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马光
天下之不尚儒久矣。今世之士大夫,发言必自称曰儒。儒者果何如哉?高冠博带、广袂之衣谓之儒邪?执简伏册、呻吟不息谓之儒耶?又况点墨濡翰、织制绮组之文以称儒,亦远矣。舍此勿言,至于西汉之公孙丞相、萧望之、张禹、孔光,东汉之欧阳歙、张酺、胡广,世之所谓大儒,果足以充儒之名乎?
鲁人颜太初,字醇之,常愤其然。读先王之书,不治章句,必求其理而已矣。既得其理,不徒诵之,以夸诳于人,必也蹈而行之。在其身与乡党无余,于其外则不光。不光,先王之道犹蘙如也,乃求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为诗歌洎文以宣畅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荡为事,慕嵇康、阮籍之为人,当时四方士大夫其无名教之拘,翕然效之,浸以成风。太初恶其为大乱风俗之本,作《东州逸党》诗以刺之。诗遂上闻,天子亟治牧罪。又有郓州牧怒属令之清直与己异者,诬以罪,榜掠死狱中。妻子弱不能自诉,太初素与令善,怜其冤死,作《哭友人》诗,牧亦坐是废。
于时或荐太初博学有文,诏用为国子监直讲。会有御史素不善太初者,上言太初狂狷,不可任学官。诏即行所至,改除河中府临晋主簿。太初为人,实宽良有治行,非狂人也。自临晋改应天府户曹,掌南京学,卒于睢阳。旧制,判、司、簿、尉四考,无殿负,例为令录。虽愚懦昏耄无所取者,积以年数,必得之。而太初才识如此,举进士解褐近十年,卒不得脱判、司、簿、尉之列以终身,死时年四十余。噫,天丧儒者,使必至于大坏乎!将大吠所怪,桀桀者必见锄也?何其仕与寿两穷如此?
世人见太初官职不能动人又其文多指讦有疵病者所恶闻虽得其文不甚重之故所弃失居多余止得其两卷。同州又得其所为《题名记》,今集而序之。前世之士身不显于时,而言立于后世者多矣。太初虽贱而夭,其文岂必不传?异日有见之者,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观其《同州题名记),则守长知弊政矣;現其《望仙驿记》,守长不事厨传矣。由是言之,为益岂不厚哉!
(选自《司马光集》)
陳 楠
这篇小序很有意思,涉及到了两个人,写序的司马光和作品被评论的颜太初。
提起司马光,大家最熟悉的可能就是“砸缸”了,在中国文学史上,或仅就有宋一代来说,司马光较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也并不突出,但他编纂的《资治通鉴》这部编年体巨著,无论于文学还是史学,都取得了巨大成就。而颜太初这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没有太多人知道此为何许人也。颜太初是颜子——也就是孔门贤人颜回——的四十六世孙,字醇之,号凫绎处士。他博学多才,仗义敢言,常作诗讥刺时事,有《凫绎先生集》,现已亡佚。
司马光十分欣赏颜太初的品格气节,颜太初的踏实坦荡与他自己的立身之道是完美契合的。而且中国文人对“立言”也是十分在意的,他得到了颜太初的诗文残卷,结集并为之作序,让这个有才且正直的人有言传于后世。苏轼也曾写过《凫绎先生诗集叙》,直言对颜太初诗作的欣赏,甚至说诗文应“言必中当世之过”,是宋代深化古文运动的重要思想内容。
《颜太初杂文序》中,司马光肯定颜太初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为人处世的观点——“诚”。 在读书、立身与处事为官上,踏踏实实、坦坦荡荡是最重要的。
读书,不要只流于表面,字面上的风采口头上的花哨并不是读书的本来目的,将书读懂,道理了然于心之后,要去践行;立身,要正,敢于抒发自己的看法,看似狂放不羁也无所谓,内心有担当且对人宽厚温良;为官,官场复杂,人心多变,坚守自己的底线,宁可放弃政治前途,也不做任何愧对百姓、愧对同聊、愧对良心的事情。颜太初就是这样一个人,才高正直不拘小节,可却在社会中浮浮沉沉,四十余岁就辞世而去,让人唏嘘心生感慨。
司马光在文末意味深长地说道:“前世之士身不显于时,而言立于后世者多矣。太初虽贱而夭,其文岂必不传?异日有见之者,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观其《同州题名记》,则守长知弊政矣;观其《望仙驿记》,则守长不事厨传矣。由是言之,为益岂不厚哉!”可见司马光对颜太初其文、其诗、其人的深度认可,也体现出了自己内心的追求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