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生命

2018-08-20 02:58
东方剑 2018年6期

引言

说不清楚从何时开始,在陕西咸阳市公安局几乎所有重大疑难案件的勘查现场和案情分析会上,往往于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将征询的目光聚焦,变成这样一句话——“听高利军说”。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没有客套和随意性,更没有媒体和同事赐予“神奇法眼”“警界神探”以及“三秦福尔摩斯”种种虚浮溢美之词闪耀炫目,却更让他感到满足、踏实和受用。当然,随着他职业生涯的迁延升职,这句话也随之嬗变为“请高大队”或“高政委”说了。

正是这句朴素平常的白话,为我点亮了灵感之光——是的,我和我的读者,又何不洗耳恭听,也直接“听高利军说”呢?

他的故事由他道来,又将会怎样鲜活生香,切入我们的视听?

好吧,就听你的,咱从我第一次出现场开始聊吧。那印象当然很深,尽管一晃三十多年了,对我来说,那可是大姑娘坐轿——初出现场,不只刻骨铭心,几乎就是失魂落魄。

我是1982年8月1日报到上班的,那一天是8月6日。就是说,我正式从警不到一周。那天是在咸阳秦都区陈阳寨南边的野地,发现了一具三十岁左右年纪被奸杀的女尸。正当中午,我跟随两个同志钻进了茂密的玉米地里,科长给我和老王交代了几句,说还有急事要走。他走时老王也跟着走了,说要去停在地头很远的警车里取什么东西。他把我当成公安专科毕业的学生了,想当然地以为我驾轻就熟,知道那一套业务程序,叫我先认真勘查,做好记录,没等到我辩白就匆匆而去了。

他们一走,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活人。顿时四野一片死寂,连刚才此起彼伏的知了声也突然消失了。那一年,我22岁,之前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人。我本能地瞥了那具女尸一眼,突然就感到脊背发凉而毛发耸立,因为我发现侧卧的死者正睁开着一只眼,怔怔地望着我,不,几乎是射击扣扳机前那样“瞄准”着我。

前所未有的恐惧,蓦然降临,一下子紧紧地攫住了我。我转过身,正想撒丫开跑,又怕被老王返回来撞见取笑。于是,我深吸了口气,抑制着怦怦的心跳,慢慢转过头去,试探地直视那个不幸的女人。我发现她的目光是僵直和绝望的,好像也有少许的愤怒与期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最多不过半小时,可我觉得好像非常漫长和遥远,左等右等,不见老王返回,我大口喘气,就像小孩子独自在夜路上吹口哨为自己壮胆那样,开始嘀嘀咕咕自说自道起来。

我说大姐呀,你别瞪我呀,我知道你死得冤枉,这不就来侦查了吗?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抓住凶犯,为你伸冤报仇,严厉惩治那个害你的畜生、狗日的王八蛋。你就瞑目安息吧!

我反复说着,越说声音越大,慢慢也开始镇静,索性抖抖索索地从勘查记录本里撕下一张白纸,轻轻地蹲下,覆盖在死者的脸上。就在这时,我看见死者的眼睛似乎真的慢慢地闭合上了。也就在这时,老王赶了回来,他有点诧异,好奇地问我,你刚才和谁说话来着?

我说,和我自己呗。

别说,这句随口道来的话和那一回初次出现场的情景,转眼三十六年了,让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三十六年,我出了多少现场,破了大大小小多少案子,我真的记不清了,尽管只要谁提个头绪,那些枝枝节节我都会如数家珍全想起来。毕竟,那些过程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重要的是真相和结果。只要案子破了,我也就松一口气,心安理得了。

但是有一点,言犹在耳,我说过的话不仅没忘,也不敢忘,而且自觉不自觉地时常萦回在我的耳际,特别是在面对受害人遗体的现场勘查时,我要自己,同时也要求大家,尊重遗体,敬畏那些刚刚逝去的生命,一定不能有任何轻慢不恭的举动与表现。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垂首默哀,然后再开始工作。

你也知道,随着阅历渐长,经历延伸,我接触的案子越来越多,确实也及时破获了很多案子,或者说我经手勘查判断的案件,98%都有结果。所以大家也抬举我,说我的眼力非凡“毒辣”,是什么“神奇法眼”。其实大伙只看到表象,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不知道,在我的眼睛背后,还有一只眼睛,无数只眼睛,睁着和闭着的眼睛,受害人和他们的亲属以及社会公众舆论的眼睛,尤其是那些闪烁迷离企图逃避罪责的嫌疑人的眼睛……

真的,这就是我真实的心情,是我每一次出警勘查现场都要求自己全力以赴的心劲源头!

你肯定也知道,苏联一位作家说过,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可命运多舛,生命中的许多事沉绵晦暗,不幸总是难以预料。想想看,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失去亲人不要死要活,悲痛欲绝?!

人性,天道使然嘛。

当然,我进入自己警察职业规定的角色,也有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透过纷繁复杂的事物表象,剥茧抽丝,很快进入实质,抓住问题的要害,这是所有刑侦人员,尤其是我们技术勘查人员矢志不渝追求的境界。刚参加工作时,面对扑朔迷离的案情和斑驳杂乱的现场,我也有过“老虎吃天没处下口”的茫然。

为了尽快担当起自己的职责,除了学习,没有别的办法。我注意虚心向老同志请教,也注重知识与实践的紧密结合。我喜欢琢磨事情和钻研新的知识技术。为了迅速熟练掌握新增添的仪器设备,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对照说明和实物,我曾一口气接连熬过三个通宵,做了72页笔记。工作中常用定时仪、金属探测仪、曝光仪、照相机等设备,我专门把这些设备的线路图画下来,贴成册,标上元器件的规格、型号,以便出了毛病自己随时修复使用。

在我看来,那些痕检技术和仪器装备,说到底,不过是刑侦人员目光的物理转化与形态延伸。曾经有同事问我,你的眼力为啥这么厉害?每次到案发现场,好像一眼能把案件看透。我回答他们两个字:认真。

有一回,一位驻外使节家里的录像机被盗,我在现场一个立柜顶上的灰尘中搜寻到一枚模糊的指印,立即对全村成人的指纹进行排查比对,发现一名村干部的指纹与其相似,我当即做出了肯定判断。但县局的同志不信,还放走了那名嫌疑人。我一听,急了,随即令人:“赶紧去盯着,搞不好,他会将赃物扔到井里或河里去的!”

果不其然,那名村干部刚将录像机扔下机井,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赶来的刑警当场抓获。大家说我是“神机妙算”,我说狗屁,没见我像警犬那样在那里反复徘徊吗?

我说,功到自然成呀!

刑事技术是一门人命关天的科学,科学是来不得半点粗疏马虎的,不然就会远离真相而铸成大错,从而导致相关人的不同命运走向。有一次勘查一起命案现场,对于一只脚印,我们几个人产生了不同的意见。我没有武断,而是跪在血迹斑斑的水泥地上,反复勘查判研了4个小时,最后才剥离出一只真实的足迹。

刑事技术侦查的这种严密的逻辑性和无可辩驳的证实性,要求我们必须训练自己具有一种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嗅觉,即猎犬般的捕捉力。

那是2003年8月23日中午1时许,淳化县城关信用社报案,说有嫌疑人翻墙蒙面入室,捆绑了该信用社职员14岁的女儿,然后抢走现金一万余元。县公安局按照抢劫案件应对,全体民警紧急出动,封锁了出入该县的所有通道。我受邀从另一发案现场紧急赶来。

我赶到后,仔细地询问了各方面的情况,特别是被捆绑女孩的口述。而后就在楼上转了一圈,默默地走到楼下,十拿九稳地对办案的同志说,这案子是假的,是女孩自导自演的闹剧。理由有两点:一是,中午1点开始,咸阳电视台应该是股市节目,她说她当时正在看这个台的电视剧,那时是1点05分,其实她根本没在房间;二呢,你们发现了没有,她的书包放在不像是放学回来该放的地方,为什么塞在枕头下面?我敢说,那些钱,搞不好就在她的书包里面。

办案的同志一听,当即返身上去搜查,果然不出所料,在女孩书包的夹层里面,所谓被抢走的12121元人民币,一分不少,全在里面。这个案子,在淳化轰动不小,我也跟着火了一把。县局的同行和知情的人议论纷纭,都说市局来了个警界神探、“福尔摩斯”,名不虚传,可真是神了……

当然,有点夸张。

痕检工作枯燥、琐碎、具体,要求反应灵敏、脑瓜好使的同时,更需要的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甘于寂寞、默默奉献的精神。

我常对大伙说,干我们痕检这一行,嫌疑人不走的路要走,嫌疑人不受的罪也要受。否则,你怎么获得可靠的线索和确凿的证据呢?

当然,我更觉得,一个合格的刑侦技术人员,一定要别具只眼,那就是心眼——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吗?这也算一点经验。面对纷然杂陈的发案现场,你必须用心,敏锐及时地通过某件器物,迅速准确地捕捉“疑点”,然后全力以赴深入研判,最终“攻其一点而及其余”,力求在那里“聚焦”,突破案件。

有一次,礼泉县叱干乡山里的一户人家,老两口分别被人杀死在所住的窑洞和半山上。现场基本没有留下什么证据线索,只在老汉被杀的窑洞里面,发现了三枚烟头,另外就是丢失了两头黄牛。

我详细地看完现场,对现场做了如下的分析:

看老太太的衣着和踢踏着的布鞋,还有对握胸前的双手以及安详的面部表情,可以推断是熟人借故从家里把老人骗到半山,然后趁其不备,从背后突然袭击,打死了老人。

老汉死亡的现场是在他家的炕上,那三枚烟头,两枚扔在地上,一枚抽得很扎实,被拧灭在炕墙放油灯的土台上。这一枚烟头的抽烟、灭烟习惯与老汉一致,说明两名熟人进来,先给老人发了一支香烟,共同抽烟,停留了一定时间。

现场的烟头,是绿色“特醇猴王”香烟,价位在十元左右,这与山沟里一般村民生活习惯与消费水平颇有差距,应该是游手好闲、爱好虚荣的年轻人所有。

绿色“特醇猴王”香烟不是这个村子里家家都具备的。以本村为范围进行排摸,特别注意发现谁家有这种绿色“特醇猴王”香烟,成了我关注的重点。

紧急排摸很快有了情况:同村老李家十五岁的儿子一惯好吃懒做、爱好虚荣,就是一个到处浪荡的闲人。关键是侦查员在他家的窗台上,正好发现了一个绿色“特醇猴王”香烟空盒。

我一听这个情况,赶紧命令:立即控制人呀,还等什么?!

但此人早已逃之夭夭,案发当晚就去向不明。我马上紧急布控,要求捕获线索跟踪追击!

侦查员们赶到嫌疑人西安他哥的家里,那人正在收拾准备继续出逃的物品。一起残忍杀害两位老人的抢牛案件,就此得以告破。我们用破案,表达了对逝去生命的敬意!

我根据自己多年积累的临场经验,不仅敢想、敢说、敢于负责,而且判断往往出人意料,比较准确。

有一年春天,某工厂一名女工被杀家中,现场勘查后的临场会上,我对嫌疑人作了三点判断:一是死者的熟人所为;二是身高约1.70米男性,年龄在30左右;三是现场遗留有嫌疑人左手拇指印。

依据这三条判断特别是左手拇指印,我们进行死者周围熟人的排查,三天后就抓获了嫌疑人。我分析判断的三点,除了年龄是31岁,“右”出一岁之外,其余完全吻合,得以印证。

1989年夏天,刚下过一场暴雨,从乾县开往武功县普集镇的一辆县际公交班车,和相向开来的拖拉机会车,因为太靠路边且路沿土基松软,翻进了水沟。

要命的是油箱破裂起火,加上原本核准乘员36人的班车,超载塞进了63人,男女老少,像插在筷子篓里的筷子,一根根前心贴后背地直立着,这种境况被倾覆的车体挤压,本身就已经够恐怖了,又不幸火上浇油被大火无情吞噬,烧得焦黑,一个个都变形扭曲,那惨状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们是早上接到报警的,记得有老科长张志敏、王哲、王万利等。我们赶到那里,立即投入工作,就是把人一个个从车里往外拽,路边的水沟里全是血和泥浆,上面还漂着一层油腻,我们就站在里面,那些污浊的液体灌进了鞋子,漫过了膝盖。

什么都顾不上了,从早上6点到晚上8点,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当然也没有休息,为啥要分秒必争?外界人绝对想象不到,我们当时担当的关键作用:活着的需要我们安慰,受伤的等候我们问询,然后才能抬离现场抢救,因为我们要靠他们惊魂未定的回忆,确定前后左右面目全非的死者身份……

43个!

天啦,活生生的生命啊!

遗体摆了一大片,我们颤抖着,将一个个不幸的人排查、确定、落实,详细记录下来,给后续事故的处理,创造了“充分必要”的条件。

夜幕降临,勘查完毕,我的心情除了沉重,还有心酸。不知是饥饿还是劳累,抑或是心疼,我一下子跌坐在马路沿上,双腿发软,半天都没能站立起来。

我当时突然想到,刚参加工作那阵,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故现场,我曾经不解地问过科长:我们刑侦技术不是专门搞刑事案件现场的勘查吗?怎么这些交通事故,也要去管?

关乎人命,天大的事,还能分谁管!

至今我还记得,科长瞪了我一眼,他是黑着脸对我说这话的。

你也知道,一直以来,“忙”“超负荷”“无规律”“食无定时”,乃至“居无定所”,都成了刑侦工作的代名词,而我们刑事技术痕检工作,更是首当其冲,“忙上加忙”。

不仅如此,还要随时准备在“刀尖上跳舞”,也就是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我看过你给富平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杨建龙写的文章,里面说到他脸上挨了一刀,缝了54针。我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先后两次,额头和脸上缝了58针。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偏过脸来,原本仪表堂堂的国字脸上,从左额头到右眼眉尾,从眉间到右鼻翼,确实有两道惨目的伤疤。而那些隐藏眉宇和眼角皱纹里的小伤疤,已经成为他历经岁月沧桑的一部分。)

不同的是,我这两次受伤,都是因为急急火火出现场和办案时出车祸造成的。换句话说,刑警这活,不管有没有犯罪分子在对面,有时也会冒险与死神过招。

1988年11月29日,一名身携两枚手榴弹的歹徒,突然出现在咸阳车站和闹市之中,后来又潜入某工厂幼儿园——因为看上了该园一位女老师而遭到拒绝,心怀不满而要报复。经过一番周旋,民警将其诱入附近一家空闲的民宅,但僵持了一整天,歹徒不仅不思缴械,还将拉火环套在手指上,准备随时引爆。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啊!歹徒提出要求,希望将他口袋里的一卷黑白胶卷里的照片冲印出来,这给我的介入提供了一个可乘之机。我主动请缨,让其他同志撤离,然后以照相馆工作人员的身份靠近,面对面凑到他的眼前,与其一起查看底片,有意兜售专业知识,一一指点那些底片什么什么毛病。如此这般拖延时间,缓和其紧张情绪。果然,他对头头是道的我,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就在他那只手离开拉火环抽出口袋的一瞬,我顺手扔掉胶卷,猛虎捕食般一下子抱住了他,死死地箍紧了他的手臂。

快,来人……

按照预定方案,其他同志闻声冲进屋里,歹徒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团团围住、牢牢缚住。当场搜查,从其身上缴获手榴弹两枚,子弹24发,军用匕首一把。为此,咸阳市渭城区委和区政府,还特意给我发了一张奖状。

(他说着,转身从后面的书柜里拿出那张卷成一卷的奖状。我接过来展开,只见上面写道:“高利军同志在‘11·29’案件中,关键时刻冒着生命危险,扑向歹徒,抓获嫌疑人,成绩显著,以资鼓励。”那张轻薄的奖状,在我的手里忽然沉重起来。)

某学院一个青年教师,制造了一起爆炸案后,又在自己居住的楼房内,安装了一套威力更大的爆炸装置。一时间,这个学院教职员家属楼周围,空气骤然紧张。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分局一位刑警队长手持电筒,走进了房间,开始“虎口拔牙”。经过异常谨慎的搜索,爆炸物出现在了眼前:床头一张小小的方凳之下,有三枚炸弹,十六根蛛网般交错的导线连着炸弹和电池,其中两根通在凳子前的油桶之下,仅有十多公分宽的缝隙。歹徒显然十分精通无线电技术,一切设置都非常精到严密。开关是何种类型,有无反拆除装置,我们均不得而知。只知道要拆除它,绝非易事,稍有不慎,就会有一触即发的危险。那样,个人光荣了还是小事,整个学院,至少那栋楼就会从此消失。

我提心吊胆,当然也认真仔细地观察,一丝不苟地分析判断着。最后,终于用钳子咬住了其中一根导线。随着那钳子“嘭”的一声响,我的神经也不由得开始颤动了。

一根、两根……16根导线,在我大汗淋漓的手中安全排除了!楼外安全区内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雀跃、欢呼……

我干这种冒死求生的事情有了点名气,难免会有人求上门来。某纺织机械学院,有一名老师因妻子闹离婚,背着一个自己做好的炸弹,就到妻子的办公室去玩命了。在引爆没有成功炸响的情况下,他用榔头砸死了妻子而后潜逃了。

我到达现场,看见血糊淋拉的尸体旁,放着那个用十五公斤炸药组装成的炸弹,不用说,那玩意一旦真的爆炸,整个办公楼及楼内住户的性命绝对不保。

为防万一,我还是让他们紧急撤离了楼内所有的住户,连同一同到达现场的同事,也全部撤到楼下的安全区去,只留下我和一名排爆的同事。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那位同事的剪刀伸过去,大概由于过分紧张,一不留神就剪断了粘附在包装纸上的两根导线。我知道,如果这是一组开关线或反拆除线的话,一场剧烈的爆炸,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停!停!不可以再这样拆了!”我紧急叫停,说,“咱们去门口抽支烟吧,稳定一下情绪。”最后,我们找了一根电线,从刚才已经拆开的缝隙绑住那组电池,两人转移到相对安全的楼梯拐角,共同用力,分离出了电池组。

总算是蒙对了,有惊无险。事后,我对同事调侃说,要不是歹徒犯了错误,安装时装反了一节电池,这一会,咱俩可能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当然,也有人问我:你干这种事情,真的就没有害怕过吗?

我回答说,胡说,我也不是傻子,玩命的活咋能不怕?不过,话说回来,怕也得干,总得有人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去冒险呀……给你再讲一个“儿子”的故事吧。2012年5月23日早6时许,咸阳某学校12岁的初一学生王某,在上学途中遭到绑架。绑匪向其父母索要赎金50万元,并威胁不准报案,否则撕票。

根据领导指示,我率领20余名精干警力,立即展开了案件侦查工作。我将一部分同志秘密派遣潜入受害人家中,指导其父母与绑匪巧妙周旋,为侦查工作赢取时间,并对受害人家庭成员、社会交往关系和可疑人员进行全面排查;另一部分民警跟随我赶赴案发现场,在调查走访的同时,全面调取案发路段和出城各高速公路收费站及各治安卡点的监控录像,进行综合分析研判。

经过一昼夜的连续苦战,次日上午10时许,我们已经锁定绑匪扣押人质的地点,是在永寿县甘井镇的一间民房之内。为了提振精神,消除一夜的疲劳,我用冷水一阵猛浇,冲洗了一下脑袋,就带着大伙奔赴永寿了。在车上,我们根据所获情报,制定了详细的突击营救人质方案。

我们赶到那里,破窗而入冲进房间时,气急败坏的绑匪用尖刀抵住男孩的脖子,而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手枪,枪口顶在男孩的头部;见我们进来,一时凶相毕露,气焰嚣张地狂叫不已:不放我走,咱们都同归于尽!

说着,又拿起手机向其同伙报信。

近在咫尺(最多就四米远),我们有三把手枪都瞄准了他,而我的枪口则直接瞄准在对方的眉心。附带说一下,我还是咱们市公安局射击队的队长,枪法达到了9.2环的精准程度。就是说,在这种绝对优势的对峙中,要我一枪解救人质和消除危局,是完全有把握的。不知为什么,我怦然心动,被绑匪眉宇间那种无奈和绝望给击中了。那是一张扭曲的脸,同时也是跟人质差不了多少一样“萌态”、稚气未脱的脸。

我挥了挥手,除了留下永寿县局一名副局长,让其他同志撤离出去。咱们谈一谈。我说,你还是个娃娃,不能这样拿生命胡开玩笑,你告诉我到底遇上了啥麻烦事,看我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咱不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害人害己呀,对谁都没有好处……

整整一个多小时。

绑匪时而用枪指着人质,时而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其间对方手中的电话里,不断有同伙叫嚣,让他向我们开枪。我听见这话,索性收起我手中的枪。

我说,我们知道,绑人是他们的主意,你只是帮着同伙看人,你是从犯,不会多么严重,现在缴械是会宽大处理的。想想你的父母,他们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胡来啊!

绑匪依然无动于衷。我又说,要不然,你把这孩子放了,我过去给你当人质……

对方还是不理不睬,我就继续跟他磨,一方面利用交谈之机,创造条件,力争接近和制服他。我说,说了半天,我都口渴了,喝点水。你也喝点吧,我给你拿过去……

没想到,对方还挺有心计,他说,我不喝水,你要有诚意,就把你的手枪给我。

那怎么行?!我义正词严道,我是警察,不可能把枪交给你,既然咱们谈判,就要提互相可以接受的条件,非分的条件是没办法谈的。再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你可以向我开枪,但我决不可以把枪交给你!

一个多小时的苦口婆心,居然周旋未果。这小子看来真是死心踏地了。我决定改变方案,然后俟机抓捕,便以让他留下孩子而放他走为条件,诱其和人质走出房间。

你看,我都把枪收起来了,你还是刀呀枪的举在手上,啥形象呀!门外那么多乡亲看着哩,人家都认识你,不嫌匪气难看吗……

绑匪思虑片刻,把枪装入了裤兜,但刀子仍然抵着小学生的脖子,随着我一步步退出房门,也谨慎地保持距离,缓缓地跟着我走了出来。

就在他刚刚跨出套间门槛的一刻,埋伏在隔壁房间的侦查员从背后突然将其扑倒,我也猛扑过去,压住了他。而在我的身后,潜伏在侧门两旁的同志,全都一哄而上,连同我一道叠罗汉似的全都压在了下面。

战斗结束,我们缴获了绑匪手中的匕首和兜里的手枪,成功解救出了被绑架的男孩王某。而我却变成了瘸子,腿疼得钻心,只得一颠一拐往前磨蹭。有人问我,政委,你腿怎么了?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是哪个他妈的太没准头,在我腿上跺了一脚!

大伙哄然大笑,还有人解嘲:你不是痕迹专家吗,看看是谁的脚印啊?

那次解救小男孩王某,为了辨认准确,他的叔叔自始至终跟随我们行动办案,也全程目睹了我们解救人质的整个过程,由衷地感慨道:这一次,我才算真正知道了什么是警察……

我们将被救男孩送至其父母身旁时,一家三口相拥而泣,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感谢我们,而围观的左邻右舍,也自发地鼓起了热烈的掌声。过了几天,那孩子和父母又特地来到我们支队感谢,还专门为我制作了一只“人民的好警察高利军”的奖杯。

那天,我也很激动,见了孩子,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说,儿子呀,你可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啊!

送走孩子和他的父母,我们支队那帮年轻人就开我的玩笑了:难怪政委心急火燎、不顾一切赶着去救人质,原来是你的儿子呀!你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儿子?

我逗他们,这是私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他们不解,面面相觑。我当然没告诉他们,其实我还专门去看守所看望过那个绑匪——19岁的胡某。那天正好遇到他的父母,他们说已经听说,是我坚持没有开枪,才给他儿子留了一条活命。

我说,都还是孩子,要注重教育,让他的人生走正路。

那父亲泣不成声。子不教父之过。他颤抖着,一边擦泪一边说:你才是他的重生父母啊!

我家里的情况还要谈吗?

我媳妇小赵你知道的,原来和你都在局办公室,现在去缉毒支队工作。亏欠家人,顾不上管家,这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警察生存现状。像我这样干刑事技术的夫妻警察,亦复如是啊。没啥好说的,为了补偿,我就尽量在有限的空闲多干家务吧。不过,三十六年,我几乎没有完整地度过一个节假日。2005年9月,我胆结石突然发作,腹部手术伤口长达8公分,当时为了及时完成枪支检验,我只住了三天医院,就带着还未拆线的伤口投入了工作。

有人说,我只要上班,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只要破案,又是一个不知危险的人。这话不完全准确。应该说,我不过是一个停不下来、也不敢面对使命贪生怕死的人罢了。

有一年除夕,我正在家做饭,有人报称咸阳一超市里有炸弹。我解下围裙就去了现场,仔细排查了超市,没发现可疑物,刚到家坐上饭桌,那面的人又报警了,再去;再回来;再去。连续折腾,去了三次现场,直至最后,抓获了那个因厌恶加班而谎报警情的超市员工。

当最后一次从现场归来,春节晚会已在谢幕,而家人围着一桌年夜饭,没人动一筷子。媳妇见我回来,啥话没说,扭头就哭起来了。

我赶忙说,别难过,菜我来热一热,不就行啦!

女儿说,妈妈是担心你回不来了……

唉,不说这些事了。(说到这里,我发现他的眼圈红了。)

老哥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还是个独子呢。我父母都是米脂人,原来属于国家建委一局二公司,后改为陕建十一公司,在四川江油、西昌、中坝等地搞工程,1974年,我随父母来到咸阳,在这里上完初中、高中。

大学毕业,我们班33个同学,有的去了北京、南京、上海,还有很多去了国外。我因为想照顾父母,就决定回到咸阳。可惜,没怎么照顾好他们。我父亲患肺癌去世较早,母亲也患癌症,也去世好多年了。如今我的岳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也把所有老人当作自己的父母,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尽管,我也快算一个老人了吧。

去年,我岳父生日,我来劲了,亲自下厨,忙乎了一上午,一共给来贺寿的亲戚做了二十多道共八十盘菜。饭菜上齐,酒过三巡,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借口要给自己炒一盘韭菜鸡蛋,躲进了厨房。

媳妇看出来了,赶紧跟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没事。说着,就忍不住哽咽了。我是想父母了,真的是想他们。他们活着,我没顾上给他们做过一次像样的饭,他们从没享过我这个做儿子的什么福……

不说这些了。唉,说这些干什么?我在咸阳市公安局,不挪窝干了三十六年,眼看也快退休了,仅当政委,已经陪了三任支队长,他们都高升正处穿白衬衫了。有同志说我不会当官、也不谋官,都当政委了还一如既往出现场,搞技术勘查,至今不丢本行业务。

其实他们不了解,这些年来,我也在暗暗地反刍和琢磨自己的职业生涯,回顾自己风风雨雨走过的路,认真地思考警察的价值与人生的意义。

改革开放,我们的生活确实普遍好起来了,可道德滑坡、犯罪现象有增无减。我就在想,如果我们脱离了保守和贫穷,就一定要陷入自私和冷酷,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价?那么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在倒退呢?

我看到,每一起罪案、特别是命案,都是人心的溃败和人性的颠覆,是最彻底可怕的昭然揭櫫。让我们骇然震惊的是,有那么多的人,不仅变得冷血和薄情,还理直气壮表现出堂而皇之的自私。正像钱理群教授指出的那样,他们成了一批“精致的个人主义者”。在张扬个性的开放中,多少人一味“扩己”自我膨胀,而不是“克己”理性自律,一次次误入害人害己、物伤其类和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无情的自我惩罚。

不久前,我读到尼采《悲剧的诞生》里有一段话,我反复品味,还把它抄了下来。

跋语

我点点头,接过了他的那个笔记本。

我看见了那一段话:“那些新的肯定生命的人,由于他们把一切事业中最伟大的事业,人类地位的提高以及对一切堕落和寄生物的无情的摧毁,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所以他们将在这个世界上重建生命的繁荣……”

不仅如此,我还很荣幸和意外地发现,在他的笔记本里,抄有我的第一部公安题材长篇报告文学《多情警察》里的卷首语:“以普遍本质自我的名义和与阳光生命恒久对晤的方式,我说:人啊,我热爱你们!”

我还能说什么呢?望着他写满沧桑的面容,炯炯有神依然睿智的眼睛,那补丁般斜穿深刺眉宇和额际的几道伤疤,以及因公受伤致使缝补了58针瘢痕累累、同时也已经两鬓苍苍的脑袋,我心里滚滚来潮,突然间情不自禁涌动起来:

什么叫肝脑涂地?什么叫无私奉献?什么叫忠诚担当?

一个人以孝敬父母的拳拳之心,竭尽忠诚,效力于党和人民赋予的神圣使命;一个将自己的生命安危常常置之度外而义无反顾维护他人——受害人甚至施害人——生命安全的人;当他在“那些新的肯定生命的人”和“在这个世界上重建生命的繁荣”,如此等等这些关键核心词句下面,用红笔郑重其事地画下他深长绵密的沉思……

我看到这些,似乎脑洞大开、豁然开朗,明白了什么!

此时此刻,除了肃然起敬,给予这个高利军,这个由普通刑事技术侦查民警,一路砥砺前行,成长为一个胸襟宽广的政委,他和他的战友,那些用青春和生命向生命致敬的人,以同等崇高的敬意之外——

我,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