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成
一
车至江界河畔,站在那旧时的红色渡口,见得那山,被远逝的江水劈成两半,寂寂地,耸立在水岸。透过那亮滑泛光的喀斯特石壁,以及泛黑的幽幽山隙,仿佛那一瞬间,我读懂了山河的脆弱,以及,它的无限沧桑。
我是坐在白浪之上的帆船里,亲眼见到了那苍苍莽莽的群山的。它们的样子是笔直的,从岭顶直接插入大江底部,看上去是那般的豪迈,一点儿畏惧感都没有。有一些山,却是在奋不顾身地坠落,直到浑身被江水吞噬。当然,在帆船溅起的白浪后面,越去越远的山影里,是山,锁住了目光所及之处。
没有山,当然就不会有这一江滔滔碧水。反过来,没有这一江润润的水,山的生命就失去了光泽。在风帆下,我手扶船沿上的铁栅,迎着江风,细听那山梁上悠悠传来的山语,似若母亲呼喊乳名时那细碎的声音。但在水畔,我又分明是闻得了山风厉声的吟诵,如是当船过细瘦的谷峡之时,这声音更是猛烈和清晰。抬头朝山的身骨里打探,只见得那苍苍绿木,或是一丛丛的茅草,贴着悬崖生长着。一些树的筋骨,弯弯曲曲地裹扎在黑色的石缝中。万木之下,草,相较下来则生活得更是便宜一些,只要抓住一粒泥,便就长出绿意来。草贴着那数百米高的山崖,由上往下,一棵一棵地长到了水岸,喂肥了江里的鱼。
细细算来,这多贱命的山梁,大多是没有名字的,就只是一个直性子,见了水也不让,就任凭那江涛,拍着,一千年,一万年,都不曾改变。在山的命运里,这江水便是一把把的刀,一点一点地切割着山的肉身,直到割到了山的骨子里,实在是钝了,便也要慢慢地咬下去,啃得那礁石,亮晃晃的。那剩下的带伤的山,便是水畔少年摸鱼的好去处。常常是鱼篓随身,沿江摸下去,待到夕阳西斜,便是满篓的收成。山虽瘦高,但鱼是肥美的。
当然,远远的山梁上,掩映着许多村落。乌江汉子,以及乌江嫂子,就是在这样的村庄里吃着肥美的鱼儿长大的。他们默默地守着这江河,大多练就了山一样的性格,以及水一样的柔情,生命中倘是遇了苦,遇了不平,遇了不顺心境的事儿,也不油滑地绕出弯儿来,只是忍气吞声,自个儿给咽食了那路上的遭际。是他们夜以继日地沿着水畔的悬崖,顺江刨开了通往生命更远处的路径,哪怕是风里,雨里,雪天里,也不曾停下征程之中的脚步。然而,最终是岁月之河将汉子们冲刷成了浪迹江河的老艄公,在乌江嫂子浑浊的目光之间,摇首空叹时光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曾經鲜活的生命割得不剩踪影。唯独那苍山,原模原样仍守在江边,仿佛它们不曾有过过去,也未曾会有将来。
容不得再去细想那生命的易和不易。换一个位置站上了山顶,见得那奔涌的河心全是山的脸容,翠翠的,略带一些沧桑,在水鸟翻飞的瞬间摇浪远走。我曾试图站到山顶的最边缘,把那传说中的江界河大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彩虹一般的横跨在两山之间的桥,如蚁的车流奔驰其上,它把那一江滔滔之水踩在身下,它将山里的人民,从生命这端摆渡到更美好的那端。
太白有诗句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诗里表达的是多么美好的心境。倘若,能活成江界河畔的一座山,该是要修去多少的年华,吞下多少的苦怨,方才磨得那水畔银亮砾砂。想来,便是愈发的纠结,故而不若轻舟一叶,不经意之间,便抵达了彼岸!
二
明代文人叶应甲曾这样描写过这一江古老的河水:“水自高而下,触石成坎……则水石相激,巨浪拍天,洪涛荡浦,群龙挟山而下趋众鹤冲波而起舞。哼哼槛槛,如连轲接轴,过百万之兵车;渊渊填填,如整旅摇旌,伐三千之战鼓;仰视则岗峦酋萃,草木蒙茸,疑熊咆而虎嗥;俯窥则长潭汨没,幽壑阴森;虎吟而蛟怒,讶元之而何雷!竟不风而飞雨……”。我想,这便是古时的江界河了。
待下了车,迎着深冬的冷风走上停泊在江畔的客船,在甲板上,极目远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般浩渺的江河,平静的水面,感觉不到它的水流。史料上说,这是一段延绵56公里的大河,它流向的远处,便是乌江、长江,直到大海。人们常说,一滴水,只有放到大海,才不会干涸。这群山环抱的江界河,便有无数这样的水滴,它们是大海之源。江水是清澈的,也是厚沉的,更是灵性的。当我不禁轻轻捧起江水,莹亮的水流悄悄沿着指缝滑出手心,拉长了舌,舔上一口,微甜。我想,这便是黔省大地的母亲河的味道了。也有人常这样说: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若是在远处,身作他乡之客,便就会常常不禁念起这母亲河的味道来。唐人陆羽在《茶经》中写道:茶之出黔中,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陆诗人写的这一剂佳味,该是母亲河最美的味道了。
船在细流汇聚的江面上航行,划过一串长长的波痕,在微暖的冬阳照映下,白白的涛水若盛开的莲花,是那样的美丽和耀眼。其实,这原先真是泛着汹涌巨浪的大峡谷,而且极少有人能跨过这般险峻的谷底到达对岸,人们总是绕着水畔的大山,摸着礁石,越过险滩,来往的水路上总是那般的艰难,而且异常的遥远。山崖绝壁,一道道深深的旧痕仍是清晰可辨的,那是古人拉纤的栈道,滑亮的石道上,布满了先人的足印。越过江界河大桥之下,我不由想起旧去的时光,那些刮着狂风大雨的日子,白帆飘在江上,滔滔巨浪,咆哮之声不绝于耳,纤夫光着背,挽着裤管,俯身朝向大地,目光带血,皆因生活之梦在路的远方召唤。是的,那坚硬的日子就在纤绳上摇摇晃晃着,常常是一去半载,或是一去不复返。不过好在,那悲痛和凄苦的纤夫人生,已是大江上再也寻不到的踪影了。
水涛,朝东,朝远方,朝岁月深处,川流不息。从岸上的苍山可以看到,这一江千年的碧波,是那般的仓促。散落在水畔的村庄,零零星星的点缀在江河的两侧。或是汉人,又或是布依人,或者是蚩尤之子孙,或者是水族和土家族的先祖,从古老的他乡,逆水而行,沿江而居,世代安生于此。但细细想来,这千年的江河,千年的漂泊,谁能够留得住呢,谁,可以永恒于这峡谷之间呢,又是谁,经久地不息于那贫瘠的山梁之下呢。唯有这延绵不绝的满江河水,流着,淌着,奔涌着,咆哮着,那是它们涌向大海的姿势,那决绝的离开实际上更是真实的回归。
在那泛白的悬崖山下,夕阳余晖柔柔地穿过水面,鱼鹰和那些叫不出名儿的水鸟一起翻飞,晚归的白鹭低低地飞过浪尖,那一抹金光闪闪的江流,就这样朝我们奔来,又离我们远去。我在这忧伤的迎来送往之间,念想着这大江远去的历史和未曾可以想象的未来里,过去的自己是谁,谁又是未来的自己。
江河水滔滔,它们似乎未曾带走任何东西,它们又似乎早已带走了一切!
三
仿佛是烟,又仿佛是云。在目光未及之处,当然什么都不是。
江界河的缥缈,就是这样子的:若烟,若云。当帆船一点点靠近那远处的图画之时,身边的一切又悄悄滑落远去了,这便是未曾真正的拥有。然而,我是真切喜欢着这满江如烟云般的幻境的。迎风远望,见得那江山相吻的地方,水草茂密。已是冬令時节,那绿翠的山水之景,特别的显眼。我想,有草固然就会有游鱼往来,就有生灵的气息。江畔的翠林之下,渔翁收网的背影越来越清晰,木舟泊靠在裸露的树根上,悠闲的少年坐在船头,看得见稚嫩的脸庞上盛装着丰收的喜悦。大抵,许多年后,又一个彪悍的水手将会在江界河的浪涛声中探寻人生的况味来的。
一个又一个如烟云般缥缈的渡口,寂静地守候着江界河两岸的人民,它们总是把人们从这一边,送达另一边,它们同时也把历史和光阴,从昨天,渡到了今日。沿江而居的山民,其中的不少人,便是从渡口出发,抵达更远的地方的。不少人,从渡口上路,走着走着就步入了人生的巅峰。当然,更多的是,走着走着就散了,就没了。其实人生的河流,是更为缥缈与虚幻的。当你深陷于人生不测的逆流之中,当你在午夜里深感到那孤独与寂寥,当你泪流满面哀怨那切切的生离死别,当看不到头,亦看不到边,不知身在此山中,便就越发觉得时光之河烟云般飘飘渺渺,永不着地,悬着,也便就横生出不可名状的纠结与忧伤来。一条河流,它有着自己无数的渡口,因为那是摆渡众生的起点。一个人,虽然只是在短暂和有限的光阴里如戏一般过着,但亦是有着自己无数烟云般难以抉择的渡口,故而,一些人走得很远,一些人却刚上路,就消失了。这便是疼痛罢。
翻开那如烟云一般的江界河的过去,在它厚沉的故事里,我们可以寻到同样烟云一般的先人的足迹。我们在河流口岸,可以遥望夜郎王枕戈待旦的方国,可以窥探到诸葛亮祭祀七星的虔诚,可以重蹈奢香夫人的“龙场九驿”,可以闻听到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上胜利的第一枪。面对这古老的河流,有诗人曾这样深情地写道:江界河,我行走在你雾霭缭绕的震天动峡谷时,你的流泉飞瀑,你的茂林修竹,你的奇洞幽谷,你的浪里梭舟,你的江岸飞鸟,都随着河流奔腾的姿态,和春天的寓言一起,骚动着深入我的心海,让我裸露的灵魂在摇曳的风中与天地对话,呼喊我诗的魂魄……我想,每一个人面对这样一条古老的大江,沐浴在它烟云的往事中,方可越发清晰地见到未来,以及,见到灵魂深处的自己。
在浩渺的江面,遥想那远去的猴跳岩,昔日的山猴怕是已成长为王了罢。那幽寂的震天洞里,咆哮的大浪恐怕早就抵达了大海。那凄美的望夫岩,在郎君依然没有归来之时,随着大江上升的水面消隐退去了。还有那成群的义渡,熙熙攘攘的渡口在时光之下败落了。唯那饱蘸墨味的十八学士峰,仿佛依然书香阵阵,仿佛有朗朗书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是那般的亲切。
元人张可久有句子说:远树烟云渺茫,空山雪月苍凉。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句子,描状的便是这冬令里我心境深处的江界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