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2018-08-19 15:37李楠
中国摄影 2018年5期
关键词:摄影家纪实摄影

远山隐隐,白雪皑皑,一株参天枯树虬枝盘曲,豁大的树洞竟然容下四人立身。这四人穿着严实,显见是这酷寒之地的居民。他们神色轻松,面带笑意,相望闲聊的姿态里,稳稳地透着一股笃定、踏实和怡然的满足。

这是一幅照片,摄于1981年。画面中一望无际的冬雪,让人很容易猜到拍摄地点:东北—那个总是与纷飞大雪联系在一起的地方;而萧瑟寥远的背景前,竟然是一群喜悦祥和的主角。这充满矛盾却又意外和谐的场景,作为现实的一个片断被抽绎定格,成为对某个时空人事的典型解说。你能直观地由此解说将那个时代朴实的生活本像与昂扬的乐观情绪尽收眼底;也能间接地由此解说的角度与语调体味到解说者所持的立场态度,以及他的话语风格、发言动机,乃至彼时彼地的心情与心境。

这幅照片构图端正,有些画意的审美,人物的神态捕捉又充分体现摄影瞬间的写实,在生活细节的叙事之中有意识地展现人物积极的精神风貌,以及一种高度的认同感。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普遍肯定的一种摄影风格:朴素的丰碑式摄影。虽然只是一张单幅照片,但它自给自足,充分完整;视觉元素相当丰富,意义却单纯明确,一目了然。

33年后,这位作者又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日子拍下了一幅照片。这次画面中没有人,只有几截横亘的巨大油管局部,深绿褐黄的锈斑四处蔓延,恍惚间仿佛当年在地壳奔涌的石油,曾令举国欢庆。再定睛,那只是岁月慢慢蚀刻的痕迹,简洁的线条区块意味冷峻,逼近的视角将一份流逝的孤寂展露无遗。这是辽宁抚顺石油一厂的遗址。

构图依然有严谨的审美意趣,但对具象的完整摄取已代之以富有象征性的片断选择,这不是一张完整的照片,它只是一部分遗留的碎片。与上一张照片相比,视觉元素大大单纯了,但意义却变得复杂而耐人寻味了。对它的解读,甚至可以是多义的。

显然,解说的内容与形式,角度与心境,在某些持续与深化之外,产生了变化。其实前后算下来有40年,这40年,是作者王玉文—中国著名的工业摄影家厚积砥砺的职业生涯,也是他所拍摄的大东北变革转型的突困之年。

40年来,王玉文一次又一次在大雪中出发,踏上这片他熟悉的土地。雪落无声,而人,有歌哭欢笑、有百转千回;雪中的摄影家亦无声,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对这歌哭欢笑、百转千回的守望与思索,埋藏在一幅又一幅无声的照片里。

王玉文说:正是1990年代东北由辉煌向衰退的转折,使他真正意识到,他必须用相机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虽然在此之前,他个人的摄影事业已然有了辉煌的初兆。

东北,曾被誉为共和国的“工业摇篮”、得天独厚的石油、矿产、森林、土地资源,加之政府不遗余力的政策倾斜和配置性资源投入,先进的生产设备、技术、资金和人员不断注入,使东北成为集石油、钢铁、机械、汽车、化工、航天、军工等体系全备、水平领先的中国最大工业基地。此外,这里还有中国最大的原油供应基地—大庆油田;著名的抚顺、鸡西、鹤岗煤矿; 鞍山、本溪铁矿,构成了支撑中国的能源供给。而著名的“北大荒”,以每年6000亿公斤的粮食产量,被誉为 “天下粮仓”。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北三省GDP总量一度占据全国的85%。

与工农业的繁荣和经济领跑地位相配套的,是“铁人精神”这样的先进典型、“工业宪法”这样的创造性术语,以及“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这样燃烧的激情。

这一切,都是王玉文的“身边事”。王玉文一直坚持,摄影就是拍好“身边事”。

开篇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摄于这样一个年代。你看到,即使是路人,也在散发着那个年代的火热。

1990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东北经济模式的弊端日益显露,传统老工业渐渐失去市场竞争力,出现停滞甚至哀退。与沿海地区迅速发展形成反差的是,往日荣光的大东北,成为计划经济体制下区域性塌陷样本,国有企业转轨转制、甚至倒闭,大批下岗工人的出现,将那份怡然的满足与骄傲彻底打破了。

这还是王玉文的“身边事”,但这一次有些不同:王玉文的姐姐妹妹也下岗了,生计压力与失落困惑一齐涌了上来。王玉文是仁厚的兄弟,只能温言安慰姐妹:国家不会不管,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一次的“身边事”如何拍,不是那么简单了。如果说以前的“身边事”虽在身边,但与个人生命体验尚有一定距离,那么,这次的“身边事”就是手足之情、切肤之痛,是自己不得不面对与解决的问题。事实上,摄影家如果没有从他所拍摄的那里领受过痛苦,他对他所拍摄的,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理解。

在所有巨变的时代,宏大叙事总是诱人的,摄影的确可以树立起视觉的丰碑,摄影家也可以扮演伟大的代言人与关怀者,但如果不曾在宏大中体会渺小,在巨变中经历伤痛,所谓代言与关怀,只能是出自旁观者的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

王玉文真正的自觉意识,是从这里开始。

他没有回避问题。他拍摄自谋生路的下岗女工:帽子、头巾、口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三五成群,拎着自己刷的打零工的牌子,眼神警惕而犹豫。这与树下等车的那几个人,掩饰不住的灿烂笑容何其不同!

近十年之后,王玉文以更为洗练的手法拍摄了工厂遗址中废弃的石油管道。这一类照片,显然与他那些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不同。那些热火朝天的生产、那些粗茶淡饭的日常、那些黧黑质朴的面孔、以及那些艰苦劳作的工厂、矿区、油田……充分满足着人们对于“工人”形象的想象:乐于奉献、顽强坚韧、战天斗地,一往无前。但正如没有低回的颤音,《英雄》的高昂乐章就无法奏响一样,如果不对千万产业工人所承受的痛苦、付出的代价秉笔直书、忠实记录,那么,对他们所有的赞美与讴歌都是虚伪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部分照片,王玉文对东北的视觉书写才是完整的、清醒的、富有诚恳的洞察与深远的意义。近年以来,他的影像風格随着他的自我省思渐渐趋向一种含蓄、冷静、内敛和凝练。他逐渐在剔除照片里那些可能是附加的东西。尽管这和他那些早已获得推崇的照片看起来不同,以至有些朋友表白更喜欢他以前的风格,但王玉文还是决定要做一个改变。他说:“人们的生活在变化,对世界的认识和观念也在变化,我也在变化。”所以,不能用10年前的语言去解说今天正在发生的现实。这是一个非常朴实的道理,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但愿意改变、能够改变的人,并不多见。

事实上,工人、农民可以说是中国纪实摄影最早拥抱的对象。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始,纪实摄影在中国的发展进入新时期。真实、人性成为关键词,人文关怀与批判现实成为鲜明而高扬的旗帜,对抹杀主体意识的工具论,以及风花雪月的粉饰太平给予了有力的反驳与校正。“摄影救国军”一路慷慨壮歌、狂飚突进,正急需理论与实践的“粮草补给”。彼时,西方摄影大师如桑德、萨尔加多、卡蒂埃-布勒松、刘易斯·海因、尤金·史密斯、寇德卡……以及FSA、玛格南、荷赛这样的机构和展览被介绍到中国,中国摄影师则按照自己的理解与需要进行了吸收与学习。将镜头对准人,尤其是普通劳动者,成为纪实摄影当时最主要的工作。农民、工人自然成为首选。

过往宣传摄影中“红光亮、高大全”的形象是绝对要摒弃的,摄影师们提倡在生活场景中去捕捉瞬间,坚决反对干涉、摆布。出于一种矫枉的需要,“真实”被奉为最高标准,所有被认为有利于“真实”产生的,如拍摄的方式:不摆布、长时间的积累与观察;拍摄的态度:尊重被摄者、同情弱者;包括摄影师的人品:诚恳、踏实等都被作为重要的考评参照。与此同时,新的摄影力量必须以“真实”的作品来表明自己的主张,新的农民、工人形象也由此诞生。

不难发现,正是纪实摄影在中国的发展之路决定了它今天的局面。时至今日,人们对纪实摄影的评价依然集中在上述几条标准。对于某位纪实摄影家的赞美,说着说着就成了对其道德情操、无边大爱的赞美,而对于其如何运用摄影这一视觉语言进行独特而深刻的表达,时常语焉不详,或者仅仅停留在“真实抓拍、自然生动”的层面。

题材方式、人品态度,这些并非不重要,但是仅仅据此评价,却是将摄影家与摄影同时低估了。它们不足以回答这样一些重要的问题:一位摄影家为何不可取代?摄影最本质的力量又是什么?

曾经高蹈的纪实摄影,如果真的在今天面临某种困境,原因之一是它本身制造着局限:纪实摄影受益于时代,也受制于时代。它过于强调了“拍什么”和“怎么拍”。这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这个重要意义,来自于对上一个历史阶段的谬误进行清算的结果。而在视觉传播已成为生活方式的今天,重点已经发生了变化:拍什么不重要,怎么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成了什么。

不是材料和方式决定结果,而是根据结果决定材料和方式。这就是今天的观看法则。

至于“真实”:在一个真实与虚假一线之隔、不断翻转的时代,我们在摄影里呈现的,与其说是真实,不如说是我们对真实的理解。这种认识,或许更有利于我们把握真实、接近真相。

所以,王玉文意识到,他曾经贡献了经典的工人形象,但如果他只是执着于这种“经典”,那么,他将在未来的岁月中体会巨大的缺憾。某种意义上,工人、农民都是阶级身份的代表,国家意志的体现,无论他们被刻意塑造成哪一种形象,只要这个形象成为一种固定不变的符号化象征,那么,就意味着人为的扁平化与片面化。这或许是更大程度的干涉与摆布。

摄影本身不会产生问题,产生问题的是拍摄照片和观看照片的人。纪实摄影的局限同样来自于人。王玉文以深厚的经验敏锐地感觉到了纪实摄影面临的局限。作为一个具有开阔视野的摄影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突破,尽管他已获得巨大成功。

拍了一辈子工业,王玉文深知:工业摄影决不是“机器+人”,见证历史也不是“新旧对照”,无论拍得多么“自然生动”。照片永远是一个表象,摄影却要深不见底。所以王玉文的改变,不是为变而变,而是一位怀有赤子之心的摄影家为他所热爱的土地与人们奉上的最为真挚的心曲—他深深地了解他们,也深深地理解他们。他要确保,每一个从自己的照片里看到他们的人,同样拥有这份了解与理解。

从自觉到自省,王玉文是值得尊敬与珍惜的摄影家。尽管照片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但每一张照片都面向未来。在未来白雪皑皑的日子里,王玉文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出发。雪落无声,摄影家亦无声,他只是默默地將自己对人间歌哭欢笑、百转千回的守望与思索,埋藏在一幅又一幅无声的照片里。

(李楠,《南方周末》图片总监、评论家、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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