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本名陈懋平)只活到48岁。在这不长的岁月里,她怀着赤子之心,揣着流浪情怀,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同时也以其特立独行的作品,影响了整整两代人的精神生活。
本文节选自台湾作家、媒体人丘彦明探访三毛期间的日记。当时三毛深爱的丈夫荷西已因意外逝世一年有余,而三毛仍独守在非洲西北海域遥属于西班牙的那个叫“加那利”的岛上,在与撒哈拉的隔海相望中,守望着与荷西的共同回忆。透过这日记,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三毛轻盈的絮语和窸窣的足音,捕捉到她世外生活中的忧伤与欢欣……
1980年11月上旬,我接到三毛的信。
彦明:
忘记台北的你们何曾容易。……
在此搬了一个家,原住的房子不能再住,一来是已布置好了,太完全了,除了清扫之外也不忍去动一钉一钩荷西所钉的东西,点点滴滴全是他的手痕,住在里面人会死的。搬了家,是一个大洞,从糊墙、磨地、粉刷、起墙、搬东西都是自己在运建材和做,除了砌墙实在无法之外,什么都自己来,过去荷西做的我来,我做的也我来,电线都自己接,有时我因太累太累,也会在空空的房中哭起来,喊叫着:“荷西,荷西,我再不能了。”……
看完信,我立刻拨电话给三毛的母亲:Echo(三毛的英文名字)一个人在与北非一水之隔的加那利群岛上,过的是怎样孤独无依的日子啊!
11月15日我飞到了美国洛杉矶,第二天找到西班牙领事馆办理签证——不论距离多远多难,我决定去探望她——三毛。
从纽约搭五小时飞机到马德里机场,转国内航线,六小时之后,飞机在加那利群岛的Lapalma机场降落了。
三毛飞扬着披肩的长发,一身白衣裤,冲过来抱住我:“你终于来了,这些日子邻居的朋友每天问:‘故乡的朋友来了没?我说:‘不会来的,一定是骗我的。真的不能相信,彦明终于来了。”三毛瘦了。
出了机场,一辆福特白色跑车违规停在大门前。三毛说:“不管那么多,你这么瘦小怎么能扛大行李?车子当然得停在大门口,开罚单就罚吧!”
上了车,她笑吟吟问:“累不累?”接道,“今天是星期六,镇上有乡下人赶集,去那儿替你买一大束花,再回家。”车往镇上开去。
小镇,平房一幢接一幢挨着,都漆白墙,房子的门很多,窗也很多。街道是狭狭窄窄的石板路。只见三毛猛踩油门,猛按喇叭,前后的车子也都喇叭猛响,彼此还从车窗探出头来打招呼,高声说西班牙语,乱哄哄的好不热闹,像人和车和房子都在跳舞似的。“小镇没红绿灯的,那些人问:‘故乡来的朋友,给看?我说:‘不给看。”三毛眼睛里闪着顽皮的神采。
三毛牵着我穿过赶集市场的地摊:卖瓜的、卖香肠的、卖布的、卖草药的、卖草鞋的,来到鲜花摊前,她弯下腰去捧起两大丛白色的花束,遞了过来:“带回去给你布置房间。”我把花往怀里一捧,花朵立刻遮住了整个脸、整片胸,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有了花,人像是从画片里走出来的。
回到家,走进深褐色的门,低头穿过绿叶浓郁的相思树,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蓝色海就在眼前。一把深褐色的摇椅孤独地面对着海。我坐了下来,望向那好高好蓝的天,好宽好远的海,落入了沉思。这时,身后轻轻飘过来沉静的声音:“彦明,海的那一边就是撒哈拉。”哦!是嘛!
我们静静地看海,我们知道荷西也会从背后墙上的照片里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海。
“今天天气好,我们往北部去吧!”三毛说她要让我玩得值回票价。其实,看到她仍平安,一切已值得了。
车子沿着海边慢慢行进。经过一家“淡水工厂”,三毛指着直冲上天的烟囱说:“工厂一直想把它漆成白色。那年荷西失业,他们愿意给荷西很多钱请他漆,我大吼:‘不准去,你会跌死的。可是荷西还是死了。”说及荷西,三毛一脸哀愁。她生命里有那么多奇妙的日子,是她和荷西一起编串起来的,记忆怎能不永新而常在?
说着,车子绕过了北部小镇Teror。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两层楼,阳台全是木雕栏杆,做工细致且具风味,阳台上种满了各色鲜艳的草花,难怪西班牙情人总爱在窗台下唱歌。
一路的杏花树,有些已等不及春天就绽放了花朵。三毛说,三月里是满山满谷的杏花哩!我不禁忆起唐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应是这样恬静悠然的景致吧!
傍晚,回程一路青山,三毛高声念:“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山巅水湄,田野乡人,难怪三毛不归了。
车子油箱的汽油只剩了半桶,开车去南部回来的油不够呢!今天是“三王朝圣节”不卖油,三毛说:“管它呢!去了再说。”
从Santa Lucia上山,望出去,满山满谷的仙人掌,远山峭壁,像是美国大峡谷的缩影。经过Silencio山谷——宁静谷,停下了车。
到达Maspalomas(马斯帕洛马斯,大加那利岛南端的度假地),以为往海边去,突然被眼前的景致震惊住了。我抓住三毛的手:“是撒哈拉?”一望无垠的起伏沙丘,无止无尽。她笑了:“是从撒哈拉吹过来的沙形成的小撒哈拉,你看,那沙漠的曲线是否像极了女人的躯体?柔和极了!彦明,去吧!去感觉什么是沙漠。”
走过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太阳逐渐西沉,气温突然急降了下来,我身穿驼毛外套仍冷得发抖,牙齿直打战。四周除了起伏的沙,什么都看不见。我焦急地要往回走,想三毛在那儿等着我,可是怎么走依然是在沙中。我想哭,想我会死——只要我一停下脚来,明天已被埋在沙底深处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眼睛是沙、鼻子是沙、耳朵是沙,连眼泪也都是沙,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天已灰暗了下来,她大声喊我,把我拉进车子,替我拍掉一身的沙,梳理纠结的头发,说:“我坐车上老见不到你的影子,怕你回不来了。耳边像有人直喊着Echo,Echo,真不应该让你独自走进沙漠里的。”
才走一个下午的沙丘,我已濒临崩溃。三毛,在撒哈拉那长长的日子,她是怎么坚强过来的?是荷西的呼唤吗?!
三毛家的院子很大。从房屋楼上开后门出外,有一个泥土垫高而成的宽阔院子。种有一棵大相思树,九重葛扶墙攀藤,开满新鲜明媚的橘红色花朵。楼下也有一个大后院,也种了一棵相思树。大约长年受海风吹袭的缘故,倾斜往屋墙方向生长,矮墩墩地垂着浓密的叶子,反倒有种厚实知命的神态。
院子里相思树荫遮不住的地方,辟出一块菜园,撒下菜种,也见冒出了些许新芽。另盖了一小间玻璃绿房,里面种植四季豆,豆苗已经细腻地依着为它们准备好的小木杆,慢慢地往上爬着。
我说:“今天不出门,替你整理花园,替花儿浇水吧!”
沿着楼梯的一大块地种着落花生根类的草花,肥肥厚厚的小拇指般长宽的针叶,开着红色花瓣黄花蕊像玛格丽特花型的小花,浓浓密密地长满了一地,像给楼梯绣花边似的。
于是她在楼上,我在楼下,各拿着水管,把牛仔裤卷到膝盖上,赤着脚开始浇花、浇菜。水流经过水管,从手指间喷出来,那种“大珠小珠落花园”的洗礼,除了花儿、叶儿、菜苗儿,连我都发痴了。
岛上的水全是咸水变淡水而来的,总略略带些咸味儿。我问道:“每天洗澡,像是每天腌一次咸肉似的,拿这样的水浇花儿,花儿可是咸的?将来菜苗长大,会不会变成咸菜呢?”
三毛笑弯了腰:“真是傻孩子,快把脚上的泥冲干净,煮了面条给你吃,你不是一直念着想吃面吗?”
在楼上院子门前沿着墙,三毛自己买了细竿搭出了凉棚,又钉上两卷竹帘子,太阳大时把帘子放下来遮阳,没太阳时则卷起来赏园景,我们就赤着足坐在凉棚里的草编椅上吃面。
凉棚悬了几盆常青藤,另外的两面墙上钉着两个石轮,几串大大小小的牛铃,墙脚还放着一个箱子,像电影里海盗劫来的珠宝箱。三毛躺在凉棚另一边的吊床上说:“这些都是荷西从海底捞起来的东西。一到水里荷西就高兴,如果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会待在水里,也许会多留一些时间和我在一起。”
今天,我们提了个竹篮子到海边捡石头。三毛把头发松松地系在脑后,穿了件浅蓝色的阿拉伯式连身衣裤,淡淡雅雅的像一只停栖在海边的白鸥。
一会儿她叫:“彦明,我捡到了个俄国娃娃!”一会儿我叫“Echo,我捡到一颗心!”“我捡到了座杏花村!”“我捡到一青山的羊!”专心捡石头,无意中彼此越离越远,喊的声音就越大,海滩上晒太阳的男男女女,好奇地回转过头来,不知道这两个讲外国话的东方女孩在做什么。
我和三毛一人一只手,“分担”一大篮大大小小的石头,满足地离开了。
三毛从车房里拿出广告颜料、水彩笔、毛笔和甘油、亮光漆。坐在凉棚下,我们开始画石头。瘦长的石头,画出了俄罗斯娃娃、西班牙娃娃、日本娃娃。心形的石头,以各种颜色画上一层又一层的心,还在心里头画上常青树、在心里头画出一对跳舞的新郎和新娘。方形的石头,画出了西班牙的小屋——有着白墙和木雕的阳台。还画了海滩、画了一山的羊、画了热闹的斗牛场、川流不息的汽车……
越画想象越多,色彩越丰富,石头画也越精致了起来。画弯了背,不觉得酸痛,甚至忘了吃饭,忘了睡眠。三毛说:“彦明,别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画石头过日子吧!我们还可以做蜡染,学做皮雕,我们一定可以过日子。”
我开始兴奋起来:“看过《失落的地平线》那部电影没?我们现在就像在那国度里,你说是不是?”她笑开了:“可不是吗!这些日子我们不开电视,也不看报纸的,心在世界之外呢!”
说着,她冲进屋里,又冲出来,手里多了张大被单,是一小块一小块碎花布接缝制成的,缝工很精细,花色图案配得很雅致。她摊平被面让我细看,说:“这是我在撒哈拉收集别人家的碎布,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叫百衲被吧!”
三毛有双精巧的手,只要经过她一转念,平淡无奇的废物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她是个艺术家。
岛上的天空一直是又高又蓝,今天却转为灰沉,继而风起云涌。天气一变,我开始咳嗽,呼吸不顺气喘起来,喘得十分厉害,只能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休息。三毛急得像热锅蚂蚁,拿来枕头又拿来被子替我盖上,再冲进厨房去弄壶热水,装了个热水袋让我敷着,然后冲出一杯她“特制”的草药。弄不清她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草,她却很有信心:“喝下去,很快就会好的。”扶起我的头,让我慢慢地把药喝下去。
一阵忙碌之后,她坐到我身边,替我在额头上、胸口上擦抹薄荷膏。我闭着眼喘息,只听得轻轻的声音:“彦明,你不要死,千万别死。”
静静地睡了过去又醒过来,望了望墙上亨利·卢梭的复制画,再望了望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挂灯——棉纸糊的中国圆灯笼罩。晕黄的灯光下,三毛把长发挽成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替我缝裙子。见我睁开眼,挪过身来摸摸我的额头:“彦明,你这裙子太长了,替你缝短些,穿起来比较活泼。”
不让我起身,她接着说:“躺着吧!明早你会发现自己从蓝色的海里升起来。”想了想又说,“现在睡不着?我拿照片给你看。”
她从房间里捧出一沓旧照片:荷西两岁时穿海军服的照片、上学的照片、当兵时的照片,到他们在沙漠里的照片。边翻看照片,三毛边讲故事,叹息一声:“你看,荷西是不是真神气?”荷西去世之后,曾有位追求者不断前来骚扰,最后三毛忍受不了,把他拉到荷西的照片前,气急败坏道:“你比比,你比比,荷西是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她突然静默下来。时间过去许久,她缓缓站立起来,在屋里绕走一圈,口中喃喃:“唉!唉!人生如梦!人生如梦!”转了个身向我,笑了一句:“春梦无痕!”
西班牙观光签证1月16日就到期了。三毛嚷着说,不行啊!还没开始看西班牙呢!于是我们到城里的警察局去办理加签。为了加签之事,到达加那利的第二天,已经去过警察局询问可能性。得到的答案是没问题,到期的前一天再跑一趟警察局,办理延期就可以了。
站在办理窗口前,排了一个小时队伍,好不容易轮到我们,把资料交给负责的小姐,她看过后摇摇头把东西退回来:“不能延期。”
三毛急如星火,她耐心地跟小姐解釋,我们是问过可以延期才安排旅游的;同时把机票递给她,证明不会趁机留在西班牙,因为21日飞纽约的机票已买妥。但是,承办小姐充耳不闻。
我想算了,走就走吧!多一个星期少一个星期总归要走的,不是吗?三毛却不服,她生气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朝向小姐说:“我发誓就是你告诉我的,我以我母亲的生命起誓(西班牙最严重的誓言),就是你答应我延期的。怎么变卦了呢?我要告你!我父亲是律师!”眼见小姐被汹汹的气势吓呆了,待三毛一口气说完,她竟改变态度:“你先略略等等。”然后,她转进去和警察局长指指点点说了半天,回过身来换了和气的口吻:“就替你们延一个星期吧!把资料留下,明天再来取签证。”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三毛笑了,再度转换成往常轻柔甜美的语气,向小姐道歉说她不是真凶,实在是太着急了。
出了警察局,我们笑得眼泪流出来。三毛的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律师,可是他人在台湾不在西班牙呀!笑过一阵,我们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这个故事的背后是多少的辛酸和对人性的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