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学剑
小满前夕,麦苗儿刚刚抽穗,蚕豆们已抢着开花结荚了。蚕豆这东西属于高产作物,它的嫩荚叫蚕豆鱼儿,荚里面的蚕豆籽叫做蚕豆米儿。或许这是农人对它的昵称吧。
乡下人对蚕豆的偏爱是有道理的。它皮实,不娇气,随便在哪个角落坑洼里都能成长,即使种在树林下,它也使着劲儿地生长。它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发芽,清明节刚过,就起身生长,迫不及待地绽放出紫色白底蝴蝶般的花来。它们像乡下早婚的青年男女们,早早地养出娃娃来,那就是它们结出绿色的荚了。
蚕豆结荚对农民来说是件欣喜的事。毕竟还是早春,万物还没有真正苏醒呢,可这边就见到果实了。乡下有很多忌讳,比如树上的桃子挂果时,大人们绝不允许孩子仰首用手指向它们,担心那果实会夭折。蚕豆鱼儿碧绿粉嫩,它矮矮地生在脚下,蹲下来就呈现在孩子的眼前,触手可及。乡下特有的做法,摘下它用面煎了,然后再烩上粉丝,爆上葱花,加上花椒,味道鲜极了。
但是,这一切只能停留在向往。父亲是绝不允许我们这般糟蹋它的。要吃它娇嫩的荚,在父亲的观念里,那就是暴殄天物。蚕豆是蔬菜,更是粮食,挡饿才是硬道理。一定要等它完全老熟了,熟得像石子一样坚硬,才会将它收回家去。那个时候,父亲会欣欣然腾出所有的容器去盛装丰收的蚕豆。
我们对父亲的喜悦表现出相反的姿态,嘟着嘴,厌恶般地让他一个人忙前忙后,故意不搭手帮助。父亲知道我们的心结在哪里,仍然乐呵呵地跟母亲边收拾蚕豆粒,边分享丰收的喜悦。母亲瞄向我们,轻声地劝告父亲:“孩子们馋着呢,想吃蚕豆鱼儿,明年及早摘下来一把,做一餐尝尝鲜。”父亲点点头,可是盼到明年,父亲去田边地头转了一圈,还是空手而归。他欣然地宣布:“今年的蚕豆长得可起劲了。”
我们都不搭父亲的话。最小的孩子突然间委屈得大哭起來。父亲吓了一跳。终于,在那天的晚上,我们吃到了蚕豆鱼儿。用面煎的,带着铁锅煎烤特有的糊花儿。
姐姐端着碗,悄悄地靠近我,耳语般地说,蚕豆荚嫩时,才叫蚕豆鱼儿,你看像小鱼儿吧,游在碗里的汤汤水水中;蚕豆籽嫩时,才叫蚕豆米儿,等它长得像石子一样,那叫石头了嘛!我们各自端着碗,发出快乐的笑声。父亲蹲在角落里,也吃了一碗,我们分明听到他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母亲走过来,轻轻地告诉我们不要再笑了,她是怕我们惹恼了父亲,我们吃掉的可是大把大把的蚕豆,那说不定是今年秋后救急的粮食呢。于是,我们赶紧把最后的一口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前不久去上坟,又记起这些往事来。父母的坟地边,就种着小块的蚕豆。谷雨刚过,哥就打来电话:东地里的蚕豆花都残了,可以摘荚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蚕豆鱼儿吗?
那一刻,我的眼睛忽然涩涩的。是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就是我啊!哭闹着要吃蚕豆鱼儿的孩子,一转眼,已是人到中年。而吝于给我们吃蚕豆鱼的父母们,已经长眠在那块种满了蚕豆苗的田地下了。他们永远不知道,现世安好,粮食丰收,蚕豆鱼儿早已不再稀奇,已经是想吃就吃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