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海外力量的布建模式及对中国的启示

2018-08-20 10:03张弛
社会科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启示

张弛

摘 要:随着中国从一个地区大国逐渐崛起为世界大国,中国的海外利益不断扩张。而布建合理的海外力量正是维护中国的海外利益,实现和平崛起的重要保证。纵览历史上全球性大国布建海外力量的经验,英国遵循了服膺殖民地需求的思路,苏联采取了意识形态挂帅加军事、政治主导的模式,美国则实施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多元合一的手段。从结果上看,这些大国固然通过布建海外力量在历史上显赫一时,但它们也留下了惨痛的教训和沉重的遗产。在新的时代条件和国际环境下,中国应在批判性地借鉴英、苏、美模式的基础上,发挥综合优势,立足国内需求,防止霸权思想,以软实力为先锋,使海外力量的布建既能为保护我国海外利益发挥应有的作用,又能为世界的和平稳定注入一支正能量。

关键词:海外力量;布建;启示

中图分类号:D8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6-0015-12

改革开放40年来,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并融入世界经济一体化进程,中国经济与海外市场之间的相互依赖程度日益升高,中国的海外利益也在不断延伸。不过,海外利益的拓展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威胁或挑战。为了保护这些海外利益,中国需要布建相应的海外力量。否则,非但海外项目、企业、人员将面临极大的安全风险,而且中国作为崛起大国的国际形象也将大打折扣。纵观近代以来世界大国崛起的历史经验,它们无一例外地将布建海外力量作为维护海外利益的重要保障。本文拟以英、苏、美三大国的历史经验为参照,分析它们布建海外力量的模式特征,思考中国在布建海外力量时应遵循的原则和采取的方案。

一、核心概念的厘定与既有研究的梳理

(一)两种语境下的“海外力量”

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海外力量”(Overseas Power)一词越来越耳熟能详。虽然许多有识之士在各类媒体上大谈“海外力量”的投送、部署等话题,但却少有对这一概念的内涵进行明确的界定。根据现有研究来看,“海外力量”的内涵可以从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来进行解读。从狭义上讲,海外力量主要是指一个国家的海外军事力量,包括远洋海军、海外军事基地、补给站、情报监测站等,运用的形式包括常规性的部署与临时性的投射两种。而从广义上看,海外力量与国际影响力涵义相近,包括外交灵活性、军事能力、经济实力、文化影响力,等等。“海外力量”一词的核心是“力量”(Power),“海外”(Overseas)只是其修饰语。由于对“Power”的解读存有硬实力、软实力的分别,因此在谈到广义语境下的“海外力量”时,除了海外军事力量外,海外经济实力、人力资源等“硬实力”和国家的文化吸引力等海外“软实力”都需要被纳入海外力量的范畴。而且,正如约瑟夫·奈在谈论“软实力”概念时指出的那样,“软实力和硬实力同样重要……权力正变得不再那么强制和可感知”Joseph S. Nye, “Soft Power”, Foreign Policy, No. 80, 1990, p. 167.,在信息時代,海外“软实力”在一国的“海外力量”中,正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中国自上世纪70年代末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以来,就选择了一条和平崛起的发展道路。因此,在和平崛起的背景下谈中国海外力量的布建,应从广义而不是狭义的层面来理解海外力量的内涵,将海外力量定义为一国在境外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软、硬实力的一种集合,把非军事元素纳入海外力量的涵义中来,以彰显中国和平崛起的应有之义。

(二)既有研究的成果与不足

正如海外力量的概念可以从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来解读一样,国内外学界涉及海外力量的研究亦可以分为纯军事领域内的海外基地研究与更广范围的海外扩张或介入研究。

1.海外军事基地研究

海外军事基地是一个国家实现军事力量对外投射的重要支点。纵观世界历史,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它对本土以外地区的控制或影响都离不开海外军事基地。然而,由于研究内容的敏感性和材料的稀缺性,关于海外军事基地的学术研究仍较为薄弱,这一特点,在国内学界表现得尤为明显。

尽管早在建国初期的1950年代,国内学者就开始关注到西方国家海外军事基地问题,但这些内容基本都是介绍这些军事基地的历史沿革和基本概况,不仅研究的层次较浅,而且充斥着浓厚的意识形态对抗的色彩。而从理论层面深入剖析海外军事基地的研究直到近些年才兴起,代表学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孙德刚。他通过对美、苏(俄)、英、法、日等国海外军事基地的研究,提出并验证了大国海外军事基地部署的条件,阐释了建设海外军事基地对当今中国的启示孙德刚关于海外军事基地的研究,参见《冷战后欧美大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研究》,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版;《美国调整海湾地区军事基地探析》,《现代国际关系》2010年第5期;《安全认知变化与法国在非洲军事基地的战略调整》,《外交评论》2011年第5期;《美国在伊拉克军事部署的调整:从刚性基地到柔性存在》,《现代国际关系》2012年第2期;《法国在非洲的军事基地:一项历史的考察》,《同济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海外军事基地的理论解析》,《国际论坛》2012年第6期;《苏(俄)在叙利亚军事基地部署的动因分析》,《俄罗斯研究》2013年第5期;《试析日本在吉布提军事基地的部署与影响》,《国际展望》2015年第3期;《大国在海外军事基地部署的条件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7期;《冷战后美国中东军事基地的战略调整》,《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6期;《美国海外军事基地部署的四个维度——以大中东地区为例》,《国际观察》2017年第2期。。除孙德刚之外,樊高月、宫旭平、李伯军、杨震、董健等人对美、印等国海外军事基地的建设情况与法律地位问题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参见樊高月、宫旭平《美国全球军事基地概要》,解放军出版社2014年版;李伯军《论海外军事基地的国际法律地位问题》,《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杨震、董健《海权视域下的当代印度海军战略与海外军事基地》,《南亚研究季刊》2016年第2期。。但总体来说,国内学界对海外军事基地的研究仍处于初始阶段。

相较于国内研究,国外学界对海外军事基地的研究成果显得更为丰硕,且多以探究美国海外军事基地为主,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军事基地发展史的研究,即着眼于描述军事基地的发展沿革历程。罗伯特·哈卡维是此问题研究的重要奠基人,他在《大国对海外基地的竞逐》、《海外基地:全球海外军事存在》、《战略性基地部署与大国,1200-2000》参见Robert E. Harkavy, Great Power Competition for Overseas Bases: The Geopolitics of Access Diplomacy, New York: Pergamon Press, 1982; Robert E. Harkavy, Bases Abroad: The Global Foreign Military Pres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Robert E. Harkavy, Strategic Basing and the Great Powers, 1200-2000, New York: Routledge, 2007。三本书中对海外基地从无到有的历史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尤其在最后一本书中,哈卡维将公元1200年以来的世界强国,包括蒙古帝国、明帝国、威尼斯、热亚那、奥斯曼土耳其、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国、苏联和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部署和发展情况做了详细的梳理,并进行了一定的比较分析。不仅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而且对理解大国海外军事基地的部署模式有着积极的意义。

第二,军事基地功能和运作机制研究。既有研究认为,海外军事基地的功能涵盖安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个方面,如适应大国安全战略需求、维护战后秩序、推广民主价值、促进与驻地之间经济联结等。桑德斯、大卫·韦恩、肯特·考尔德等人在围绕美国海外基地的研究中参见C. T. Sandars, Americas Overseas Garrisons: The Leasehold Empi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美] 大卫·韦恩《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它们如何危害全世界》,张彦译,新华出版社2016年版;Kent E. Calder, Embattled Garrisons: Comparative Base Politics and American Global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阐释了基地如何发挥它的多种功能。特别是大卫·韦恩在《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它们如何危害全世界》一书中,详细考察了美国是如何通过自身建设和与东道国合作,来维护美军基地的运营,并揭露了基地运作背后的权钱交易、暴力犯罪、文化侵略等丑恶行为。

第三,军事基地的部署效应与影响研究。海外军事基地的存在,无论对部署国还是东道国,都会产生相应的影响。对部署国来讲,拥有海外军事基地保障了其安全的需要,如喬治·什坦布克指出,美军基地遏制了苏联的扩张主义政策George Stambuk, American Military Force Abroad: Their Impact on the Western State System,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3, p. 13.。但海外军事基地也使部署国陷入了“安全困境”,凯瑟琳·鲁茨坦言,正如关岛的建设反而会使之成为中国导弹的潜在目标一样,海外基地远没有把世界变得更加和平,反而可能催化战争Catherine Lutz, The Bases of Empire: The Global Struggle Against U.S. Military Posts,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p. 27.。而对于东道国,它们的付出远超收益。在有关美国驻德、日、韩、菲等国军事基地的研究中,美军基地对当地治安、经济和环境造成的破坏显露无疑,并且恶化了美国与这些国家民众的关系参见Daniel J. Nelson, A History of U.S. Military Force in Germany,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87; Gavan McCormack and Satoko Oka Norimatsu, Resistant Islands: Okinawa Confronts Japan and the United States,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12;杨超《菲律宾、日本和韩国反美军基地社会运动比较研究》,《东南亚纵横》2010年第7期。。

2.海外扩张或介入研究

不同于部署海外基地这种纯军事行为,海外扩张或介入往往是一国综合采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多种手段,在本土外的地区布建自己的力量。海外扩张基本发生在二战前,主要表现为英、法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抢夺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活动;而海外介入主要发生在二战后,美苏两强在冷战时期对盟国和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的干预、控制则是典型的案例。

涉及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海外殖民活动的研究可谓是汗牛充栋,其中尤以近代殖民史研究为最多。然而,学者们或重于殖民历史事实的探究,或重于思考殖民的经验教训,很少讨论英、法等国海外殖民过程中的一般规律性问题,特别是对海外殖民扩张的模式特征进行研究。尽管姜守明、孙燕、黄琪轩、马赛厄斯·彼得、大卫·约翰参见姜守明《民族国家形成时期英国殖民扩张特点探析》,《世界历史》2004年第2期;孙燕《近代早期英国海外贸易的兴起》,《史学集刊》2006年第5期;黄琪轩《大国市场开拓的国际政治经济学——模式比较及对“一带一路”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5期;Mathias Peter and David A. John, International Trade and British Economic Growth from the 18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Da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 1996。等人试图从贸易、金融等领域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海外扩张模式进行初步的归纳,但他们未能对影响海外扩张模式的因素进行深刻的分析。

二战后,殖民扩张彻底成为了历史的产物,大国扩张海外势力不再采用领土占领和主权剥夺的形式。冷战时期,美苏两强除了建立海外军事基地外,改用政治、经济、文化干预等方式,布建海外力量,扩充国际影响。对于大国进行海外介入的动因,学界已有不少解读,如追求物质利益和捍卫价值观念刘永涛:《“民主”语言和强权行动:冷战后美国海外军事干预》,《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1期。、地理环境和技术优势的放大唐世平、龙世瑞:《美国军事干预主义:一个社会进化的诠释》,《世界经济与政治》2011年第9期。、维护信誉和声望王立新:《世界领导地位的荣耀和负担:信誉焦虑与冷战时期美国的对外军事干预》,《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意识形态宣传渗透赵玉明:《苏联对拉美地区事务的介入及经验与教训》,《拉丁美洲研究》2014年第6期。等。不过,对美苏实施海外介入的特点,学界却少有总结。因此,二战后大国海外介入研究实际上陷入了一种“描述”困境:即虽然对介入行为内在原因的分析已达到相当水平,但对介入行为外在特征的勾勒却模糊不清。

从概念上说,军事基地只是广义海外力量的一部分,而海外扩张和介入与海外力量的内涵则互有重合与不同。但梳理以上研究,能够为理解大国海外力量布建问题提供重要的信息和分析的框架。因此,在界定海外力量的概念范畴后,笔者拟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分析英、苏、美三大国的历史经验,透视大国布建海外力量的规律和特点。

二、英国模式:殖民从属型

诚然,近代以来多数西方国家和日本都曾从事海外扩张的运动,但这些国家中真正堪称全球性大国的,只有二战前的英国和二战后的苏联、美国。尽管法、德、日等列强在近现代史上也曾一度拥有强盛的的国力和幅员辽阔的海外殖民地,但它们或在与英、苏、美争霸的战争中落败,或是只实现了区域性而非全球性的海外存在。从严格意义上说,它们的海外力量布建模式不具备世界性意义。而在英、苏、美三国中,英国是最早具有在全球范围内投射海外力量的国家,研究它布建海外力量的模式具有重要的先导性意义。

(一)英国海外力量的全球分布

英国并非最早进行海外扩张的西方国家,而是在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在殖民事业上取得了成功后,才开始开辟海外殖民地。英国在早期海外扩张的过程中,并未制定系统的规划。直到先后战胜西班牙、荷兰、法国,取得无可争议的海上霸权后,英国才开始为建立遍布全球的海外殖民地间的联系和实现海上力量的投射,有计划地选择新殖民地、军事基地或势力范围,使海外力量的布建与殖民帝国发展的需求相吻合。

虽然英国早在16世纪末就开始向加勒比和北美拓展殖民版图,但直到1704年才取得第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水道——直布罗陀的控制权A. N. Porter, ed., Atlas of British Overseas Expansion, London: Routledge, 1991, pp. 182-184.。从18世纪中叶起,英国沿两条线开始扩张海外力量:第一条线是沿大西洋和非洲大陆南下,在非洲西海岸建立殖民地或军事基地,于1795年驱逐荷兰海军,掌握了好望角的控制权P. M.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British Naval Mastery, New York: Scribners, 1976, p. 129.。第二条线则是经地中海、红海向印度洋、太平洋东进。在远东地区,英国先后取得了班达(1784)、槟榔屿(1794)、马六甲(1794),占据了印度洋通往太平洋的咽喉要道,彻底取代了荷兰的东方海上霸主地位。在中东和近东地区,英国先后入侵巴林(1820)、索马里(1840),租借塞浦路斯(1878),变埃及为实际的殖民地(1882),基本上实现了对整个地中海和印度洋的控制。一战后,英国又进一步获得了西南非洲、新几内亚、巴勒斯坦、美索不达米亚等原属德国、土耳其的海外领地,几乎控制了当时世界上所有的重要水道,包括直布罗陀、苏伊士运河、好望角、霍尔木兹海峡、曼德海峡、马六甲海峡等。正如马汉所讲,英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建立在对海上交通要道和贸易航线的控制之上[美] 阿尔弗雷德·马汉:《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安常容等译,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它遍布全球的军事基地呈现四条“战略弧”形态的分布:即東亚-东南亚-南太平洋战略弧、地中海-苏伊士-印度洋战略弧、西非-南大西洋战略弧与北美-加勒比战略弧孙德刚:《帝国之锚:英国海外军事基地的部署及其战略调整》,《军事历史研究》2015年第4期。。通过各战略弧上基地或港口的联结,英国不仅确保了本土与殖民地间的政治联系,而且推动了本土与殖民地之间、殖民地与殖民地之间、殖民地与销售市场之间的贸易往来,最终维持了其殖民帝国长达两个世纪的繁荣。然而,二战后英国实力大损,非殖民化运动的高涨更是导致殖民帝国的全面瓦解。虽然,战后英国仍保有部分海外存在,但规模与鼎盛时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二)从属于殖民地的布建模式

英国在建立了众多的殖民地、获得了广阔的势力范围之后,其布建海外力量的基本思路是运用各种手段来努力维持殖民帝国的存续。尽管英国对殖民地的认知曾随时间变迁而有所不同,但以海外力量来支撑殖民地的思路却从北美独立战争后一直坚持到二战的结束。

早在建立北美殖民地之时,英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尚处在萌芽阶段,国家贫穷,财政羞涩,七年战争更使英国债务达1.35亿英镑之巨Edwin J. Perkins, The Economy of Colonial Americ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0, p. 129.。英国对北美殖民地最重要的考量就是征收税赋,偿还债务,缓解国家的财政压力。因此,英国并未对北美殖民地整体产业结构的发展作出系统规划,而是着眼于掠夺殖民地的财富。为此,英国治理北美的方式主要是依靠私人殖民公司,实行间接管理。尽管英国政府向北美殖民地派驻总督,掌握行政权,但实际上很少直接干预各殖民地内部事务,对人口流动、政府援助和维护等事也少有关心Charles M. Andrews, The Colonial Background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Four Essays in American Histor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42, p. 75.。而在产业问题上,英国支持利润丰厚的皮毛贸易、奴隶贸易和种植园经济的发展,却通过《航海条例》、印花税法对殖民地资本主义的发展课以重税。可见,英国在北美的海外力量布建方式是以较为宽松的政治管理来争取移民的支持,但在经济和产业发展上采取法律、经济等多种手段来维持英国本土产业优势和积累财富。

然而,在经历了北美独立战争的沉重打击后,英国在海外力量的布建思路和方法上都发生了变化:第一,在海外力量的布建上,采取了核心区域“强化”和边缘区域“减负”并行的方针。美国独立后,英国海外拓展的重心转向东方,印度成为英国海外力量布建的重中之重。1813年,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垄断权被取消,到1858年,公司本身也被取消,开始了英国政府直接统治印度的时期。对于中国、伊朗等重要国家和地区,英国也加强了扩张势力范围步伐,通过割占土地、开设租界、划分势力范围以增强在这些国家的存在和影响。不过,对冈比亚、黄金海岸等不甚重要的领地,英国着手进行减负,将其功能缩限于主要服务海军投送,减少行政开销。但整体而言,英国对海外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管理和控制实际上是加强了。第二,在处理海外殖民地和本土关系问题上,出现了“重外轻内”的倾向。不同于北美殖民地时期扶植本土、限制殖民地的产业政策,19世纪中期以后,英国的海外投资飞速增长,每年的净投资额达到年储蓄率的30%Roderick Floud and Paul Johnson,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Modern Britain, Vol. 2: Economic Maturity, 1860-1939,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191.。殖民地产业的发展导致英国国内产生一个重视海外利益而忽视本土利益的金融集团,经济上逐渐形成“外重内轻”的格局。产业外移导致严重后果:一是英国越来越依赖于殖民地经济,而忽视了本土技术与产业的更新换代,致使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英国的工业发展落后于美国和德国;二是英国海外力量的布建越来越从属于殖民地的需要,英国与殖民地精英、后起资本主义强国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虽然英国的殖民帝国版图在19世纪中叶达到鼎盛,但维持帝国的成本亦是水涨船高。亚当·斯密曾批评英国对殖民地的独占政策和重商主义,认为殖民地已成为母国的负担郭家宏:《论亚当·斯密的帝国思想》,《史学月刊》2001年第3期。。不过,由于英国的经济命脉越来越为殖民地所绑架,它不得不要确保殖民地的存续和安定。为此,对内,英国要压制殖民地的反抗斗争;对外,英国要应付德、日等资本主义后起之秀要求重新划分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要求。印度人民反英大起义、英俄中亚大角逐、布尔战争、英德非洲大竞逐的接踵而来,恰恰显示出英国为维护殖民帝国,不得不多线作战的窘境。

二战前的英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殖民帝国,其海外力量的布建很大程度上与海外殖民活动相重合。因而,英国海外力量的布建势必与殖民地的成长紧密相连。从地理上看,英国海外力量的分布致力于维护本土与殖民地之间、殖民地与殖民地之间、殖民地与销售市场之间的稳定联系,它控制下的各个咽喉水道成为连通殖民帝国经脉的重要关节。从策略上看,随着经济布局“内重外轻”向“外重内轻”的转变,英国布建海外力量逐渐从服务于本土的需要转变为从属于殖民地的需求。殖民帝国的扩张要求英国强化对核心殖民地的控制,并为维护殖民统治而应对内外各种挑战,这导致英国布建海外力量的过程伴随着镇压殖民地反抗以及与其他列强的竞逐。不过,诚如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庞大的殖民地已成为影响英国产业结构升级的重要诱因一样,殖民地从属导向的海外力量布建不仅不断透支英国的国力,而且引发了一系列矛盾的升级。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英国维持世界殖民帝国的愿望被彻底摧毁,英国的海外力量布局也开始日益萎缩。

三、苏联模式:军政主导型

二战前,苏联整体上还是一个较为内向、封闭的国家,在本土之外几乎没有部署军事基地。二战后,苏联作为主要战胜国,不仅国际影响力空前提升,而且建立了以它为核心的庞大社会主义阵营。苏联逐渐向本土和社会主义阵营以外,布建相应的海外力量。战后苏联海外力量的布建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1940年代中期到1950年代中期是苏联海外力量布建的奠基阶段,由于恢复经济是这一时期苏联的首务,所以其海外力量的布建集中于社会主义阵营内部,打造可靠的“戰略缓冲地带”。其次,1950年代后期直至1970年代结束的20年是苏联海外力量布建的鼎盛时期,随着美苏攻守态势的转变,苏联不但巩固了对社会主义盟国的控制,而且加强了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干预,对美国的遏制战略形成了突围甚至于反包围之势。最后,从1980年代起直到苏联解体,国内日益恶化的经济形势使苏联不得不开始在海外大规模“减负”,最终导致海外力量布局的几乎彻底瓦解。总的来看,苏联海外力量的布建格局凸显出缓冲地建设和突围战略的特点,在意识形态指导下,以军事存在和政治干预作为主要的布建方式。

(一)苏联海外力量的全球分布

从地理上看,苏联布建海外力量的活动历经了一个先扩张、后收缩的过程。早在二战的反攻阶段,苏联借解放东欧之际,通过在这些国家(包括蒙古)部署军队、建立基地,推广共产主义和苏联模式,构建了一条对抗北约的战略缓冲地带。在东欧和蒙古之外,苏联也试图向世界其他地方伸展力量,比如在土耳其,斯大林曾发誓要将土耳其人赶至亚洲Georgi Dimitrov, “Diary Entry for 26 November”, in Banac, ed., The Diary of Georgi Dimitrov, 1933-1949,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37.,控制黑海入口。在北非和中东,苏联领导人认为利比亚的的黎波里塔尼亚是建立地中海据点的理想地N. Komolov, ed., Russiia i Italia, Noscow: Nauka, 1998, pp. 211-241.。在伊朗,斯大林利用北部的民族分离分子来胁迫德黑兰给予莫斯科石油和势力范围,建立一个以大不里士为中心的自治政权[挪] 文安立:《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牛可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59-60页。。在远东,苏联海军维持了对中国旅顺的使用权。同时,通过支持金日成回国,苏联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对朝鲜的影响。然而,苏联的以上努力却成效不佳:在土耳其、伊朗、北非的渗透不仅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恶化了苏土、苏伊关系,加速了它们向美国的靠拢。而斯大林的空洞许诺和金日成军事冒险的失败,进一步显示出苏联在这一时期在海外力量扩张问题上的摇摆性。

从1950年代末开始,尽管中苏关系的恶化导致苏联在远东的影响力有所下降,但苏联在亚非拉其他地区的力量布建却呈现上升态势。随着冷战进入苏攻美守的时代,苏联的海外力量布建带有鲜明的突围特点,对美国的盟邦、海外基地乃至本土都构成了一定的威胁。在拉美,古巴成为苏联插入美国腹心的一枚楔子,威胁美国本土的安全。在东南亚,苏联趁美国从越南撤军之际将自己的势力渗入中南半岛,获得了金兰湾和岘港两个重要的海军基地,直接威胁美国在西太平洋的防线。在中东与非洲,苏联与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间的合作对美国在地中海和波斯湾的活动构成相当的制约。而安哥拉、埃塞俄比亚革命的胜利既使苏联在两个非洲之角实现对美封锁的突围,更激起了苏联对其第三世界政策空前乐观的情绪Steven R. David, “Soviet Involvement in Third World Coup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11, No. 1, 1986, pp. 3-36.。全盛时代苏联的海外力量,不但拓展至社会主义阵营以外的广大亚非拉国家,而且在加勒比海、西南非洲、地中海、红海和波斯湾等咽喉水道对美国的海上霸权构成了严重的挑战。

1979年入侵阿富汗是苏联海外力量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苏联虽然在阿富汗建立了傀儡政权,但却深陷与反政府武装旷日持久的游击战争。戈尔巴乔夫继任最高领导人后,曾一度试图继续在扩大海外力量问题上保持攻势,但国内改革惨淡的状况使他最终陷入绝望[挪] 文安立:《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牛可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379-387页。。1980年代后期起,苏联支持下的越南、古巴开始从柬埔寨、安哥拉撤军,标志着苏联势力从东南亚和南部非洲的退出。在阿富汗战场,苏联也被迫于1988年宣布撤军。战略收缩同时还伴随着海外军事基地的关闭、军事援助的停止和经济合作的中断。最终,苏联的解体宣告了其海外力量布局的分崩离析,虽然俄罗斯继承了苏联大部分的遗产,但它的海外力量,尤其是军事存在,已基本上撤回到独联体一线刘侣萍、崔启明:《俄罗斯海外军事存在的现状及前景分析》,《俄罗斯研究》2007年第1期。。

(二)“意识形态挂帅+军事、政治主导”的布建模式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领头羊的苏联,它布建海外力量的过程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烙印。冷战时期苏联的盟友或“伙伴”们,都不同程度上接受社会主义——准确地说是苏联社会主义理论和模式的指导。虽然苏联在政治、军事上可以说是能够与美国匹敌的唯一大国,但在经济上却没有美国一样的世界影响。苏联难以像美国一样,在布建海外力量的同时,实现国内和海外经济间的良性循环。因此,苏联的海外力量布建呈现军事、政治主导的特点,经济力量的作用微乎其微。

苏联海外力量布建的意识形态指导原则,鲜明地体现在它与盟国和友邦的交往之中。对于接受苏式社会主义理论和模式的国家,苏联积极提供支持,不惜化敌为友。比如,1974年苏联和索马里建立同盟关系,共同对付美国和埃塞俄比亚联盟。但后来埃塞俄比亚发生革命,领导人门格斯图宣称要在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向社会主义过渡Robert Patman,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Horn of Afric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156.,极大地鼓舞了苏联在非洲之角政策的调整。加上共产主义在索马里并没有多少支持者[英] I. M. 刘易斯:《索马里史》,赵俊译,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04页。,其领导人对伊斯兰教的包容使苏联对索马里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坚定性表示怀疑谢晶晶:《苏联对“非洲之角”的政策(1974-1978)》,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4页。。苏联借1977年门格斯图访问莫斯科之際,确立了苏埃同盟关系,使原来美埃-苏索对峙转变为美索-苏埃对抗。不过对于苏联模式的“离经叛道”者,苏联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退出和对抗。比如,中苏关系一度在1950年代中期以前处于“蜜月”,但从5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毛泽东对中国照抄苏联模式越来越感到不满和苏联难以容忍中国“民族主义”式社会主义的发展,中苏对社会主义的理论分歧日益加深。苏联认为中国正在走一条叛离“正统”的修正主义路线,决定撤回专家、取消援助,苏联在中国布建的政治军事力量和经济资产也几乎为之一空。

苏联布建海外力量遵循着意识形态一致或相近的原则,但由于经济上相对封闭,苏联无法提供充足的经济支援或投放大量的海外经济产业,因而它的海外力量多体现为军事和政治的存在。苏联在海外的最大资产是散布于全球的军事基地,在1980年代初期,除了在东欧盟国的基地与驻军外,苏联在亚非拉的16个国家建有59个海、空军基地孙雨洁:《苏联在亚非拉可使用的海空军基地》,《世界知识》1982年第2期。,许多在地理上都位处要津,如越南的金兰湾、叙利亚的塔尔图斯、南也门的亚丁、古巴的哈瓦那等。其次,对外军事援助也是实现苏联海外存在的重要手段之一。如在安哥拉内战中,苏联和古巴对“安人运”提供军事武器、顾问的帮助甚至派兵,成为“安人运”获得内战胜利的重要原因。在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的战争中,苏联更是向埃提供了价值超过10亿美元的武器,比美国在过去20多年对埃军援的总额还多夏义善:《苏联外交六十五年纪事:勃列日涅夫时期(1964-1982)》,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636页。。最后,建立可靠的亲苏政治力量是苏联海外布局的关键环节。苏联极为重视培养海外亲苏力量,对越南的黎笋、埃塞俄比亚的门格斯图、古巴的卡斯特罗、伊拉克的萨达姆等人,苏联不仅对他们在国内的政治斗争暗中支持,而且对他们的对外战略也给予帮助。如苏联在判断萨达姆领导下的复兴党是进步的、革命的之后,甚至放任复兴党对伊拉克共产党的镇压胡雨:《伊拉克共产党兴衰历程及其经验教训》,《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2年第4期。。对黎笋的地区霸权主义,苏联更是公开给予援助,怂恿越南一起和苏联对中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些动作都是为了换取这些政权向苏联的进一步靠拢。

冷战时期,苏联海外力量曾一度遍及东欧及亚非拉的广大地区,设立了众多的海外基地,建立了多个亲苏政权。不但有力地回击了美国的遏制战略,甚至在欧陆、地中海、非洲之角和加勒比地区对美国形成反击之势。然而,苏联海外力量的布建建立在教条式的意识形态输出和单一的军事政治援助之上,既缺乏对接受国家发展需求的考量,又带有大国沙文主义色彩。70年代后期以降,苏联模式颓势日显,受苏联影响的各国精英们愈发质疑集体主义意识形态是否能带动他们最需要的经济发展参见Peter B. Evans, Embedded Autonomy: States and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William Easterly, The Elusive Quest for Growth: Economists Adventures and Misadventures in Tropics, Cambridge: MIT Press, 2001。,具有知识和技术的本地资产阶级大批外流。苏联海外力量的布建不仅未能与东道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形成良性循坏,而且成为了制约它们经济发展和政治自主的沉重负担。于是,当80年代苏联开始实施战略收缩后,其遍布全球的海外存在很快在内外压力之下走向瓦解。

四、美国模式:多元合一型

美国是当今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也是拥有最大规模海外力量的国家。美国不但在冷战时期,而且在后冷战时代,一直维持庞大的海外存在,海外力量遍布于世界各大洲。準确地说,从1789年美法准战争(QuasiWar)开始,美国就开始了在本土之外的海外扩张[美] 大卫·韦恩:《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它们如何危害全世界》,张彦译,新华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这一历程绵延至今已有200余年。然而,不同于英国在二战后海外力量的大幅收缩与苏联在冷战后海外力量的分崩离析,美国的海外力量虽然历经消长的过程,但至今仍保有全球性的海外存在。美国布建海外力量的思路与模式和英国、苏联都存在较大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三国最终结果的不同。

(一)美国海外力量的全球分布

美国海外力量布建与英国、苏联一样,都经历过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建国初期,美国在所谓的“接近美国安全和经济利益的中心”地带Andrew Krepinevich and Robert O. Work, New US Global Defense Posture for the Transoceanic Era, Washington: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Budgetary Assessments, 2007, pp. 41-42.,建立简易的海军巡逻基地。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美国布建海外力量的中心是美洲大陆,它通过兼并或购买土地、租借基地、购买矿场、开辟种植园等方式,增强对拉美国家的影响。19世纪中叶起,美国的海外力量开始向美洲之外的东方渗透,在西太平洋地区建立殖民地、海外领地和租界,并进行海外军事干预。在二战之前,美国的海外力量布建思路基本实现了由美洲为主向全球布局的转变。二战结束后,随着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从广大殖民地撤出,美国的力量迅速填补了这些真空地带,建立起一个空前庞大的海外帝国。

尽管二战的结束宣告着新国际秩序的建立,但美国却无意放弃它在旧秩序下的海外资产和二战中的“战利品”。在冷战时期,美国布建海外力量的基本目的是保卫国家的安全。然而,自罗斯福以降的许多美国领导人都认为,“美国的防御就是全面的防御”Michael S. Sherry, In the Shadow of War: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the 1930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33.,美国要确保的是国家的绝对安全。因此,美国需要将海外力量部署在与敌人接近、但与本土有一定距离的海外,这即是所谓的“前沿战略”。在这一战略指导下,美国在海外部署了数以千计的军事基地和军事设施,与42个国家签订了8个共同防卫条约,与30多个国家签订了行政性安全协定Catherine Lutz, The Bases of Empire: The Global Struggle Against U.S. Military Posts, p. 32.。这些基地和盟邦、伙伴国家从西太平洋一直延伸到北大西洋,形成了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全包围。同时,在自家后院的美洲,美国也通过经济援助和军事控制扶植了大量听从于美国的傀儡政权。可以说,冷战时期美国的海外力量布局遍布任何一个大洲,它的地理范围远超同期对手苏联和二战前的英国,具有完全意义上的全球投射能力。

冷战结束后,美国无需在与原苏联接近的“前沿地带”部署大量的军事存在,但军备竞赛虽然拖垮了苏联,却也给美国造成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从1990年代后,尽管美国维持了海外力量的全球布局,但部署的重点却主要分布在欧洲、中东和亚太三个区域。首先,在欧洲,美国仍在德国、英国、意大利等国保持了大量基地和军事设施,同时,通过北约东扩,美国进一步将军事存在扩张至中东欧地区,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其次,美国在中东的经营是冷战后海外力量布局调整的最大特点。在1990年之前,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全部位于土耳其,但在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已扩至海合会六国,波斯湾成为美国的“内湖”孙德刚:《美国在中东军事基地的周期性变化——基于美国安全政策报告的文本分析》,《西亚非洲》2016年第6期。。最后,在亚太,后冷战时代美国的布局愈发带有遏制中国的态势。尽管美国试图将第一岛链的基地后撤,但却加强了与日、韩、澳等盟邦的军事合作。同时,美国也试图拉拢印度、越南等潜在的伙伴,通过军事援助和经济合作,布建一个超越亚太的“印太”新格局。

(二)服膺全球战略的多元合一布建模式

作为二战结束至今全球实力最为雄厚的超级大国,美国的国家战略从来就不仅局限于本国的安全,还要考虑到维持世界霸权。因此,美国的海外力量布建需要服膺其全球战略。这一战略在冷战时期表现为遏制苏联,在后冷战时代则表现为应对可能的挑战和威胁。然而,美国在经济上具有远超苏联的实力和制度优势,其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在全球范围内也有广泛的接受程度。所以,美国布建海外力量时,“篮子”中的工具不仅限于军事部署和政治支持,经济影响、价值输出、文化熏陶等都是美国的手段。

遍布全球的海外军事基地和对他国内政的频繁干预仍是美国海外力量的最可靠展现。美国的海外军事基地在冷战时期曾达到数千处,冷战后虽几度调整,但截止2015年,美国在海外的军事基地仍有587处,遍布全世界的39个国家和地区Office of the Deputy Under Secretary of Defense, Base Report, Fiscal Year 2015 Baseline, Washington: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2015, p. 18.。由于美国本土僻处北美一隅之地,远离“世界岛”——欧亚大陆,所以部署在欧亚大陆边缘地带的前沿基地就成为了美国参与国际事务、争夺世界霸权的桥头堡。冷战初期,美国海外基地的规模和驻军人数都颇为可观。但随着非殖民化运动的高涨以及苏联的解体,美国鉴于财政负担及与东道国之间的摩擦,对基地的功能和规模进行缩减,在全世界战略性地建立“隐蔽”、“自给自足”的据点Alexander Cooley, Base Politics: Democratic Change and the U.S. Military Oversea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236.,建設所谓“睡莲”基地。表面上,后冷战时代美国基地的数量和规模较以往有所缩小,但实际上基地的机动性、灵活性和投射范围都有了提升,有利于美国对突发事件进行快速反应。在基地建设之外,美国还频繁采取军事、政治干预来展现其海外力量,二战结束至今,美国先后对朝鲜、古巴、越南、格林纳达、巴拿马等十余个国家进行军事干涉,使部分国家发生政权更迭。另外,美国还深深地卷入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和盟国的内政,扶植亲美势力,倾覆反美政府,推行美国的战略意图。

经济上,美国以基地经济、跨国公司和制度工具为抓手,影响和干预其他国家事务。首先,不同于苏联基地在经济上的孤立与隔绝,美国基地与东道国之间往往具有密切的经济联系:一是美军的消费对当地经济的刺激作用,如1950年代驻扎在德国莱茵-普法尔茨州的美军的大肆消费,使该州经济的成长经历了一个“难以置信的50年代”Maria H. Ho¨hn, GIs and Fra¨uleins, The GermanAmerican Encounter in 1950s West Germany,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2, p. 52.。二是基地后勤的维护对当地就业的提振作用,如在德国的凯泽斯劳滕美军社区,约有6700名德国公民在为美军工作86th Air Wing Public Affairs Office, fiscal year 2011 data.。三是美军与外国雇佣承包商的合同对东道国经济发展的刺激作用,如韩国的SK集团是美国国防部的第11大外国承包商[美] 大卫·韦恩:《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它们如何危害全世界》,张彦译,新华出版社2016年版,第253页。,SK与美军的合同对韩国经济成长的意义不言而喻。美军基地对于东道国而言,既是军事保护,也是经济机遇。其次,美国海外经济力量的存在还表现在大型跨国公司和美式经济制度的影响力。大型跨国公司在第三世界,特别是亚非拉贫穷国家的投资,使这些国家的许多经济要害部门为美国所掌控。而美国主导下的国际货币、金融、信用体系实际上使许多国家对美国形成了严重的依赖。如1980年代美国通过干预外汇市场,迫使日元升值,导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美国又借助IMF等工具,逼迫韩国开放金融市场、调整经济结构和政策,韩国至今仍视此事为“国耻”。

价值宣导和文化输出亦是美国布建和展示海外力量的重要手段,美国政府、海外基地和跨国公司都是承担这些事业的主体。美国政府自冷战以来一直是向海外传播美式意识形态的主将。杜鲁门政府在推出马歇尔计划时,毫不掩饰地向欧洲散播反共意识形态。里根政府时期大肆对外推广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华盛顿共识”,要求第三世界国家像美国一样推进市场导向的改革Philip Armstrong, Andrew Glyn and John Harrison, Capitalism since 1945, Cambridge: Blackwell, p. 293.。海外基地虽然主要职在履行美国的全球战略,但也不可避免地加入推广美式民主价值的事业中来。如驻韩美军基地客观上向威权统治下的韩国社会灌输了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和三权分立的制度,1980年代驻韩美军对全斗焕军政府态度的转变成为韩国民主化改革的重要原因之一陶文昭:《韩国民主的美国因素》,《东北亚论坛》2007年第6期。。而跨国公司也在海外投资过程中承担起反共宣传、促进民主化、灌输美式价值的使命。如在1990年代,美国跨国公司在对墨西哥投资的过程中,掀起“民主化”攻势,它们鼓励新兴工业主和商业人士通过参政来改革墨西哥,建立一个像美国一样“民主”和“自由”的国家Leslie Elliott Armijo, ed., Financial Globalization and Democracy in Emerging Markets, 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 1999, p. 134.,迫使革命制度党政府不得不进行政治改革,最终在2000年实现政党轮替。

直到今天,美国是唯一有能力进行全球干预的国家,它的海外力量不仅包括了众多军事基地和经济资产的支撑,而且体现在制度优势和文化吸引力的辅助。可以说,美国的海外力量布建体现了软、硬实力一种有机融合。硬实力保证了美国力量的远程投射和霸权展现,而软实力则降低了布建的成本和其他国家对美国的抵触。这种多元合一的布建方式既是美国能在冷战中拖垮苏联的原因之一,也是它在冷战后依然能够维持庞大海外存在的重要秘诀。当然,美国布建海外力量的进程始终伴随着争议、诟病和反抗,对世界和平与发展的负面影响也无需赘言。但如何借鉴美国的有用经验,摒弃布建过程中的消极后果,应是新兴大国在成长为世界大国和进行全球布局的过程中所应思考的重要问题。

五、历史经验对中国海外力量布建的启示

当今的中国正在从一个地区大国崛起为世界大国,这一过程必将引领新一轮中国海外利益的伸张。如何妥善和有效地配置中国的海外力量,是中国需要认真思考的重要议题之一。英、苏、美三国在崛起过程中布建海外力量的历史,既有值得中国参考借鉴的经验,更有中国需要警惕规避的教训。因此,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中国在布建海外力量时,应发挥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领域的综合优势,反思苏联单一方式布建导致的内耗性后果;切实立足于国内发展战略需要,避免像英国一样被海外资产所绑架;树立“创造性介入”的布建思路,反对美国的霸权式干预;建立以软实力输出为主、硬实力支持为辅的新模式,不走美、苏、英三国采取的军事优先的老路。

首先,中国在布建海外力量时应批判性地借鉴美国多元合一的方式,不能像苏联一样单纯依靠军事和政治手段。以美国布建海外力量为例,尽管军事基地的存在对大多數东道国都造成过主权侵蚀、社会犯罪、环境污染等问题,但不可否认基地经济对驻地具有带动作用。特别是在德、日等国在二战后的重建过程中,基地经济扮演的角色不能被忽视。同时,美军基地也推动了西方价值的输出和东西文化的融合,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国的民主化进程以及部队火锅的出现、通心粉和披萨进入东方社会,都与美军基地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军事、经济和文化的综合发挥作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美国的海外力量至今仍然维持广泛的存在。相较而言,苏联热衷于通过政治和军事手段来扩大其海外影响,经济影响力和文化吸引力的匮乏致使苏联影响下建立的政权很快发现,他们学习苏联所建立的经济体系甚至比他们推翻的体系更糟糕。随着苏联国力的衰颓,它的海外力量迅速萎缩。所以,中国海外力量的布建,需要依靠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手段有机结合,创造可持续的发展模式,使经济和文化的力量能够支持政治和军事的存在,政治和军事的力量能够促成经济和文化的扩散。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世界各国对中国海外力量的威胁感知,实现海外力量的持续发展。

其次,中国应将布建海外力量打造为立足于国内发展需求的事业,而非造就中国的海外帝国。一直以来,转移国内过剩产能被许多外界人士视为中国扩大海外投资、大兴土木建设的目的之一。但英国布建海外力量的历史表明,辽阔的殖民地驱使英国将更多的产能和资金投向海外,导致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英国本土的新兴工业得不到充足的资金,逐渐丧失技术优势,最终造成霸权衰落。中国当前在科学技术水平上,与美日欧等发达国家仍有一定的差距,在过剩产能转移和国内产业升级问题上,应明确产业升级是纲,产能转移是目,切不能本末倒置。同时还应注意的是,中国的不少海外投资对象国正处在工业化阶段,过剩产能的转移有可能引发中资与当地企业的冲突,酿成政治纠纷,伤及中国与这些国家的外交关系。因此,中国必须警惕英国被海外资产绑架的教训,切实根据国内发展的需求,合理布建自己的海外力量。

再次,中国在布建海外力量时,切忌进行霸权式干涉,而应树立“创造性介入”的思路。从历史上看,英、苏、美部署海外力量的过程,往往伴随着对他国内政的霸权式粗暴干涉,这一特征在美国身上尤为明显。为了避免重蹈以往大国的覆辙,中国应树立“创造性介入”的新思维。在布建海外力量时,中国既不能只埋头苦干,对国际和地区事务不闻不问;也不能到处插手,随意干预他国内政和区域事务。而应以新颖的方式,参与、加入、切入、卷入到相关国际事务中,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王逸舟:《创造性介入——中国外交新取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10页。。“创造性介入”体现的是中国的国际责任感和外交引导性,绝非西方干涉主义和强权政治的老路。坚持“创造性介入”的思路,要求中国在布建海外力量的过程中为解决国际和地区问题发挥积极的贡献,像主持六方会谈解决朝鲜核问题和协助苏丹返回国际社会那样,使力量“介入”的结果既能符合中国的利益,又有利于全球或地区和平与发展。

最后,在新的历史时期和国际环境下,中国布建海外力量应树立“软实力为主、硬实力为辅”的新模式。以往的世界大国,不论是英、苏、美,无不以硬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作为海外力量布局的基础。然而,从历史经验看,依靠军事实力来维持海外存在,既难以永续,又容易衍生出各种矛盾。中国实现和平崛起,主要靠与世界各国的合作,而非军事支撑。所以,中国应将海外力量的布建置于软实力而非硬实力基础之上,使中国的海外力量体现为经济、文化的外溢效应而非军事存在的震慑作用。在经济层面,推动中国的经济影响能够从横向上扩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从纵向上能深入国外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在文化层面,通过打造文化产业园区、建立文化资源信息共享机制、塑造文化认同来使中国的文化更具魅力与吸引力。在社会层面,认识到中国海外“软实力”的承载者是华人华侨,依靠他们来解释中国的政治软实力、推广经济软实力、传播文化软实力曹云华、张彦:《中国的海外利益:华人华侨的角色扮演》,《暨南学报》2012年第10期。,以华人华侨的小社会带动国际大社会对中国实力的正确体认。

总之,海外力量的布建是中国国际大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新的时代背景和国际环境下,中国应在反思英、苏、美等大国海外力量布建经验的基础上,摒弃过时的、霸权的旧模式,以一种与时俱进的、和平的新模式向世界展现自身的海外力量,将中国的海外力量打造为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的动力,引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责任编辑:潇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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