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永庆 宋长征
编者按:宋长征,原名宋述增,山东省成武县人。农民,理发师,自由写作者。17岁开始发表诗文。他的散文素描乡村物事,勾勒民间冷暖,感触大地心音,聆听天籁私语,作品多次入选中学语文试卷和阅读材料。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荣获西柏坡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等。下面是教师、作家孙永庆与宋长征老师的对话。
孙永庆:您没上完中学便走向社会,靠自学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能谈谈您在中学时期是如何学习语文的吗?
宋长征:学语文这事儿要追溯到小时候。那时家里穷,没见过与文学相关的书籍——即便非文学书籍,也是三哥退伍从部队上带来的,比如《毛泽东选集》《雷锋日记》等。我最爱的是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真的像砖头那么厚,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很多时候,我是通过字典去熟悉一些陌生的字词,由此养成了咬文嚼字的习惯,一旦在课本或者其他书籍上遇见生僻字,赶紧翻字典。最奇特的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会了四角号码查字法,还有想查某个字的时候按拼音顺序随便一翻,基本上两三页内就能找到。
有年秋天,老师问班上有没有人想订阅杂志。好奇心促使我回家跟妈妈撒了一个谎,说学校规定要缴什么费,于是得以订了两本画册,一本叫《小葵花》,另外一本叫什么忘了。随后的两年,这两本不起眼的画册始终陪伴着我,《阿拉丁神灯》《阿凡提》《皇帝的新衣》……向我打开一个多彩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两本图画杂志现在是否还有,但在当时,文字带给我阅读快感,画面带给我视觉冲击,图文并茂让一个少年思绪飞扬,从而塑造出只属于我个人的想象空间。多年之后,我仍然保持着这样的阅读体验,读至精彩章节,整个人都会飞扬、漂浮起来。
中学时期的阅读也很简单。村里还有几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我们之间相互交流手中的书籍,就像彼此珍藏的爱物,再三叮咛,要保存好,要及时还。我有个不好的习惯,但凡喜爱的书籍就想据为己有,于是家里的书慢慢多了起来。现在想起来,爱书的人都一样,那些书后来还是散落在各处了。
说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是,语文学习很多时候是在课堂之外进行的,课本教给我们拼音和字词句,而阅读能让我们更好地掌握字词的用法和文章结构,表达好才是关键。只有表达,才能将语言这门艺术或者说技术驾驭娴熟。
孙永庆:您上学时就喜欢写作文,而现在很多学生怕写作文。写记叙文还有点主动性,写议论文便基本上是被动接受,还有像考试中的材料作文,很多时候不太好把握。请您给同学们提点建议吧。
宋长征:我从小性情木讷,不愿意跟人说话,哪怕是父母。相反,我一个人独处时会有很多话想说,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草木,对着空气。而一旦需要说话时,比如去谁家借东西,我会站在门口犹疑很久,要想好如何称呼、如何张口,明明想好了,讲的时候还是磕磕巴巴,不成字句。好在村里人都很善良,他们大多会和颜悦色地满足我的要求。写作文就不同,不需要我张嘴,也不需要装出某种样子去看别人的脸色。这从某个方面适应了我的心理需求。莫言说过:“写作时我就是皇帝。”这几乎是每个作家的同感,通过一己之力构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那里的人物由我来安排,那里事情的发展脉络由我来掌控,那里的季节我说停止就停止,我说花开就遍地花开。
记叙文大概是这样,一件事情的起因、时间、地点、人物,构成了书写的要素,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采用正叙、插叙或者倒叙的手法就可以完整讲述。这对于学生来说,操作尚算容易,但要写好还是需要更多的功力。比如语言。文学就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如何让一篇文章更具质感,更有带入感?如何让人物更加饱满,让笔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如何突出事件发展过程中的矛盾与统一,从而引人入胜?这需要我们大量的阅读与练习,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说到议论文,我以为这种文体更能考验一个人的阅读能力。你想呀,世间万物,从庞杂到有序,从众多物事中厘清关系与脉络,需要个体经验、社会常识,乃至知晓各种物事之间的联系与不同,从而建立自己的观点、立场、态度和主张。这是一项重大而复杂的任务,没有阅读积攒的能量是不行的。
举个例子,我的《骑一头蟋蟀锦衣夜行》可以算作议论文的一种。首先,我把斗蟋蟀这种游戏作为一种现象去表述,这就是所谓的立论。“在苦行与享乐之间应该还有一条道路,就是要有作为人的起码的忧患意识。”论点由此展开。“促织鸣,懒妇惊”,“宋理宗时,丞相贾似道十分喜爱斗蟋蟀,将其位于杭州西湖葛岭的住所命名为‘斗闲堂’,并撰写了《促织经》。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旷古未闻的发明。一个丞相不研究如何治理国家,处理内忧外患,却以虫之名进行另外一个行业的探索,到最后只留下‘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的笑料”,以及《聊斋志异》中关于蟋蟀的故事和一则“斗蟋蟀赌博”的电视新闻,等等,都作为论据,论证蟋蟀所带来的欢乐与人应该具有的忧患意识。
我认为,只有认真而丰富的阅读才能带给你写作的自信。只有这样,不管哪种文体方可驾轻就熟,叙事更出彩,议论更严谨。
孙永庆:在您的创作道路上,肯定有许多故事,能否谈几个对学生有借鉴意义的故事?
宋长征:说来惭愧,我真正开始文学创作的时间很短。十七八岁时就辍学了,凭着一腔热情,写了些所谓的诗歌。1991-2008年,这是一段长长的空白,期间,我在窑厂、石矿、建筑工地、渤海湾的渔船上打工,后来学汽车修理,学厨师,几乎没有一样成功,最后才辗转返回家乡,在小镇经营一家理发店。
我对文学的体会就是,你若有成为作家的梦想,便要埋下头来阅读、学习,没有人能一蹴而就。同样,我们要知道,在文学道路上布满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
在那段长长的空白里,我几乎再没摸过笔。生活造成的巨大反差,以及每天超强体力的劳动让我的文学梦想搁浅了。然而,我没有放弃阅读。趁渔船靠岸的当口,我时常搭车去不远的小县城买书,《海涅诗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还有从旧书市场淘换来的几本。窝在狭小的船舱里,水声在耳边响,周围是潮湿、发霉的空气,我一首首读,一首首背。这段时间的阅读在一定程度上做好了铺垫,所以多年之后重拾文字,我很快就能找到感觉。
2008年,我在新浪网开了博客,同时在各大文学网站周游。我思忖着自己也能写出点像样的文字。读者论坛,天涯论坛,新散文,尤其在中财论坛,我用四年时间创作了三百余篇散文作品,并陆续在杂志刊发。
由于环境的局限,理发店里每天迎来送往,大部分创作时间是在晚上。夜幕落下,我整理好思绪,把白天揣摩出来的文字认真完成。不知道别人在写作时状态如何,但我就像在追赶时间,铺展稿纸,迅速进入状态,写到动情处会眯起眼睛,洋洋自得。
我认为,一个人千万不能懒。写不好往往不是才情问题,也不是掌握的知识不够,而是你能不能安静下来,抚平心绪,是你有没有写作的冲动与激情,是你能否坐得了冷板凳,能否不厌其烦地写作和修改……
孙永庆:生活所迫,您没能接受完按部就班的系统教育,这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宋长征:这是我的一个痛,也是我终生的遗憾。但世间没有后悔药,你只能放下这些奋力前行。好在,文学创作中系统学习只是一个方面,而自我学习,自我探索,从而对社会、对人性产生深刻的理解,才是更为重要的途径。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辍学的影响,为了弥补这种不足,我买了很多书,如《中国哲学简史》《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等各方面的典籍,潜心阅读。另外,像进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也让我得到很大的充实,各方面大有长进。
孙永庆:您的《篱笆青青》多次被用作中、高考阅读题,很想知道您是如何写出这篇散文的。
宋长征:《篱笆青青》是一组叫做《钝词民间》系列中的一篇,其他几篇分别是《想起陶》《柴门风雪》《囤里春秋》和《老瓦,乡村湛蓝的羽毛》。这个系列都是抒情散文,以物起笔。钟嵘《诗品》中有一句话:“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我那段时间正好是写作的激情喷发期,面对熟悉的事物、熟悉的场景,还有因旧物而引起的情感,写起来便得心应手。
单说《篱笆青青》,这一篇结构最为简单,以“总-分-总”的方式进行描写。先是状物,“篱笆青青,来自乡村的深处,青绿着,蜿蜒着,逶迤着,像一条绿色的丝带”,接着抒情,“……拴住乡村的暖,拴住庄户人家的脚步,拴住千里万里之外游子的心房……等你走得近了,等你放下手中的行囊,你禁不住要停下来,在这小小的篱笆旁,借着篱笆青青的思绪,想起远方的亲人”。由远及近,描绘了篱笆的形与色。接下来,“一丛篱笆,可能是一段小小的竹林”“一丛篱笆可能是一棵棵紧密相连的花椒树”“一丛篱笆可能是一串长长的豆角丝瓜架”,以排比的方式描述篱笆的材质。最后,用“黎明”“花墙”“月光下的篱笆”收尾:“是不是我也会拥有自己的篱墙,一丛青青的竹,或一排密密的小树,抑或一条开满春天的花墙,清与浊,真与假,善与恶,都不会轻易逾越。”以象征的手法让主题得到提升。
这样的解读未免简单武断,我希望读者能通过阅读,理解篱笆之美、乡村之美。写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作品结束,写作者已然完成使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读者,因为一篇作品的生命只有通过阅读才能完成。
孙永庆:读了您的《乡间游戏》,又想到了乡愁。乡愁题材的写作,成了这几年的热点,特别是纪录片《记住乡愁》在中央台播出后,到处是一片乡愁之声。您对此有何看法?
宋长征:人有乡愁是好的,证明尚未脱离泥土与根脉。但真正的乡村生活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原还好,伴随着机械化可以节省很多劳力;而一些偏僻山区,仍然未能脱离原始的农耕,插秧、收割、打谷,无不要用血肉之躯来兑现。真实的乡间生活是枯燥的、繁忙的,尽管当下很多人愿意亲身体验,节假日下乡遛遛,但那不过是蜻蜓点水,很难理解乡村生活的艰辛。
真正的乡愁是伴随生命体验的,在田野里长大,从泥水中上岸,因为后来的远离而产生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我期盼这样的乡愁书写,不但呈现出乡村单纯美好的一面,更多的应该是对乡村的悲悯,对农人的理解。如此,我们才能在城与乡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反观时下众多村庄形态的消失,又有多少人能设身处地去关照乡村的苦难?
孙永庆:《乡间游戏》里的游戏,现在的孩子们知道的已经不多了,通过阅读了解这些游戏,了解人类生存的历史,对他们的成长会有什么帮助?您认为写作《乡间游戏》对于当下的意义是什么?
宋长征:我在书写乡村的过程中,发现记忆大多与游戏有关,而某些游戏的复杂性、指向性和人的命运又有相似之处。再者,时过境迁,当年的游戏参与者也有了很大变化: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出门打工;有的赶上了好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某个城市立足;也有的流年不利,辗转奔波中并未摆脱生活的阴影,病痛、压抑、失败,种种挫折让他们陷入困顿之中。
如此,我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述乡村,表述过往以及当下的乡村生活图景。以游戏作为引领,从一个侧面重新审视乡村,进入乡村内部。
每一种游戏几乎都有起源,就像我在序言中引用林语堂的一句话:“若不知道人民日常的娱乐方法,便不能认识一个民族。”这里面有先民生活的足迹、民族发展的印痕,甚至一个国家的历史轨迹。由原始社会,继而漫长的农耕,继而现代的工业化生活方式,游戏有其演变的具体过程。即使当下,在一些偏僻的乡村,你仍然能看见传统游戏的身影,在陪伴孩童与乡民,度过忙碌疲惫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