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泛摄影”这一词汇来自英文“Expanded Photography”,在英国,有一位策展人、作家露西·苏特 (Lucy Soutter)对这个领域有深入的研究,在我对这一领域资料收集的过程中,这个词汇的表述在露西·苏特的《为什么是艺术摄影》(Why Art Photography,2013年由英国罗德里奇出版社出版)一书的最后一章“摄影之外”(beyond photography)有提到并且讲述她对这个摄影门类的理解,同时于2016年在威斯特敏斯特大学发表的论文《宽泛摄影:摄影的持久性》(Expanded Photography: Persistence of the Photographic)中也有深入讲述。从我近十年来的摄影研究来看,这一词汇描述了用传统摄影定义无法描述的新一类别的摄影创作,一些艺术家使用互联网上的现成图像(found image)进行二次创作,另一些艺术家又重归非常规摄影工艺,并与其他媒介嫁接,这些跨媒介的创作仍然深刻烙印摄影理论的属性,但是并不拘泥于依赖相机的一系列活动。
如今的视觉艺术已呈现多样化的态势。从传统艺术形式对媒介的固有坚持,到这些媒介的使用方式被再次琢刻与合并;从20世纪初对现成物作为艺术的逻辑的延展,到当下多种类别的艺术平行并用,艺术家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描述一种主题必要性,用他们的自我意识来构建他们心中的艺术边界。
当数码技术引领摄影和其他媒介展开新的融合之时,有艺术家试图用影像介入雕塑、装置和建筑等三維层面的艺术形态。这些艺术家的创作实践让我们看到,他们试图糅合的部分,使我们对传统摄影有了新的认知,摄影的媒介属性与他们创作的关系,让我们重新思考摄影的本体,同时也因这样,摄影可以生成表达更多的寓意,扩展了词汇,法国艺术家阿利克斯·玛莉(Alix Marie)的作品就体现出这一方向的创作,让大家看到一种新鲜的表达。
阿利克斯·玛莉于2008年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完成了纯艺术学位之后,2011年至2014年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继续攻读摄影硕士学位。她的作品越来越多地被展出,并获得广泛关注,包括罗马的Material画廊在2017年的个展,以及2018年杜塞尔多夫摄影周的个展都一一排上日程。一系列业内重要的奖项和提名也都榜上有名,包括2017年荷兰FOAM博物馆的新锐奖(FOAM New Talent)。
玛莉的作品常以影像作为索引,用一种强有力的方式展现出摄影和物理性的追溯。在玛莉的其他相关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对身体的凝视,人体、皮肤、躯干、手臂、胎记、淤青等等,照片被裁剪和拼贴,或悬挂、或印刷在布料上,让我们看到另外一个奇怪的生理表面,这些身体看上去是这么的不完美。这些违背我们既定认知的形态,就像是以内在和外在的感受来描绘触感、愉悦和痛苦。人体的皮肤在这里就像是隐喻—作为一张照片的皮肤,从一种呈现到另一种再现,都只是存在影像世界里的真实,被装裱起来的身体就像流动的观点,让我们自我矫正。
例如,在系列作品《奥兰多》(Orlando)中,玛莉运用影像来制作雕塑装置。观者站在一整面像石块一样的堆积物面前,仔细观察这些物体表面附着带有人体皮肤的照片,可以看到细节表面混合着人体皮肤、蜜蜡、粉红色大理石和生肉。身体的再现成为了一种经验,皮肤或者肉体这一概念被延展,成为岩石,成为堆积物,成为表象,并作为信息交换的场所。
再如,在系列作品《尼俄伯的惩罚》(La Femme Fontaine)中,这个法语词汇来源于希腊神话尼俄伯,故事中她的14个儿子因自夸而全被杀死,她悲伤不已,后化为石头。这些作品根据特定展览空间再次设定,艺术家在创作中串联了两个关键元素:艺术和医学,例如一系列用医学X光底片作曝光的人体形态影像,以及用有流动状态的影像和水泥所塑造的人体局部器官装置。坚固的混凝土装置到物影摄影模糊的影像流动,艺术家用一种影像的流动性,来讲述性别的流动性,以及神话中如何用历史观点指引女性特征。
在摄影和当代艺术之间试图为摄影找到更宽泛的定义并非新事,艺术家拓宽摄影边界,从墙上到纸张或电子屏幕,成为空间的切割者,检验了摄影师不仅仅是拍摄行为的完成,还包括其对影像的思考,怎样融合新技术、增添新的视觉语言。作品中对平面照片所进行的改造,似乎对摄影的根本增添了新的界定,在美感和观念上挑战了大家对身体的认知,制造了一种不熟悉的却富有逻辑的叙述架构。这些“宽泛摄影”作品,我们看到关于照片和物件,作品表现和展览呈现之间的关系。在下面对阿利克斯·玛莉的采访中,对她的创作思路也做了进一步了解。
问:你可以介绍一下你的教育背景,怎么和摄影以及非常规摄影发生交集?
答:我从小在巴黎出生成长,2008年搬到伦敦上大学,刚开始在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学习预科和本科的艺术课程,后来又去了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完成摄影硕士课程。在本科学习期间,我就试图混合雕塑、物质触感,以及摄影之间的关系。当我在皇家艺术学院学习时,也开始对“宽泛摄影”产生兴趣,并探索作为物件的照片在三维表现上的可能性。这些学习经验让我开始深入研究雕塑和摄影之间的关系,并引出了我所理解的关于摄影的“指代”(indexicality)和形象铸造。我们熟知的这两种媒介的特征,雕塑是铸造事物本体形态,而摄影是铸造光影,两种媒介都具有收集关于特定时间痕迹的属性。对我来说,创作的重要性体现在作品和观看者的对抗,并且试图为作为主体的观看者去制造一种视觉体验或一种身体经验。
问:你的基本创作方法是什么,你是先选择物料,还是主题先行呢?
答:当我有个新项目的想法时,便开始拍摄相关素材,然后把影像打印在塑料、布料或者玻璃等材质上。用这些打印物制作一个雕塑,又或是重新拍摄这个雕塑。对物料的选择取决于语境和项目的主题,它们必须有密切关联。摄影和雕塑相互提供,有时甚至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过程,这也正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因,不停探索耗尽其可能性,不停地推进程序和工艺,直至感觉对了为止。当做展览的时候,我一贯地考虑展览空间、城市和建筑,这些会影响到作品的形态。这并不意味着事物的形态被另一种媒介消化吸收,这是一种持续状态的练习和创作,也是我一直感兴趣的摄影化的影像创作—不论是通过在网络空间或现实街道上,还是在一本书或一个相框,影像外形的转移和构成都充满无限可能。
问:你怎么看待你的在当代摄影中对创作解读作为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以及托寓的期待(allegorical expectations)和你作品的关系,以及怎么理解你研究生导师奥利佛·里雄(Olivier Richon)的理论?
答:我一直以来关注词汇的不同寓意和影像的关系,很幸运我可以在作品中阐述一二。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法语是一种非常视觉化的语言,在我的創作中也经常扮演我的思考模式,同时也赋予我创作灵感和标题。我非常喜欢奥利佛·里雄(Olivier Richon)的 “表述理论”(orality),关于相机可以被比喻为吃掉世界的嘴,而不是用来观看,成为用来吸收和消化的器官。这个观点对于我拍摄人体的创作具有指导意义。这就像是一个关于欲望、亲密关系、死亡的链接,也是摄影不可否定的并且需要广泛研究的原因吧。对我来说,特别是当我开始拍摄我身边最亲密关系的人群,包括朋友、家人和恋人,相机成为一种用来吸收的工具,我可以把它当作吸血鬼来思考:色情和权力的转移、摄影化过程中对主题所造成的可能性的暴力和干扰,这些最终物化成为一种不朽的存在形式。
(徐浩 2014年毕业于英国创意艺术大学艺术硕士,现在上海持续从事写作、策展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