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俊
众所周知,于永正老师的课上得好。上好课对于永正老师而言是一种自觉的追求。他说,学生心中的好课,是教师的学生观、教学观、课程观、审美情趣、道德修养、艺术修养、知识能力等方面的综合体现。于老师赞美自己上学时遇上的恩师,说这几位老师“已经和他们的课融为一体了——课即师,师即课”。于老师以自己的老师为样子,几十年锲而不舍,在教学的征途上拾级而上,臻于化境,呈现了人课一体、生命升腾的景象。
一、对儿童主体地位的充分尊重
于老师的人课一体是和学生一起生成的,其生命升腾是师生共同的状态。这首先在于师生的相互认同,相互映照。如佐藤学所说,在教学中学生是“被动的主体”,关键在老师。于永正老师是怎样做的呢?
第一,尊重并且喜欢学生。他说:“如果我们能做到喜欢每一个学生,教育无疑会进入一种别样的境界。”他的夫子自道有:
——讲课时,我“眼观六路”,会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每个学生;
——学生回答问题时,我会以专注、期待、鼓励的目光看着发言的人;
——用手摸摸孩子的脑袋;
——向学生跷起大拇指;
——此处应该有掌声,绝不吝啬。
…………
于是,师生互相喜欢,上课都是“欣欣然”了。
第二,回归童年。于老师说自己“教了五十多年的书,最终把自己教成了孩子”。他列举了自己童心不泯的几个表现:始终保留孩子的好奇心;具有“孩子气”;想学生所想,做学生之想做等等。在课堂上,于老师就是个大孩子,他主动稚化自己,全身心沉浸在课堂情境中。学生说他是“大朋友”,同行说他“没长大”,他自己说“岁月的刻刀,可以在我脸上刻上深深的、密密的皱纹,却刻不到我心上”。他的人生从儿童出发,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让童心闪耀,他的不俗成就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把自己成就为大孩子,让自己回归童年。
第三,理解儿童。理解有认知意义的,也有情感意义的,教育情境中的理解儿童,两种意蕴都有。从认知角度看,于老师非常注重研究儿童、了解儿童,儿童的喜好特长,甚至家长里短,都清清楚楚。这使得他眼前的孩子都是充满活力的生命个体,使得教育的针对性具有可能。当然,于永正老师理解儿童更具有情感意义,就像有些哲学家说的,人与人的理解让人们构成互相缠绕、互相周旋、融为一体的关系,在教学中就进入对话状态。“对话是一种平等、开放、自由、民主、协调,富有情趣和美感,时时激发出新意和遐想的交流。”(滕守尧语)这是我们经常在于永正老师的课堂上看到的生动场景。
二、对语文本体规律的深刻把握
于永正老师是教育部“跨世纪名师工程”向全国推出的首位名师,他“五重”的语文教学思想也因此得到广泛传播。“五重”是基于于老师对语文教学规律的深刻认识,“重情趣”“重感悟”“重积累”“重迁移”“重习惯”,在一定意义上,可谓说尽了语文的本体特质。每一“重”深入进去,我们都可以领略到于老师对语文独特的发现。如他把“重情趣”放在工具性与人文性统一的高度来认识,他所说的“情趣”首先来自语文本体,“汉字的结构表现了有形的动作,还通过有形的动作提示不可见的精神哲思、文化”。(郑敏语)于老师的课上得那么有味,与他对汉语多层含义的发掘不无关系。当然,这“重情趣”也包括对学生有情,把课上得有趣,而这些与语文本身的人文意蕴、工具价值,皆融为一体,所以课的味道就出来了。
于老师对语文本体规律的深刻把握,还在于他十分注重引导学生绘就心智图景。于老师的教学很重视从一个到一类。从“学会”到“会学”,从“学得好”到“带得走”,这其实都关系到认知框架和心智图景。我们经常强调语文的工具性,而有的学者反对简单地提工具性,因为一味“工具”,本身就是对语言多重含义的遮蔽,一味“工具”,让语言像锤子、铁镐一样,用了就放下了,语言应有的价值就难以实现。语文的工具性在什么意义上有作用呢?只有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构成了我们的认知框架和心智图景,形成了我们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才能发挥作用。恰如有学者所说,儿童通过语言,脱离了当下实际生命的限制,他们得以回忆以往,憧憬未来,想象未必看到、触到和听到的东西,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于老师念兹在兹让学生“带得走”,可以看作是在这方面的努力。
三、对综合素养的不断充实
美国教育家内尔·诺丁斯在讨论教育情境中的人际关系时,特别强调“师者令人惬意的品质”。在我看来,于永正老师就具有“令人惬意的品质”。诺丁斯放在突出位置的是“身体的吸引力”,于老师风度翩翩,儒雅帅气,可以当仁不让。于老师很在意自己成为“文化人”,他说:“一个老师能否在学生中站住脚,能否在教育教学中取得好成绩,成为学生喜欢的老师,最终取决于他的文化。”腹有诗书气自华,如荀子所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于老师的“天生丽质”,再加上后天的“以文化人”,于是“身体的吸引力”就不得了了。
于永正老师说“‘以文化人的‘文,除了书外,还包括艺术”,“实事求是地说,我之所以成为一名学生喜歡的老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艺术修养的支撑”。于老师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于老师的京剧演唱堪称一绝,我曾经说过,于老师大概是全国语文教师中京剧唱得最好的,也一定是唱京剧的人当中语文教得最好的;他的京胡演奏,“大珠小珠落玉盘”,很有表现力;他的书法可以与“艺术”挂上钩;他的朗诵那是“国标级”的。于老师曾说:“艺术修养提升了我的审美情趣,丰富了我的情感,让我拥有了包容的心和开朗、随和的性格。我的悟性和灵性,有一半儿来自艺术。”我想全面的艺术修养也是于永正“身体吸引力”的重要元素。
于老师的“以文化人”主要在“做”,他用一节节课去立德树人,他的人生高度是一节节高质量的语文课垫就的。于老师“以文化人”的“文”还包括读大自然这本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是积极的践行者,而且,他还带学生走进大自然,他说:“当大自然的美融入了学生的血液,不也会化出一道‘绚丽的风景吗?”这当然可以理解为他自己实现的一种生命境界。于老师的“以文化人”还在“写”,如梁启超先生所说,教书有两种趣味,一方面可以教学生,一方面可以做学问。于永正老师做的就是怎样“教学生”的学问。他的影响力与他的说和写是分不开的。
于永正老师有本书,其中一章是“明天的风景”,他认可成就自己的是“明天的风景”。从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有限目标使他成就斐然,走上无限,也使他自己的师者形象不断充实、丰满、完善。
四、对教学艺术的执着探索
于老师的课臻于化境,他是教学艺术的大师,除了以上列举的诸多方面外,我认为还要特别说说他对备课的重视,他曾经对我说,课堂上每说的一句话,每一个教学行为,都要反反复复推敲。看于老师的课,我常常想起木心对陶诗的评说:朴素且精致。正因为他本身朴素,特别用心,于是他的课朴实、扎实、丰实。有人说于老师的课简单,我是不赞成的。于老师的“简”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是有饱满感的,所以我特别强调丰实的“简”。
于老师给自己的课定了一个标准:“有意思。”什么叫“有意思”呢?于永正列出的有:教出恍然大悟来,有意思;朗读好了,有意思;轻松的课堂,有意思;学有收获,有意思。每一点深入下去,都可以看到一片丰饶的语文天地。比如“轻松”,于老师是通过研究学生,吃透教材实现的;是通过深入浅出,引导得法实现的;是通过游戏化、幽默感实现的。而于永正老师对朗读几近到了“迷信的程度”(于永正原话),反复揣摩停连、重音、语气、节奏四大朗读技巧,通过朗读走进语文情感的深处,感动学生,让学生感到有意思,可见他把技术逐渐上升到艺术的层面。
于永正老师的课很讲究教学设计,往往又有精彩的动态生成。于是,在他的课上,经常可以看到教学高潮的出现。于老师说课要上得“有意思”,其实教学高潮的形成就是“有意思”的高峰现象;于老师说,要让学生有灵性,灵性的闪亮往往也是在教学高潮中出现的。我不反对一些老师把课上得平实,但我更希望一批优秀的老师把课上得趣味盎然。人们常说听到好课,沉浸在美好的艺术享受中,那一定是感受到学生在课堂上获得了审美高峰体验。在教学高潮中,师生的心灵完全敞开了,相互周旋着,融为一体,主体性得到充分释放,灵性也就在闪亮。诺丁斯在阐释幸福教育时曾经描绘过这样一种场景:有时,在晴朗的白天,从日落到日出都会有一缕红色的光带横跨天空东方。我的卧室面对着大海,躺在床上,我可以看到这红色的影子刚好位于海面上。直到迟迟地落下之前,实际的日光离我窗户偏北一点。我不得不起床,到另一个房间看日出。当我走进书房或种花的房间时,甚至在看见窗户时,我常常会对那穿越我左边书柜的阳光着魔,不得不停下来观赏一会儿。大海在右边,在我向前走再转回来时,我会看到整个日出。而且现在,这儿挡住了光线的方向,光线的图案是最壮观的,有几个早晨它是金色的,还有几个早晨是粉红色的,偶尔,整面墙和所有的书都沐浴在红色的闪亮中。灵性开始升腾。
我以为,诺丁斯幸福教育的最高境界,就是精神性的升腾。在想到、说到、回味到于永正老师的语文教学时,每次,我的脑海里都疊现出诺丁斯描摹的这个场景,灵性升腾的场景。于老师的课进入教学高潮时,就似这个场景,师生相互映照,师生的创造性不断迸发,师生的生命都在升腾之中。即使下课了,这种美妙也会留在记忆中,也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于永正老师人课一体创造的正是最美好的生命成长的图景,最高贵的人生价值实现的图景。斯人已逝,“孤帆远影碧空尽”吗?不会的!于老师的徒弟们,千千万万年轻的教师们,都向往于老师创造的人课一体生命升腾那美好的图景,并将努力追随,践行,创造。百舸争流、千帆尽发的宏大场景,一定会让远在天国的于永正老师放心、宽慰的。
(作者系江苏省教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