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时期北方地区海港体系的考古学观察

摘 要：宋元时期是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期，沿海地区的各港口在这一时期发挥着不同程度的作用。从考古的视角，可以发现我国北方地区宋元时期的海港不仅兴衰有时，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或已构成了对外贸易和对内转运的两大体系。但是，宋元时期北方地区政治形势不稳定，在北宋和辽、南宋和金以及元代三个时期，北方海港存在着功能和区位的转换，并最终在元代以直沽港的兴起而定型。

关键词：宋元时期；北方地区；海港体系；考古学探索

中图分类号：K8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6-0137-08

作者简介：吴 敬，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教授 （吉林 长春 130012）

宋元时期，以海上丝路和近海航运为重点的沿海港口发展史一直为各方关注，尤其是历史学界对这一时期主要海港在朝贡往来、市舶制度、航运路线以及功能地位的研究，成果颇丰。考古学者虽然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开始关注宋元时期的沿海港口①，但限于材料稀缺，在很长时间内并未开展进一步的探讨。随着考古工作的陆续开展，北方沿海地区宋元时期港口的相关材料逐渐增多。本文将从考古的视角，对宋元时期北方沿海港口体系的兴衰和功能等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宋元时期北方海港的地理区位及发现

宋元时期，北方地区见于文献记载的海港主要有直沽（今天津）、登州（今山东蓬莱）、板桥镇（今山东胶州）、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等，这些地区均发现了与港口码头有关的考古材料。此外，在河北、山东的沿海地区，也有一些重要海港遗址的考古发现。根据其所在地区由北向南简介如下：

1. 河北卢龙地区

平州港漕运码头遗址。遗址位于卢龙县城西部，青龙河在此汇入滦河。滦河发源于河北北部，流经内蒙古东南部的正蓝旗和多伦县后，向南经承德、卢龙等地区最后在乐亭县入海。据考，该遗址可能修建于隋唐时期，用于军粮转运 秦皇岛港史编审委员会：《秦皇岛港史（古、近代部分）》，人民交通出版社1985年版。，附近现存元代修建的西堤遗址 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河北分册）》，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因此平州港码头在隋唐至辽金元时期可能一直都有沿用。

2. 天津地区

（1）元明清天妃宫遗址。遗址位于河东区海河东岸的大直沽地区，海河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水系，其干流在天津地区向东汇入渤海，宋辽时期为两国之界河，金代是华北各地通往中都的重要漕运通道，元代的更是漕粮进入大都的重要环节。天妃宫遗址于元代始建，并沿用至明清时期 赵文刚、郑宝芳：《海洋文化与元明清天妃宫遗址博物馆》，《中国博物馆》2002年第3期。。

（2）河西务元代漕运遗址。遗址位于武清区北运河西岸的河西务镇，北运河是大运河的最北段，南连海河，北达通州，是元代漕粮海运后连接大都和直沽的漕运要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考古调查，在河西务镇发现了元代的漕运遗迹和仓储遗址 云希正：《元代河西务漕运遗址》，《天津文物简讯》1978年第9期。。

3. 河北黄骅地区

（1）黄骅海丰镇遗址。遗址位于黄骅市以东的渤海湾西岸，2000年以来在该遗址区发现了大量金元时期遗存，尤其是磁州窑和定窑瓷器数量之多，远非普通居住址可比。最新报道表明，海丰镇遗址应是一处金元时期的港口码头遗址，其中金代瓷器占据了大多数 黄骅市博物馆、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2000年黄骅市海丰镇遺址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据考证，金元时期海丰镇地区有柳河流经，元代以后逐渐淤塞 马冬青：《海丰镇的兴盛与衰落》，《文物春秋》2014年第5期。，从环渤海西岸的河流走向来看，多为由西向东汇入渤海，柳河亦应如此，而且近年来的考古调查也发现了柳河故道的踪迹 由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主持该考古工作，但资料尚未公布，笔者曾实地考察海丰镇遗址区，据考古工作负责人介绍已经发现了柳河故道的一些迹象。。

（2）黄骅沿海地区水下发现的金元瓷器。2014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对黄骅市的沿海区域进行了水下考古调查，在南排河镇后范村发现了一批在近海海域打捞出水的金元时期瓷器，与海丰镇遗址出土者基本一致 戴绍志、陈中敏：《黄骅水下考古发现一批金元时代瓷器》，《河北日报》2014年8月27日第012版。。

4. 山东垦利地区

2006年，山东东营垦利县的海北村发现了数以万计的瓷片，时代涵盖北宋中晚期至金代，尤以金代居多，研究者初步判断其为一处宋金时期的贸易码头遗址 徐波、柴丽平：《山东垦利县海北遗址新发现》，《华夏考古》2016年第1期。海北村在北宋前期地处当时的黄河入海口附近，北宋庆历八年（1048）黄河下游改道北流，海北遗址恰好兴起于北宋中后期，可能正是得益于黄泛区的北移。此后，黄河下游水道虽屡有改道，但从其摆动方位来看 黄河下游在历史上频繁改道，据考证，王莽始建国三年（11）至北宋庆历八年（1048），黄河下游水道大致位于今黄河下游偏北区域，在今利津县入渤海，此后的宋元明清时期，黄河下游及其入海口曾频繁改道，其中规模较大的有：北宋庆历八年至南宋建炎二年（1128），黄河下游水道在今豫东北至鲁西北一带向北摆动，先后在今河北青县和山东无棣县入渤海；南宋建炎二年至清咸丰五年（1855）黄河下游水道在今豫东、鲁西南和苏北一带频繁摆动分岔，最终汇入淮河下游入黄海；清咸丰五年黄河下游水道又在豫东地区向北摆动夺大清河入渤海，从而形成了现在的黄河下游入海通道。，对今海北村区域造成严重影响的可能性较小，直至金元时期海北村所在区域仍可通过尚未被黄河下游侵夺的大清河连接渤海与黄河流域。

5. 山东蓬莱地区

（1）蓬莱水城。蓬莱为古登州所在，登州是唐代至北宋前期中国本土与朝鲜半岛和日本海上朝贡贸易往来的第一大港。水城位于蓬莱市区北端的渤海南岸，北宋庆历二年（1042），登州建军港，“泊刀鱼战棹，备御契丹，名刀鱼寨”（元）脱脱等：《宋史》卷一八八《兵志二》，中华书局1977年版。，明洪武时期在刀鱼寨的基础上构筑土墙，形成现有水城的雏形，现存砖砌墙体是万历年间所筑 李文渭、徐瑜：《蓬莱水城》，《文物》1979年第7期。。

（2）蓬莱古船。蓬莱水城小海在清淤过程中发现了四艘沉船，1984年发现的一号船被判断为元代战船 邹异华、袁晓春：《蓬莱古船的年代及用途考》，《武汉水运工程学院学报》1989年第1期。，2005年发现的二号船被被判断为明代战船，三号和四号船被判断为元末明初来自朝鲜半岛的货船 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烟台市博物馆、蓬莱市文物局：《蓬莱古船》，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

6. 山东青岛地区

（1）胶州板桥镇遗址及码头遗迹。板桥镇遗址位于胶州湾北岸，宋金时期胶州湾北部的海岸线在今胶州城以东，现胶州市的内河云溪河可以直通入海 孙立新、王保宁：《胶州湾北海岸的史地变迁——以两宋至民国时期为中心》，《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2008年经考古勘探确认，宋金时期的板桥镇遗址位于胶州市城区云溪河北岸至郑州路之间的湖州路至广州路一带，并在湖州路近云溪河区域探明了一处砖铺平台式建筑，推测其极有可能为宋金时期的货运码头遗迹 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胶州市博物馆：《胶州市“海上丝绸之路”文化遗迹2014年度调查勘探简报暨板桥镇遗址考古工作报告》，载《青岛考古（二）》，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

（2）板桥镇北宋市舶司衙署建筑遗址。2009年，在胶州市云溪河以北的常州路和兰州路交汇处，发现了北宋时期成组的院落址、10多吨宋代铁钱以及数以万计的瓷片，推测其可能与北宋板桥镇的市舶司衙署有关，并在废弃后成为了金元时期普通居民的生活区 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胶州板桥镇遗址考古文物图集》，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

（3）黄岛区蒋家庄遗址。遗址位于黄岛区泊里镇泊里河东岸的蒋家庄村，2014年在考古勘探中发现了宋元时期的地层堆积，推测其可能是一处码头遗址，船只可沿泊里河顺流而下入海 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黄岛区博物馆：《黄岛区“海上丝绸之路”文化遗迹2014年度调查勘探简报》，载《青岛考古（二）》，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

7. 江苏连云港地区

（1）连云港沿海地区宋元时期遗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连云港新海电厂和墟沟海水浴场区域，发现了大量的瓷片堆积，窑口丰富，唐宋时期为主，最晚可至元初，而且在附近还曾发现过同一时期的沉船 刘洪石：《唐宋时期的海州与海上“陶瓷之路”》，《东南文化》1990年第5期。。新海电厂区域紧邻蔷薇河，该河属淮河水系，今在连云港海州区与新沭河交汇后经临洪河汇入黄海，而墟沟地区濒临大海，两地的交通都较为便利。

（2）刘志洲山南宋石刻船画。石刻位于连云港市海州区的刘志洲山，发现的七组船画石刻被认为是属于南宋的战船，反映了当时的海战场景 骆琳、高伟：《刘志洲山石刻调查简报》，《东南文化》2008年第3期。。刘志洲山地处锦屏山麓的东南，其西便是蔷薇河，虽然刘志洲山距离海岸线还有近40公里，但顺蔷薇河入海是比较便捷的，因此刘志洲山地区可能是南宋与金反复争夺海州地区时的水軍驻地。

二、宋元时期北方海港兴衰的考古学探索

宋元时期北方沿海港口的相关考古遗存，均具有较强的时代性和功能性。通过对上述考古材料的梳理，可以将其划分为北宋和辽代、南宋和金代以及元代三个发展阶段。

（一）第一阶段：北宋、辽时期——北方海港体系的初步形成

这一时期北方沿海与港口有关的考古遗存主要有胶州板桥镇北宋遗址、黄岛区蒋家庄遗址北宋遗存、垦利海北遗址北宋中晚期遗存、连云港沿海地区宋代瓷器堆积以及辽代可能沿用的卢龙平州港码头遗址。

在考察上述考古材料前，首先要谈一下登州港。唐代至北宋前期，登州是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和日本由海路进行朝贡遣使的第一大港，而且由中土输出的货品以丝绸为最多 刘凤鸣：《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6页。。登州至中原的朝贡路线以陆路为主，大宗货物，尤其是易碎的瓷器，不适合运到这里进行集散。蓬莱地区虽然发现了一些唐宋时期的瓷器精品 李小宇、袁晓春：《蓬莱古船博物馆藏唐宋时期瓷器》，《文物》2016年第6期。，却至今未见与瓷器贸易或运输有关的遗存。因此，登州在北宋前期的政治功能以及相对不便的地理位置，在一定程度上使它很难成为大宗瓷器外运的港口。

北宋“自元丰以后，每朝廷遣使，皆由明州、定海放洋绝海而北”（宋）徐兢撰、朴庆辉标注：《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第三《城邑·封境》，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登州对高丽的官方通道彻底关闭。板桥镇港继登州之后兴起，并在哲宗元祐年间设立市舶司，这是板桥镇长期发展繁荣的结果 吕英亭：《宋丽关系与密州板桥镇》，《海交史研究》2003年第2期。。板桥镇遗址区内北宋时期遗存的密集分布以及市舶司衙署遗址的发现，足以证明北宋时期板桥镇的繁荣。换言之，登州闭港之前的北宋前期，或许已在山东半岛南北两岸形成了北线朝贡、南线贩货的格局，但两者又相对独立，只是在市舶司设置前后才最终确认了板桥镇的地位，但此时的登州已今非昔比。

海北遗址坐拥便捷的水路通道，使其具有了成为新兴港口的可能，它兴起于北宋中后期，除了与黄泛区北移有关，可能也受益于登州闭港。但是，北宋中后期朝廷对山东半岛北岸港口管制严厉，无论是通往辽境还是高丽，都会受到极大的限制，或是仅进行小规模的私下交易，难成气候，海北遗址北宋中晚期遗存相比金代遗存的弱势，也许正说明了这一问题。

板桥镇在北宋后期确立了北方地区海上丝路始发港的地位，数以万计的瓷片说明瓷器是这里贸易活动的重要货品之一。为了降低运输损耗，瓷器贩运主要依托水路，内河沉船中常见大宗瓷器 孟原召：《中国境内古代沉船的考古发现》，《中国文化遗产》2013年第4期。，便是很好的佐证。但是，板桥镇并没有连接内陆地区主要瓷器窑场的便捷水道，因此其瓷器贸易的兴盛当需要周边水运系统的支撑。海州地处板桥镇以南不远，入则可由水路通往中原，出则亦可直航朝日，在汉唐时期便已是独立的海上丝路始发港之一 李洪甫：《古代连云港地区的对朝交通——海上丝路的东延》，《东南文化》1990年第5期。，这种情形在北宋时期应有所延续。连云港沿海地区发现的唐宋时期瓷器堆积，可能与瓷器海运有关，是海州作为瓷器外运港口的重要表现。与此同时，海州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可以为板桥镇提供水路运输条件，而且北宋后期若从海州去往高丽和日本进行贸易活动，也需在市舶司办理通关（元）脱脱等：《宋史》卷一百八十六《食货志下八》，“（元祐三年）乃置密州板桥市舶司。贾人由海道往外蕃，令以物货名数并所诣之地，报所在州召保，毋得参带兵器或可造兵器及违禁之物，官给以券。擅乘船由海入界河及往高丽、新罗、登莱州境者，罪以徒，往北界者加等”，中华书局1977年版。。此外，从考古勘探推断，青岛市黄岛区蒋家庄遗址应是一处规模不大的码头遗址，邻近之泊里河虽不能通往中原地区，但却可向北延伸至山东半岛腹地。蒋家庄村北靠胶州湾，南临海州，这里作为板桥镇至海州一线的次一级转运码头应是可以的。因此，北宋后期山东半岛南岸以板桥镇为核心的港口码头，在一定程度上或已形成了宋元时期北方地区海外贸易港的最初体系。

辽代统治核心地区位于今内蒙古东南部和辽西一带，辽国与北宋的官方往来主要是通过陆路，对其海上活动，尤其是海上商贸的记述相对较少。北宋自登州闭港后，禁止宋商入辽，但在此之前登州应可以作为出海港去往辽境（宋）苏轼：《苏轼文集》卷二六《登州召还议水军状》，“登州地近北虏，号为极边，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至城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而且有学者提出，辽代东北地区所见的青白瓷很可能是从长江下游地区泛海而来 黄义军：《辽境输入瓷器及相关历史地理问题——以青白瓷为中心》，《民族史研究》第10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卢龙的平州港码头可以通过滦河连接渤海与内蒙古东南部地区，极有可能是北宋商货海运至辽境后在渤海湾沿岸的登陆点之一。以平州为代表的辽境沿海港口，与北宋各沿海港口可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联系，从而构成了北宋与辽国海上贸易的港口体系。登州闭港后，两国民间的海上贸易可能会转入走私层面（清）徐松：《宋会要辑稿》刑法二，“（政和四年）诸商贾海道兴贩不请公凭而行，或乘船自海道入界河及往登、莱州界者，贩诸蕃及海南州县物回，若海南州县船到密州界，同徒二年。往大辽国者加二等”，中华书局1957年版。，但这并不影响平州码头作为辽境转运港的地位。

（二）第二阶段：南宋、金时期——北方海港功能的此消彼长

这一时期，北方沿海地区与港口有关的考古遗存主要有黄骅海丰镇遗址及黄骅近海海域的金代遗存、垦利海北遗址的金代瓷器堆积、板桥镇遗址的金代遗存以及连云港刘志洲山的南宋船画石刻等。此外，卢龙平州港码头、青岛市黄岛区蒋家庄遗址、连云港沿海地区瓷器堆积等遗存中，应有金代或南宋的相关资料，但从报道的只言片语中，只能进行一些粗略的推测。

金国都城先后位于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和中都（今北京），高丽与金国的朝贡遣使完全可以通过陆路 刘凤鸣：《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229-230页。，加之金初战乱对山东地区的影响（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九，“（建炎三年）金人陷青州，焚掠殆尽，权知州魏某为所杀。又陷潍州，焚其城而去”，中华书局1985年。，板桥镇、海州等原有商港的对外作用也会大不如前。北宋时期的登州军港在金代已失去了军事意义，但其作为军港已有近百年，在缺少政府扶持的情况下，重开商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考古发现似乎也印证了上述情况：首先，蓬莱地区至今尚未发现丰富的金代遗存；其次，板桥镇市舶司衙署建筑在金代成为了普通的居住区；再有，连云港沿海地区的瓷器堆积中虽然有金代或南宋遗存的蛛丝马迹，但从报道来看，显然与唐宋时期无法相比。

北宋时期北方沿海的港口，在金代官方层面还具备大宗货物交易功能者应仅有板桥镇。金熙宗皇统二年（1142）开胶西榷场（即北宋板桥镇所在地），海陵王正隆四年（1159）罢置，世宗大定四年（1164）又重开（元）脱脱等：《金史》卷五十《食货志五·榷场》，“熙宗皇统二年五月，许宋人之请，遂各置于两界。九月，命寿州、邓州、凤翔府等处皆置。海陵正隆四年正月，罢凤翔府、唐、邓、颍、蔡、巩、洮等州并胶西县所置者，而专置于泗州。寻伐宋，亦罢之。……（世宗大定）四年（1164），以尚书省奏，复置泗、寿、蔡、唐、邓、颍、密、凤翔、秦、巩、洮诸场”，中华书局1975年版。。此时的板桥镇港已沦为宋金两国南北贸易的榷场码头，不再是与高丽、日本进行市舶贸易的商港，板桥镇遗址发现的宋金时期码头遗址，应是金代榷场沿用了北宋码头的原址，黄岛区蒋家庄遗址或仍作为次一级的转运码头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相比之下，由于海州正位于宋金分界地带，两国的反复争夺可能使其彻底丧失了商贸港的地位，刘志洲山发现的南宋战船石刻便是其转为军用的最直接证据。

近两年黄骅海丰镇遗址、垦利海北遗址的正式报道，使金代海上丝路始发港一时间成为了热门问题。两者在官方层面并无记载，因此它们在金代海港体系中的作用，似可作进一步探讨。

古代中国本土各王朝与朝鲜半岛各国和日本进行朝贡遣使活动的互赠货品，历来以高档器物为主，即便稍有精致瓷器，在陆路通畅的金代，也无需强求水路运输。但是，印尼黑石号唐代沉船、韩国新安元代沉船以及中国近海海域所发现的古代沉船均表明，中国境内的民窑瓷器一直都深受国外市场喜爱。金代板桥镇港已成为以南北贸易为主的榷场，华北地区的民窑瓷器——磁州窑和定窑，若要贩往朝日，则要寻求新的出海港。

金代的环渤海地区盐业发达，海丰镇村便是当时海丰盐使司所在地，而海北村区域在当时隶属的滨州利津县，也是重要的产盐之地（元）脱脱等：《金史》卷四十九《食货志四·盐》，“益都、滨州旧置两盐司，大定十三年四月，并为山东盐司。二十一年，沧州及山东各务增羡，冒禁鬻盐，朝论虑其久或隳法，遂并为海丰盐使司”，中华书局1975年版。。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均以金代遗存最为丰富，说明了两地在金代的繁荣。盐货以水路运输为最佳（宋）沈括撰、施适点校：《梦溪笔谈》卷十一《官政一》，“运盐之法，凡行百里，陆运斤四钱，船运近一钱，以此为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易碎的瓷器更是如此。金代，环渤海西岸各盐场的盐业运输为磁州窑、定窑瓷器的外运带来了新的契机。1998年，沧州东光县南运河码头遗址发现了一艘满载磁州窑瓷器的金代沉船 沧州市文物局：《沧州文物古迹》，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由于海丰镇遗址在金代的地位，完全可能是该船的目的地。虽然文献中不见环渤海西岸金代盐市港口的瓷器貿易活动，但是，据日本陶瓷学者介绍，海丰镇遗址出土的金代瓷器在日本也有发现《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考察团来黄骅市博物馆参观访问》，中国文物信息网2014年3月13日讯，http：//www.ccrnews.com.cn/index.php/Xinwenzixun/content/id/51515/typeid/387.html.，而高丽王朝时期也常见有金代定窑和磁州窑产品 金英美：《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高丽遗址出土中国瓷器》，《文物》2010年第4期。。由此可见，日本或是朝鲜半岛出土的金代磁州窑或定窑产品，很有可能是从海丰镇遗址或海北遗址输出的，两者也顺理成章地接替了板桥镇港、海州港北宋中后期海上丝路港口的地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金代北方地区海上丝路起始港的空白。

另一方面，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可能还肩负着当时国内货物南北转运功能。

第一，定窑和磁州窑产品在东北地区的辽金时期遗迹中常有发现 彭善国：《试述东北地区出土的金代瓷器》，《北方文物》2010年第1期。，但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相隔崇山峻岭，并不利于瓷器的运输。磁州窑和定窑产品若要便捷地到达东北地区，可以选择由黄淮水系或运河水系到达渤海湾西岸，再沿海岸线北上，最后经东北地区水系转运至更北的内陆州县，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便是上佳选择。黄骅近海水域打捞出水的瓷器位于海丰镇村以北不远的南排河镇海域，也证明了瓷器北上航线的存在，而类似于卢龙平州城这样的环渤海西北岸城市可能在金代仍然发挥着其转运港的作用。

第二，板桥镇遗址所见的金代和南宋瓷器也较为丰富，但此时政治形势使海州和淮河已不适合作为转运路线的首选，因此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可能还兼有将瓷器南运至板桥镇或是接驳来自板桥镇货船的功能。一者，与前述瓷器北运类似，运抵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的瓷器，一部分可能会运往板桥镇，在胶西榷场进行贸易，并最终销往南宋。虽然磁州窑和定窑所在区域也可以通过内河水系连接运河抵达江南，但途径内陆榷场的跨国界转运在一定程度上也许会增加不必要的损耗。而且就定窑所在的河北定州而言，东至渤海西岸后沿海岸线南下抵达长江口远比内陆水运更为便捷，长江下游地区发现的南宋时期定窑瓷器 吴敬：《长江下游地区宋代墓葬的分期》，《南京博物院集刊》（12），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也许正是通过这条路线到达的。再者，在胶西榷场进行贸易的南货，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会运往内陆地区，它们可以选择绕过山东半岛，在垦利海北遗址或黄骅海丰镇遗址等沿海港口登岸，并最终通过盐业行销路线到达华北及中原腹地。而且，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南北毗邻，在环渤海西岸的航线上还可以起到互为补给、逐次装卸的作用，除了对外贸易港的功能，两者与板桥镇港可能又形成一组北方地区国内货物转运港的新体系。

（三）第三阶段：元时期——北方海港地位的重大转变

这一时期，北方沿海地区与港口有关的考古遗存主要有天津地区元代始建的天妃宫遗址和河西务漕运遗址、蓬莱水城的元代沉船以及卢龙平州城元代西堤遗址等，在黄骅海丰镇遗址和胶州板桥镇遗址中，也有部分元代遗存。此外，有些遗址的报道语焉不详，仅能判断有元代遗存的微弱迹象，如青岛市黄岛区蒋家庄遗址和连云港沿海地区瓷器堆积等。

随着元代的统一，山东半岛南北岸的海港迎来了新的局面。元初，莱州湾和胶州湾成为北方地区征讨日本的船只集结地（明）宋濂：《元史》卷十三《世祖十》，“（至元二十二年）敕枢密院计胶、莱诸处漕船，高丽、江南诸处所造海舶，括佣江淮民船，备征日本”，中华书局1976年版。，元末，在登州又设置山东分元帅府以加强海防（明）宋濂：《元史》卷九十二《百官八》，“（元顺帝至正十一年）置山东分元帅府于登州提调登、莱、宁海三州三十六处海口事”，中华书局1976年版。。登州西临莱州湾，有北宋刀鱼寨的军港历史，蓬莱水城现存城墙虽为明代遗存，但元代战船的发现说明登州水寨在元代的軍事功能亦不容小觑。与此同时，设置于青州的山东宣慰使在元代具有与高丽进行联络的作用，从青州去往高丽由登州港离岸可谓是最佳选择，而且元明时期高丽商人也常以登州作为中转去往直沽和大都 刘凤鸣：《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238页。，蓬莱水城发现的元末明初高丽货船便是登州商港重新复苏的直接证据。

直沽在金代设军寨（元）脱脱等：《金史》卷一百三《列传第四十一·完颜佐》，“完颜佐，本姓梁氏，初为武清县巡检。完颜咬住，本姓李氏，为柳口镇巡检。久之，以佐为都统，咬住副之，戍直沽寨”，中华书局1975年版。，南运河在金代也是河北、山东等地漕粮入京的重要路线，但此时的漕粮运输完全依靠内河水系（元）脱脱等：《金史》卷二七《河渠·漕渠》，“金都于燕，东去潞水五十里，故为闸以节高良河、白莲潭诸水，以通山东、河北之粟。……漳水东北为御河（即今天津以南地区的南运河），则通苏门、获嘉、新乡、卫州、浚州、黎阳、卫县、彰德、磁州、洺州之馈，……皆合于信安海壖。溯流而至通州，由通州入闸，十余日而后至于京师”，中华书局1975年版。。天津地区尚未发现与金代海运有关的考古遗存，可见直沽当时还未成为海港体系的重要一员。元朝建国，都城供给“无不仰给于江南”（明）宋濂：《元史》卷九十三《食货一·海运》，中华书局1976年版。，直沽港迎来了空前的发展良机。为了提升南粮北运的运力，元世祖一方面通过疏浚运河、开凿新河来提高漕粮运力，另一方面先后开通了三条从刘家港（今江苏太仓）抵达直沽的海运航线，到达直沽的漕粮在换装后再沿海河、疏浚后的北运河以及新开凿的通惠河直抵大都城内，海运路线一经开通便成为了元代南粮北运的主要方式 钟行明：《元代漕运管理机构及其空间分布》，《建筑与文化》2010年第8期。。从此，直沽成为了漕粮进入内河漕运系统的重要转运港，为此元朝政府还在直沽设置了河西务漕运司专责漕粮转运（明）宋濂：《元史》卷九十三《食货一·海运》，“（至元）二十五年，内外分置漕运司二。其在外者于河西务置司，领接运海道粮事”，中华书局1976年版。，天津武清区河西务镇发现的元代漕运遗迹和仓储遗址均与漕粮海运后的转运有关，是直沽港海运兴起的重要标志。天妃宫遗址则是祈求航运平安的祭祀场所，它的修建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元代直沽地区海运活动的频繁以及城市的进一步发展。

以考古材料而言，海丰镇遗址尚有部分元代遗存，而海北遗址则未见，虽稍有差异，但两者在元代的衰退应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现象可能并非偶然，其与元代直沽海港的异军突起以及漕粮海运航线的开通或有着一定的内在关系。

首先，海上丝路起始港的光环悄然褪去。作为新兴港市，直沽不仅是通往大都的漕运必经之地，也是高丽商人进行交易的重要市场，加之登州港在这一时期的复苏和中转作用，使直沽港必然成为元朝和高丽进行贸易活动的首选之地，海丰镇遗址和海北遗址的丝路港口地位受到极大的冲击。

其次，南北货物转运港的功能逐渐丧失。元代一统南北，南北贸易可以在陆上畅通无阻，原先河北地区瓷器运至海丰镇遗址或海北遗址后再经板桥镇南下的运输通道，已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另外，元代漕粮海运路线的后程多是沿山东半岛北岸行驶，并在沙门岛（今山东长岛）越莱州湾无需中停直抵直沽（明）宋濂：《元史》卷九十三《食货一·海运》，“初，海运之道，自平江刘家港入海，经扬州路通州海门县黄连沙头、万里长滩开洋，沿山隩而行，抵淮安路盐城县，历西海州、海宁府东海县、密州、胶州界，放灵山洋投东北，路多浅沙，行月余始抵成山。计其水程，自上海至杨村马头，凡一万三千三百五十里。至元二十九年，硃清等言其路险恶，复开生道。自刘家港开洋，至撑脚沙转沙觜，至三沙、洋子江，过匾担沙、大洪，又过万里长滩，放大洋至青水洋，又经黑水洋至成山，过刘岛，至芝罘、沙门二岛，放莱州大洋，抵界河口，其道差为径直。明年，千户殷明略又开新道，从刘家港入海，至崇明州三沙放洋，向东行，入黑水大洋，取成山转西至刘家岛，又至登州沙门岛，于莱州大洋入界河。当舟行风信有时，自浙西至京师，不过旬日而已，视前二道为最便云”，中华书局1976年版。，而当这些粮船自直沽返回江南时，政府力求快速，在沿途逐地贩货的可能性较小，海丰镇遗址和垦利海北遗址可能随之也丧失了中转港的作用。

直沽海港的兴起使金代北方地区盛极一时的港口体系受到了巨大冲击，以黄骅海丰镇和垦利海北遗址为代表的渤海西南岸港口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或是又重回单一的贩盐之地。相比之下，板桥镇遗址、连云港沿海瓷器堆积、黄岛区蒋家庄遗址和卢龙平州城西堤遗址在元代可能仍然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一来元代漕粮海运的第一条路线，即近海航线，需要沿途停靠包括海州、胶州在内的多个州县，这些地区所见的元代遗存正好印证了它们在元代漕粮海运近海航线上的作用，尤其是连云港瓷器堆積所见遗存最晚为元初，恰好是漕粮海运最初路线的使用年代。二是元代初期，曾在胶州湾和莱州湾之间利用原有水系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胶莱运河，用以辅助漕粮海运，虽然其使用时间不长 马文辉、聂传平：《元明时期胶莱运河兴废考》，《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但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会延长板桥镇遗址的存续时间，板桥镇遗址元代生活区的存在也许正是受益于此。再者，元代实行两都制，元上都正位于内蒙古东南部正蓝旗滦河上游闪电河的北岸，粮食供给全部仰仗南方地区的元朝，作为其夏都的元上都，粮食需求量定不会少，必然也需要一条便捷的运粮路线来支撑元朝皇室及随从军民在上都的各项活动。卢龙平州港位置优越，从此向北溯滦河而上可直抵元上都，平州城西堤遗址在元代修筑，在很大程度上为接驳从直沽海运而来的粮草起到了重要辅助作用，显然已成为元朝两都巡幸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结 语

综上所述，以各港口的发展史为基础，再从考古材料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每个阶段不同功能的港口自有其一定的体系。北宋、辽时期，北方地区的海港应已形成了对外贸易和对内转运的初步体系。金代受战乱和政治等因素的左右，形成不久的海港体系发生了功能转换和区位转移，但对外和对内两方面的功能仍然在北方海港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存留。元代统一后，直沽港逐渐成为了北方沿海地区对外和对内海上活动最重要的起讫点。

由于目前所见宋元时期北方海港考古材料发现区域的不平衡性、表现形式的差异性以及报道的缺陷性，势必使基于考古材料的一些推论尚有证据缺乏之嫌。但是，随着近年来考古工作对海上丝路港口问题的重视，必然会有更加有力的材料浮出水面，届时当可进一步完善目前的一些推断。

（责任编辑：陈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