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泽军 张嘉楠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重庆 沙坪坝 400044)
敦煌文献保留有数量不少的邈真赞,据姜伯勤、项楚、荣新江先生《敦煌邈真赞校录并研究》(以下简称《研究》)、张志勇先生《敦煌邈真赞释译》(以下简称《释译》)一书的统计,有92篇。邈真赞是敦煌地区晚唐五代时期极为盛行的赞颂文辞,一般分为生前赞和死后赞两种,丰富记录了赞主的生平事迹。但无论是生前赞还是死后赞,都是赞主的家人或弟子为使其事迹流于后世、警戒后人而请人所作。邈真赞涉及到的内容也十分广泛,不仅反映了当时敦煌地区的地理历史文化,也反映了当地人们的生活风貌、宗教信仰、语言习惯等等,因此其历来受到研究者的关注。
敦煌邈真赞主要保留在英藏、法藏敦煌文献中,现有较为系统的整理文本主要有《敦煌碑铭赞辑释》(以下简称《辑释》)、《敦煌邈真赞校录并研究》(以下简称《研究》)、《全唐文补编》(以下简称《补编》)①,相比较而言,《辑释》一书使用率最高、校勘也较为精准,《研究》一书校勘最为准确,《补编》一书校勘稍逊。《释译》以《补编》为底本,参考《辑释》、《研究》,对92篇邈真赞作详细的注释,并在此基础上全文翻译,这可以说是对敦煌邈真赞研究的一个极大推进,对敦煌邈真赞的推广普及具有极大的作用。
《释译》对邈真赞做了详细的注释与通畅的翻译,胜义频见,然而由于其所依之底本为《补编》,未据《辑释》、《研究》作相应校订及核对原卷,同时对现有敦煌语言、文字研究成果,特别是敦煌邈真赞语言文字研究成果,关注不够,吸纳不足,致使讹误不少。下面就其这些方面的问题,试作申论,以正方家。
前文论及,《辑释》、《研究》、《补编》三书中,以《研究》校勘最为准确,《辑释》次之,《补编》稍逊。《释译》一书以《补编》为底本,参校《辑释》、《研究》,但实际上其对《辑释》、《研究》采纳较少,同时又未核对原卷,往往沿袭底本之误,未遵从参校本及原卷校正,导致字词校勘讹误不少。
(1)众请城邑,为作福船。(11页)②
注释:福船,当与“法船”含义相近。“福船”在《敦煌碑铭赞辑释》和《敦煌邈真赞校录》中均为“桥船”。(13页)
按:福船,《辑释》(200页)③、《研究》(146页)④作“桥船”,原卷作“桥舩”,“舩”即“船”之异体字,当从改为“桥船”。
(2)巫山玉貌,落浦仙容。(83页)
注释:“仙”字在《敦煌邈真赞校录》中为“姿”。(86页)
按:仙,《辑释》录作“仙(姿)”(104页),《研究》(200页)录作“姿”,原卷写“仙”,旁写“姿”,从敦煌遗书文例来看,当是“姿”字。
(3)敦煌唱导法将兼毗尼藏主广平宋律侍彩真赞。(19页)
注释:宋律侍,《敦煌碑铭赞辑释》和《敦煌邈真赞校录》均为“宋律伯”。(21页)
按:宋律侍,《辑释》(185页)、《研究》(156页)原卷皆作“宋律伯”,当从。律伯,指管理僧徒戒律的僧官。
(4)鹅珠谨获,浮囊莹全。(42页)
按:谨获,《辑释》(170页)、《研究》(167页)作“谨護(护)”,原卷即作“谨護(护)”,当从。《释译》中此词的误录仍有几处,“人称草系,鹅珠尚获”(《故阴法律邈真赞》),“戒行细微,鹅珠获谨”(《前任沙洲释门都教授毗尼大德炫阇梨赞并序》)等等,是“获”之繁体字“獲”与“护”之繁体字“護”二字因形近而产生的传抄错误。
(5)参禅问道,寝餐具辍。(52页)
按:辍,《辑释》(112 页)录作“缀”,《研究》(194页)录作“叕”,校为“辍”,原卷录作“叕”,当从原卷,校为“辍”,意为停止。《释译》中此字的误录还有很多,如“邻人辍舂,闻者伤悼”(《故索法律邈真赞并序》),“遐通(当为遐迩)悲悼,一郡辍舂”(《曹公邈真赞》)等,均未据原卷录作“叕”。
(6)龙花一会,跣足先登(1页)。
注释:一会,应为“三会”。
按:一会,《辑释》(221 页)、《研究》(133 页)亦同,误。原卷中“花”和“三”写在一起,当为“三会”,姜美菊(2011)已有论述[1]。龙花三会,即龙华三会,传说弥勒菩萨在龙华树下举行三次法会说法。“龙花三会”一语在邈真赞中使用率很高,如“龙花三会,跣足先登”(《氾和尚写真赞》),“龙花三会,九品红莲”(《康贤照邈真赞》)。
(7)奈何夭丧,交货所踵。(84页)
按:夭,《辑释》(104 页)作“妖”,《研究》(200页)作“殀”,原卷即作“殀”,当从。“殀”即为“夭”之异体字。
文献译注的核心是词语训释。词语训释不当,往往会导致对原文理解不当,甚至是错误的理解。《释译》一书在词语训释上存在不少问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释译》由于未很好地参考参校本及核对原卷,导致讹误不少。同时,敦煌遗书中存在大量的通假字、讹俗字,要辨明文义,首先要识别这些字。由于以上两方面的原因,《释译》字词校勘不是很准确,这往往又引发了词语的误训、误释,以致训释或翻译离原文本义相距甚远。
1.未遵从参校本及原卷的误训
(1)人磋畏畏,干济乾乾。(75页)
注释:磋,研讨。(77页)
覆算无亏于升圭,磋之清廉。(137页)注释:磋,疑同瑳,指像玉一样光明洁白。(143页)
按:此两处之“磋”,《辑释》、《研究》均录作“嗟”,原卷作“嗟”,当从。嗟,即嗟叹。“畏畏”即“畏威”,表畏惧威严义。“人嗟畏畏”意为人们都感叹他的威严。“磋之清廉”即人们感叹(张府君)是多么清廉的人啊。
(2)遐通悲悼,一郡叕舂。(62页)
注释:遐通,通达远方。(64页)
译文:远方之人都悲哀悼念,全郡的民众都停止了舂米的营生。(63页)
按:遐通,《辑释》(110页)、《研究》(196页)录作“遐迩”,原卷作“遐迩”,当从。遐迩,远近义。原文当翻译为远近的人都悲哀悼念。“遐迩”一词在邈真赞中多见。如“六亲号痛,遐迩告凶。”(《京兆杜氏邈真赞并序》),“遐迩瞻仰,无不归依。”(《三学法主李和尚邈真赞》)。
(3)圆兹影像,往来瞻谒。(52页)
注释:圆,围绕。(55页)
译文:来来往往的信众都围绕着他的影像,崇敬地瞻仰。(53页)
按:圆,《辑释》(112页)、《研究》(194页)作“圖(图)”,原卷即作“圖(图)”,当从。圆之繁体字“圓”与图之繁体字“圖”因形近而产生的传抄错误,从而影响了整句的翻译。图,描绘义。此字在邈真赞中多见,如“图形缣障,髣髴毫篇。”(《阴文通邈真赞》),“图写生前之影像,笔端聊记兮轨躅。”(《义辩和尚邈真赞》),“图形新障,粉绘真同。”(《康使君邈真赞》),其中的“图”均表示描绘义。
(4)驱鸟慕道,应法投缁。(26页)
注释:驱鸟慕道,释迦牟尼佛劝化大鹏金翅鸟皈依佛、法、僧三宝,受持五戒,使其成为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的“迦楼罗”。(31页)
按:驱鸟,《辑释》(116页)、《研究》(189页)作“驱乌”,原卷即作“驱乌”,当从。佛教有驱乌沙弥,据任伟(2011)考证[2],驱乌沙弥又称为“逐蝇沙弥”,三沙弥之一,指七岁至十三岁的小沙弥,后又指幼年出家为僧。“驱乌”一词邈真赞中常见,如“驱乌落发,弱冠进具”(《阴法律邈真赞》)。驱乌,《释译》即释为“指七至十三岁的小沙弥”(47页),但是却在“驱乌慕道”中由于未参考参校本及原卷而导致了误训。
(5)将五时之了义,剖七执之犹疑。(26页)
注释:七执,执,应作“坚持”解。即需要坚持的七种行为。故疑应为“七觉支”。(33页)
按:七执,《辑释》(116 页)、《研究》(189 页)录作“七众”,原卷作“七众”,当从。七众,佛教按受戒程度和修行方式将信徒划分为七种。其中出家五种,在家二种,合称七众。“七众”在邈真赞中常见,如“开遮七众,定意悬合于圣心”(《香号会恩俗姓阎氏和尚邈真赞》)、“双林变鹤,七众哀缠”(《唐故归义军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张和尚(邈真赞)》)。七众,《释译》释为“出家、在家的七众信众”(158页),但在“剖七执之犹疑”一句中,由于底本校勘不当导致了训释错误。
(6)入京透德,明庭校劣。(52页)
注释:透,周遍、充分。(54页)
译文: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德行。(53页)
按:透德,《辑释》(112 页)、《研究》(194 页)录作“进德”,原卷即作“进德”,当从。进德,即献德,展现、呈现德行之义。《释译》译文虽对,但注释从误录而错。
(7)温良恭俭,尽匡大国之权。(144页)
注释:尽,在《敦煌碑铭赞辑释》和《敦煌邈真赞校录》均为“昼”。(149页)
译文:完全掌握了辅助大国的权力。(146页)
按:尽,《辑释》作“畫(画)”(381 页),《研究》作“晝(昼)”(247页),原卷作“晝(昼)”,当从原卷。尽之繁体字“盡”与昼之繁体字“晝”字形相近而易误。“昼匡大国之权”,与下文“霄畅梵天之术”对应,霄,同“宵”,即指夜晚;昼,指白天。
(8)甘泉先竭于人论,良材早摧于林秀。(229页)
译文:党河水因为人的议论而首先枯竭了。(230页)
按:论,《辑释》(429页)、《研究》(266页)作“伦”,原卷作“伦”,当从。此句当出自《庄子》。《庄子·山林》:“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说文·人部》:“伦,辈也。从人仑声。一曰道也。”[3]段注:“军发车百辆为辈。引申之同类之次曰辈。郑注《曲礼·乐记》曰:‘伦,犹类也。’”人伦,人群、众人之义。
2.不明通假、讹俗字致误
(1)虚尘了罢,了别薰莘。(144页)
注释:薰莘,有刺激性气味的蔬菜。(148页)
和尚乃生之奇异,母乳而了别莘薰。(168页)
译文:和尚降生的时候就十分奇异,过了哺乳期之后就能够分辨那些有刺激性气味的蔬菜,(从此便不再食用)。(170页)
按:莘,当校为“辛”,涉上“薰”而增艹旁。薰,通“荤”;薰辛,指辛辣腥膻的肉、菜等食物。此词在同一时期的文献多有出现,如《法苑珠林·劝导》卷三十:“财色五欲盈堂满室,熏辛酒随求所得。”,又如唐·王建《饭僧》:“别屋炊香饭,薰辛不入家。”
(2)哀哀地恸,参参天愁。(15页)
注释:参参,长貌。(18页)
按:“参参”虽有“长貌”义,但于此处文义不安。参,当是“惨”之形近、形近误字。《敦煌变文校注·欢喜国王缘》:“六宫参(惨)切情何极,九族临丧尽悲哀。”参参,即惨惨,悲伤义,与“哀哀”正相对成文。邓文宽(1998)[4]、张小艳(2010)[5]已有考论。
(3)平生容貌,儆电奔驰。(222页)
注释:儆,紧急的情况或消息。(228页)
按:儆,当是“惊”的声近、形近讹字。惊电,迅疾的闪电。李白《杂曲歌辞·出自蓟北门行》:“羽书速惊电,烽火昼连光。”常常用来比喻时光飞逝、生命无常。法显译《大般涅盘经》卷上:“复次,比丘,一切诸法皆悉无常,身命危脆犹如惊电,汝等不应生于放逸。汝等当知,如来不久,却后三月,当般涅盘。”道宣《广弘明集》卷十五《维摩诘经中十譬赞》八首之《电》:“鯈烁惊电过,可见不可逐。恒物生灭后,谁复核迟速。”
(4)德俹法兰,遗教溥沾于有识。(215页)
注释:俹,依、靠。(219页)
按:俹,当是“亚”的增旁、音近字。亚,是匹敌之义。德亚法兰,就是德匹竺法兰。“弱冠之临,勇俹田韩之策”(《上柱国梁府君邈真赞并序》)即是勇猛匹敌田单、韩信,另外,“临”当“龄”之借字,《释译》释为“到了二十岁左右将要行冠礼的时候”(223 页),误。“谈经海决,德俹生睿之公”(《释政信邈真赞》)即是德比竺道生、僧叡诸公。以上两“俹”均当读作“亚”。
(5)鹅观场中,累纳亚夫之勇。(229页)
译文:鹅观场中。(230页)
按:观,繁体为“觀”,疑为“鹳”之音近、形近误字。鹅观,即鹅鹳。《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丙戌,与华氏战于赭丘。郑翩愿为鹳,其御愿为鹅。”
注:“鹅、鹳皆阵名”。鹅、鹳并称,指军阵。唐·权德舆《明经策问》之一:“阵为鹅鹳,战岂捷于鱼丽;诅以犬鸡,信宁优于牛耳。”
除上述因校勘不当所致词语误释之外,《释译》一书在一般词语的训释上与原文本所表达的意思存在一定的差距,甚至出现相反的情况。
(1)入战三场,能当虎兕。(109页)
译文:他曾像老虎和青牛一样(勇猛)。(110页)
按:此译文误解有二:其一,“当”虽然有如、像义,但此处应当为抵挡、抵抗义。《敦煌变文校注·维摩诘讲经文(四)》:“维摩神力不同常,谁肯将心敢抵当。”抵当即抵挡。其二,“虎兕”乃猛兽,常用以喻奸人。王逸《九思·逢尤》:“虎兕争兮于廷中,豺狼斗兮我之隅。”章句:“虎兕,恶兽,以喻奸臣。”《释译》此处以褒义来阐释,误。能当虎兕,意谓能抵挡如虎兕一般的敌人。
(2)稚思凋弊,编入皇枝。(126页)
注释:稚思凋弊,不解其意。“思”《敦煌碑铭赞辑释》和《敦煌邈真赞校录》均为“息”。“稚息凋弊”仍不可解。(128页)
按:思,原卷作“息”,当从。稚息,有两种不同的理解:邓文宽(1998),“‘息’即‘子’,‘稚息’即‘稚子’,义为胄子,即贵族后代。”姜美玲(2011),“‘稚’指幼小的;‘息’指儿子。‘子息’,同义复词,指子嗣,儿子。”文献中,“稚”既有幼小义,又有孩子义,因而“稚息”一词从结构上看可以为偏正式(幼子义),亦可为并列式(子嗣、后代义)。从词义引申角度看,偏正式的稚息与并列式的稚息能够混同。从邈真赞文义来看,当是说子嗣/后代凋敝。
(3)夙达苦空,重担今卸。(19页)
译文:向来通达明晓人生无量诸苦以及缘起性空的道理,现在就像卸下了重担一样(解脱了)。(20页)
按:《释译》将“夙”理解为向来、平素,误,此处“夙”当是早义。夙达,早达。《三国志·蜀志》卷十:“智贵免祸,明尚夙达。”邈真赞中“夙”之早义用例甚多。如“夙标勇捍,早著骄雄”(《康使君邈真赞》),“出家入道,雅范夙彰”(《故翟和尚邈真赞》),“夙彰聪愍,志蕴怀奇”(《悟真邈真赞》),“早怀气义,夙抱温柔”(《李存惠邈真赞》),其中的“夙”均表示早义。
(4)英灵神假,风骨天资。(26页)
注释:假,通“暇”。闲暇,从容。(31页)
按:此处“假”不当是“暇”之借字,而是给予、赠予之义。上二句可变作“神假英灵,天资风骨”,假、资对文。邈真赞此类用例很多,“天资四德,神假三从”(《京兆杜氏邈真赞》),“公乃天假盛貌,神受英灵”(《南阳张府君邈真赞并序》),“贤哉德灵,奇惠天假”(《宋律伯彩真赞》),“间生律伯,天假聪灵”(《故索法律邈真赞》),以上几例在《释译》中均被训释为给予、赠予之意,当从。
(5)世药无效,色力转尪。(78页)
注释:色力,谓菩萨色相端正,若帝释、梵王及四天王诣菩萨所,一见之顷,黯然无色,是名色力。(82页)
按:色力,本为菩萨十六大力之一,指色相端正,见晋竺法护译《佛说弘道广显三昧经》;《释译》所引为《大明三藏法数》,而《大明三藏法数》的解释源自《佛说弘道广显三昧经》。色力,由“色相端正”可引申为“色相”。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译《佛说长阿含经》卷十三:“如人久病,从病得差,饮食消化,色力充足,彼作是念:‘我先有病,而今得差,饮食消化,色力充足,无复忧畏,发大欢喜。’”色力,由“色相”可引申为身体,上引邈真赞即是,又如“耳顺从心,色力俄衰”(《悟真邈真赞并序》),《释译》译为“端正的色相也就快要衰落了”(29页),不妥。
(6)专人倏届,空回往昔之裳。(216页)
注释:倏届,倏,迅疾;届,界,田界。此处为动词,即划分田界。倏届,这里当是指专门的人来划分田界,为范海印营造坟墓。(220页)
按:届,当是至、到之义。唐·徐氏《题彭州阳平化》:“云浮翠辇届阳平,真似骖鸾到上清。”届、到互文。唐·宋之问《宿清远峡山寺》:“香岫悬金刹,飞泉届石门。”届的至、到义在今天现代汉语中还在使用。专人倏届,意谓专人忽至,与“空回往昔之裳”意义相承接。
(7)请宣毫兮记事,想殁后兮遗踪。(55页)
注释:宣,利用。(58页)
按:宣毫,安徽宣城所产的毛笔,《释译》将“宣毫”这一名词词组解释成动宾结构,误。《释译》在“文波述其故迹,宣毫记其遗踪”(62页)、“宣毫缀以龙文,记香名而不坠”(105页)中均将“宣毫”译为“毛笔”,上引亦当从之。
正如张志勇先生所言,敦煌邈真赞“多骈体韵文,辞藻繁采,用典华瞻”,其运用了大量典故,正确理解这些典故对于我们更好地赏鉴敦煌邈真赞具有十分重要的帮助作用。反之,则会使我们无法正确理解邈真赞的文义。
(1)人惊玩市,物怪背碑。(26页)
注释:玩市,疑此“市”通“世”。即轻视人生世事。(31页)
按:玩市,语出梁·周兴嗣《千字文》:“耽读玩市,寓目囊箱。”指在市中也能进行完整充分的学习,典出《后汉书·王充传》:“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明·凌迪知《万姓统谱》卷五十“梁良玉”:“忠臣蹇蹇,遵彼海浔。躭书玩市,资以盍簮。迍如邅如,哀此陆沉。”据朱凤玉(2007)考证[6],敦煌遗书中《千字文》写卷多达50余件,足见其流行之广,也可证明“耽读玩市”为当时敦煌人所熟知。
(2)文怀梦锦,武赜啼猿。(201页)
注释:梦锦,指代升官的预兆。唐代张读《宣室志》:“贞元中,相国窦参为御史中丞……明日,果拜中书侍郎平章事。”(207页)
按:梦锦,不当用窦参事,当是用江淹之事,钟书林(2014)有所论述[7]。《南史·江淹传》:“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此处用江淹之典来比喻文采之高。在《唐归义军节度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侍御史上柱国西平郡曹公写真赞》也有“才通梦锦,笔海通圆”之语。反之,则说“残锦”。如唐·李群玉《寄长沙许侍御》:“未把彩毫还郭璞,乞留残锦与丘迟。”
(3)庭荆顿折,四鸟相离。(229页)
注释:庭荆,当是指妻子。(233页)
按:庭荆,应当是用的田真之事。梁吴均《续齐谐记》:“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赀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燃。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顦顇,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后世用“三荆”喻兄弟。庭荆顿折,喻兄弟阴阳相隔,与“四鸟相离”意义一样。《文选》卷二十八陆机《豫章行》:“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
(4)即委一州之颢务,实惧鹊喧之名。(208页)
注释:鹊喧,鸠占鹊巢。(214页)
一从任位,实畏庭鹊之鸣。(222页)
译文:自从到任之后,非常惧怕“鸠占鹊巢”的名声。(223页)
按:鹊喧、庭鹊,不当是鸠占鹊巢之义。鹊,非雀鸟义,是卢鹊;卢鹊,即犬。晋﹒葛洪《广譬》:“高鸟聚则良弓发,狡兔多则卢鹊走。”用卢鹊喧吠以比喻贪吏。P.2537《略出籯金》“庭鹊喧”条:“《汉书》曰:‘卢鹊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看,吏言欲得钱。’”P.2524《语对》“卢鹊”条:“卢鹊何喧喧,有吏来到门。问吏何所以,己言欲得钱。”S.555《李峤杂咏注·钱》:“不闻卢鹊吠,贪吏绝来求。”注云:“仲和为莘(华)阳太守,性贪,使吏巡门索,门人哥(歌)曰:‘卢鹊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欲出门,府吏欲得钱。’”据徐俊(2000年)考证[8],当是用的东汉李盛之事,事见《华阳国志》。《华阳国志·巴志》:“孝桓帝时,河南李盛仲和为郡守,贪财重赋。国人刺之曰:‘狗吠何諠諠,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为。思往从邻贷,邻人已言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由此可见,鹊喧犬吠比喻贪吏,邈真赞正是用此典。正如P.2524《语对》所云:“言闹即喧,清静无事,何喧之有?”《释译》把它解释为“鸠占鹊巢”,相距甚远。
(5)历生五百,仙贤一升。(1页)
注释:五百,当指五百罗汉。(3页)
按:五百,当指五百年,此句语出《孟子》。《孟子·尽心下》:“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后世常用此典。《史记·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颜氏家训·慕贤》:“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髆也。’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
上文中,历,当是“膺”字之误。膺生,膺运而生的意思。邈真赞常用。如“星芒雄角,必膺物而生姿”(《故敦煌阴处士邈真赞并序》)。邈真赞中尚有很多类似表达。五百,有时又说成“半千”,如“异骨奇模,挺半千而诞世”。《释译》对半千给予了正确的解读,“半千,五百年。指五百年一遇的贤才”(212页),并引唐代员半千的事加以说明,但却对五百未给予正确释读。
(6)蒇嘉猷于贻厥,循吞鸟兮题兹。(27页)
译文:(但是)太阳的光辉已被乌云吞没了。(29页)
按:循,原卷作“侚”,当从。鸟,原卷作烏(乌),疑因鸟之繁体“鳥”与乌之繁体“烏”形近而产生传抄错误。吞鸟,文采斐然之义,典出《晋书》。《晋书·文苑传·罗含》:“[罗含]尝书卧,梦一鸟文彩异常,飞入口中,因起惊说之。朱氏(其母)曰:‘鸟有文彩,汝后必有文章。’自此后藻思日新。”据钟书林(2014)所引,P.2524《语对》“文笔篇”之“梦鸟条”:“罗含梦吞五色鸟,文词日新。”这说明此典在敦煌地区广为流传。
(7)谈经海決,德俹生睿之公。(239页)
注释:生睿,无解。疑指僧睿,十六国时鸠摩罗什之弟子。(243页)
按:德俹生睿之公,邓文宽(2005)校为“得亚生睿诸公”[9],并释“生睿”为竺道生、释慧睿。“俹”读为“亚”、“之”读为“诸”,当从。“德”不当校为“得”,下文说“解释论端,辩答世亲之美”,可知此处“德”当指德行。生睿,即竺道生与僧叡,僧叡又作僧睿,二人俱为鸠摩罗什之弟子,博通经论,名扬后世,故后世常将二人并举。《北山录》卷四:“僧肇笔削奇迈。又得支林之风。安远生叡之徒。”安远生叡,即道安、慧远、竺道生、僧叡。《高僧传》卷七“竺道生”:“初生与叡公及严观同学齐名。故时人评曰。生叡发天真,严观洼流得。慧义彭享进,寇渊于默塞。生及叡公独标天真之目,故以秀出群士矣。”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释译》一书主要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由于《释译》以《全唐文补编》为底本来对邈真赞进行研究,未有很好地参考参校本及核对原卷,因而在注释、翻译时出现了许多因底本的选择而导致的误字、误词;二是对一些词语的解释稍有偏颇,以致背离文义。实际上,《释译》所反映的问题在很多敦煌文献的整理中都存在,我们在整理、注译、阐释中如何减少这类问题,提高注译作品的质量,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周裕锴先生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右文说”》一文中将古代文学作品的重新阐释分为了五个部分——“驿”、“译”、“释”、“绎”、“择”,认为“驿”与“译”是文献整理的基础。
“驿”即表示在古代文学作品重新阐释之前要有可靠的文献文本。文献学是文本研究的基础,错误的文本信息很难得到正确的结论。[10]因此恢复文本的原貌成为古代文学作品重新阐释的第一个步骤。敦煌文献作为写本文献,存在大量的俗字、讹字,很多学者对之进行整理,已经取得了大量的成果。我们在对敦煌文献进行整理研究时,应当充分利用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尽最大可能地恢复敦煌文献的原貌。同时,在敦煌文献图版阅读越来越便利的今天,我们在整理、注译敦煌文献时,应当尽量去核对原卷,这样,我们才能对敦煌文献的原貌有最大程度的了解。因此,我们可以说,“驿”对敦煌文献的整理而言,尤其重要。
“译”即是将语言学的方法运用于文学典籍的整理中,主要是文字的训诂和词句的笺注。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在尊重文献原貌的基础上确定词语的本义,搞清文献上下文之间的关系以及文献中出现的具有地方特色与时代特色的词句,这对敦煌文献的注译而言,亦是如此,前文我们举到邈真赞的很多例子就是这样。“只有注意到古代文学作品中的词语本义、连文互文、修辞惯例和写作传统等因素,才能对其意义作出准确合理的翻译。”
“驿”与“译”,从本质上来说,都属于语言学范畴。张涌泉(2009):“一般认为,研阅敦煌文献有四大障碍:一是敦煌写本多俗字,辨认不易;二是敦煌文书多俗语词,理解不易;三是敦煌卷子多为佛教文献,领会不易;四是敦煌写本有许多殊异于后世刻本的书写特点,把握不易。”[11]我们整理、研究、注译敦煌文献,需要跨越这四重障碍。我们要跨越它,就需要我们充分运用“驿”、“译”的各种方法,具备文字、声韵、训诂等语言学范畴的知识,尽量核对原卷,参考他人相关研究成果,还原其文本原貌及语言系统,这样,我们注译、阐释的文本方能尽善。
注释:
①据柴剑虹先生《〈敦煌邈真赞校诠〉序》一文介绍,邓文宽先生著有《敦煌邈真赞校诠》一书,该书“注重写卷原貌”、“释读了一些过去忽视或注解不确的文字”(柴剑虹《品书录》,甘肃教育出版社,2009年,263页),又据邓文宽先生其新作《敦煌邈真赞校注》一书等待出版(见于其一篇文章《〈敦煌本刘庆力邈真赞并序〉校注并跋》,出自《出土文献研究(第8辑)》第223页,2007年),但未见该书出版。
②张志勇《敦煌邈真赞释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③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甘肃:甘肃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页,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④饶宗颐主编,姜伯勤,项楚,荣新江合著:《敦煌邈真赞校录并研究》,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146页,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1]姜美菊.敦煌邈真赞词汇选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1.
[ 2]任伟.敦煌写本碑铭赞文用典考释( 一)[ J].河西学院学报,2011( 3).
[ 3]许慎.说文解字[ 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邓文宽.三篇邈真赞研究——兼论吐蕃统治末期的敦煌僧官[ A].出土文献研究( 第 4 辑)[ C].北京:中华书局,1998.
[5]张小艳.敦煌邈真赞校读记[A].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第 3 辑)[ 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6]郑阿财,朱玉凤.开蒙养正——敦煌的学校教育[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
[7]钟书林.论敦煌文学的模式化创作——以敦煌文为例[ J].兰州:兰州学刊,2014( 7).
[ 8]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 M].北京:中华书局,2000.
[9]邓文宽.敦煌邈真赞中的唐五代河西方音通假字例释[ A].出土文献研究( 第 7 辑)[ 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 10]周裕锴.古代文学研究中的“ 右文说”[ J].北京:文学遗产,2012( 2).
[11]张涌泉.敦煌文献整理:百年行与思[N].北京:光明日报,2009-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