋味了,你来谈谈这首诗的创作吧。
宋耀珍:谢谢夸奖,不过,能够得到你的夸奖,我还是非常高兴的。《镜子》是我在某一瞬间面对世界深感无力的自画像,这样的时刻显然具有共性。它呈现在这里,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那个瞬间,它成为了一首诗,一首与我无关的很好的诗。但愿人生没有这样的时刻!关于这首诗,想说得很多,但还是让一首诗保有它的秘密吧。
唐晋:《奶牛中的卡尔维诺》,呵呵,一下子抓住了卡尔维诺的要害。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我们喜欢的作家雷同,都是有“趣”的作家。这首诗也相当有趣,联想空间非常广阔。我多次看到过奶牛,也多次阅读卡尔维诺,但从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如果说有区别,这便是了,你比我更精彩。祝你不断找到万物之间的隐秘关联!
宋耀珍:文学应该提供给人乐趣,诗歌也不例外。卡尔维诺文集的封面折页上,有介绍卡尔维诺的文字,其中写道“1985年夏天准备哈佛讲学时患病,主刀大夫表示自己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那般复杂精致。”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卡尔维诺那些神奇的小说,更加加深了这种印象,尤其是他的《宇宙奇趣》,那是属于宇宙的想象力,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还没有见到比这本书更神奇的。至于奶牛的出现,那是一个意外。我的女儿喜欢看动物世界,我常常陪着她看。那天,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奶牛,就是我诗歌里写到的样子,头部硕大、两角横着长向两边。上小学的女儿喜欢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她肯定对折页中的那句话也印象深刻,她脱口说道:“这头奶牛,像卡尔维诺。”是啊,她找到了“万物之间的隐秘关系”,于是,一首充满趣味的诗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不久,我意犹未尽,写下了一则童话《奶牛卡尔维诺》,乐趣得到延伸,得到另外一种表述。
人生苦短,人生多烦恼,很有必要在写作中寻找乐趣,就像我们有必要在饮酒中寻找乐趣一样。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