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操作”与“有可操作性”的老子思想

2018-08-15 00:47
社科纵横 2018年3期
关键词:乌托邦老子思想

高 原

(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王蒙先生《老子的帮助》及《老子十八讲》中对《老子》思想的阐释很具识见,可谓精采纷呈。但他得出的结论之一是“在那个你争我夺、你杀我戮、你阴谋我诡计的年代,老子更多地强调无为、不言、不始、不有、不恃、不居,这是一个匡正时弊的理想,这是一个思想家的乌托邦式的良药与凉药。”[1](P15)并且认为“这个药方也由于过分彻底、乃至彻底过分而无法操作。”[1](P15)这个“无法操作”代表了许多人对老子思想的基本看法,但这不是一个正确的看法。

一、老子思想的理论纯度

老子思想是很乌托邦,这是正确的判断。但包括王蒙先生在内的许多学者以为老子思想“乌托邦”则明显带有批判、否定的语气。这也许与我们不习惯尊重某种理论的纯度、不习惯充分肯定乌托邦的意义与价值有关。过分要求一种思想的可操作性,将会无视其理论纯度的价值,并导致对其意义的不充分判断乃至庸俗判断,因此,应尊重老子思想的理论纯度,并从理论纯度的角度充分肯定老子思想的价值。理论的存在价值也不在于只是拿来指导实践,理论有其自足性与纯度,更何况,“乌托邦”理想即便虚幻无法实际操作、不能现实地实现也有它存在的建设性意义。

著名田径运动员刘翔、博尔特的跑速一般人永远也达不到,但谁也没有指责他们跑那么快没有实际意义。黄金比例的身材除模特外,世人没几个能拥有,可谁也没有否弃黄金分割律……那为什么要对理论纯度很高的老子思想进行“无法操作”的非议?

理论有什么用?许多人会不假思索地说:用来指导实践。然而,这是一个比较功利甚至有时还是十分庸俗的对理论之“用”的判断。一旦某种“理论”看上去不能指导实践,便会得到一顶“不切实际”的帽子。然而,“为理论而理论”的纯理论、“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之类的价值远远不能仅从实践与现实的角度去判定。理论与艺术的纯度其所象征与代表的是人类整体存在,特别是精神存在的纯度与自由度。因此乌托邦也不是简单拿来一定要被实现的,它是一种标尺、一种信仰、一种终极价值。不能说一时实现不了,甚至永远实现不了,乌托邦就是不切实际的、虚幻的。乌托邦的这种情况,正好比北斗星,是用来指路的,不是用来一定抵达的。问题还在于,太“实”了,那乌托邦还是乌托邦吗?尊重乌托邦的价值、充分理解乌托邦的意义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基本修养。做乌托邦梦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对人类将是一个灾难。没有乌托邦之梦,人类社会将失去理想的引领与参照;没有乌托邦之梦,人类社会也将变得功利化、庸俗化。

老子为人类打开了“道”的界面,这是他作为大思想家最伟大的贡献,也是其思想最纯粹的地方,体现着至高的理论纯度。世人眼睛所能看见的世界广度,出不了其心灵的宽度时。老子思想的深度在于,当世人数米计薪(数着米粒、算计着柴棒棒)地活着,只能看见实际方圆为芝麻大小的纯利益世界时,老子则是在关注西瓜,甚至远远超出了这一层次,在真正的无限层面思考我们的生活世界,老子为人类打开了一个大道的界面。要说老子所代表的道家与孔子的儒家最大的不同,首先恐怕就是思考生活的出发点大相径庭。儒家是从对现实世界的基本单位“家”的体验出发,偏于社会伦理道德。而老子则换了一个超大视角,甚至是打开了全新的一个界面,从天地宇宙的最根本点“大道”思考世界,故长于形而上的超越眼光与观点。

严格来讲,所谓“形而上学”是对世界最本质问题的追问,而老子哲学就正是这样的最具典型性的“形而上学”。他所关怀的是世界的最本质的问题、最终极的问题。一切总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一切的根本性规律是什么?因此他的智慧是一种终极性智慧。任继愈指出:“老子提出了万物的本源,追问万物的开始,是他深刻的地方。他提出探求世界开始,还处在‘起源论’的阶段,比起‘神造说’有质的飞跃,比起五行说有更高的抽象思维水平。”[2](P1)对这样的终极性智慧,苛求它“无法操作”就显得十分荒诞。

总之,这些老子对世界本质问题的关切与追问,俗世的人们在数米计薪的庸常日子里何曾梦见过,更遑论去思考它们。所谓圣贤即最大的君子,他们要么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社会责任的勇力担当者,如孟子;要么就是关切“道可道,非常道”,如老子。正是这些大君子们在替天下所有的人在关切人生终极问题、在担当社会最大责任。

老子之“道”,不是宗教却有宗教精神,不是科学却极富科学精神,它超越了宗教又包含着宗教,超越了科学又包含着科学。当活着只操心眼前方寸之地,而不知世上还有“道”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我们错过的岂止是太多,而是太本质。老子思想之最超绝处在于它既“有无双照”(把“有”和“无”同观),又“有无双遣”(将“有”和“无”俱遣);不执于“有”,亦不滞于“无”,皆“遣之又遣以至于无为”(将“有”和“无”都进行扬弃,以此达到“无为”)。“无”和“有”都是老子对同一个世界的存在与变化的概括说明,只不过“无”是谈起始性存在,“有”谈过程与结果。无与有的关系是:无是有之无,有是无之有。对这些本质性的问题的关注正是老子思想的理论纯度。

中国哲学的特点一般来讲较关注人生和政治问题,并且最后都归于伦理道德的层面。而老子哲学则突破了这种格局,为人类打开了“大道”这个看世界的“界面”,并且他能对人生种种问题,从宏观到微观进行多面、多元的立体审视。这是老子对中国哲学大转折的贡献。中国文学也曾有过一个类似的大转折,那就是田园诗与山水诗出现后,中国人心灵的拓展。一本《中国文学史》中曾言及田园诗、山水诗产生之意义时说:

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也是富于哲理的内涵的。他们的诗有一个相同的出发点,即认为个体生命不仅在社会中存在,而且,从更高的意义上说,也是面对整个宇宙存在的;从自然的永恒、圆满、自足、自由来看待社会的动乱、虚伪、束缚,世俗的成功就不足道了。因此,他们的诗歌颂了在个体生命与自然的和谐中追求解脱、追求“适己”、“快意”的生活。这一种文学与哲理的结合,给中国古代文学的面貌带来了极大的改变。这使文学(主要是诗歌)摆脱了简单地、就事论事地反映现实生活和社会现象的传统,表现了作者更为深邃的心理活动,并把读者引入了一个更高层次的思考。诗歌的内涵,由此变得更加丰富、深沉了。[3](P303)

这是学界对田园诗与山水诗真正价值与意义的良好定位。其时中国人经历了由自然的人至功利的人、至道德的人,再到天地境界的人,眼光及胸怀不仅超越了一己之生物性存在、社会性存在、功利性存在,甚至超越了道德性存在而进入了审美性存在,这是一种大升华、大超越,是中国文学从就事论事地言情叙事到超然事外地抒情达意的转折!而这种转折的基础应该是老庄道家思想。研习《老子》仿佛在做“扩胸运动”,它为我们打开了人生最大、最本质的界面“大道”,这正是《老子》无用之大用所在。胸怀被扩展了,看问题的层次被提升了,特别是能够用“无为”的智慧自觉地去选择践行自然的生活方式,这难道不是用?不是其可操作性?

然而老子并不总是能得到恰当理解的,特别是他的反智倡愚思想、他的“小国寡民”理想。笔者认为“许多人在批判老子时,采取的是一种庸人所特有的庸俗而有限眼光,过于从日常实际事例出发,完全没有考虑到老子哲学的整体理论的纯度与其最高价值关切。然而哲学家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他们善于用超越的眼光审视人类的终极命运,并以理想主义姿态批判现实的矛盾与荒谬。因此,不能就事论事地判定他们的思想意义,高端的思想价值不能从低端去评判。”[4]

老子希望追求“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5](P546)的社会状态,因为希望天下尽可能回归自然,让世界保持纯朴之质,让人保持纯朴之性是老子哲学的终极关怀。正因为老子去智倡愚为主的救世方案是理想化的,乃至乌托邦式的,它才显示出批判社会异化式发展、倡导自然文明进步的极具高度与深度的理论意义与价值。需要反省的是:什么是建设性的“文明”与“进步”?人类真的就那么需要所谓的更多的是带来自然生态与人的精神生态遭到双重破坏的“进步”?笼统地打着进步与文明的旗号批判老子是肤浅的。

世上有两种乌托邦,“有为”式的与“无为”式的,或从某种角度还可分为“不可操作”式的与“可操作”式的。笔者曾撰文《以老子“无为”智慧辩证小国寡民、桃花源及乌托邦之异同》,文中指出老子“小国寡民”社会理想、陶渊明“桃花源”之境及西方文化语境中的“乌托邦”同中有异:

世间称“乌托邦”者,其形貌、其旨趣实大异,乌托邦的性质也因设计者的素质与文化背景而很不同。但人类永远需要“正面乌托邦”理想则是毫无疑义的,没有这种乌托邦理想,人类的生活更会由于缺乏信仰而失去底线。乌托邦与理想主义代表人类不停地思索生活与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什么是人最真实、最自由及最自然的存在方式?因此,如果人类不再做乌托邦的梦时,纯生物意义上的存在甚至地狱般的生活就会瞬间降临。需要强调的是:不能因为乌托邦实现不了而否定乌托邦,正如北斗星是用来指路的,不是用来抵达的。[6]

然而,老子“小国寡民”与陶渊明的“桃花源”理想却恰恰既可以用来指路,也可以用来抵达。因为“小国寡民”与“桃花源”同为“后文明社会”,属于冯友兰先生所谓“大文明若野蛮”[7](P146)的社会形式,绝非初始意义上的落后、原始不化社会。“小国寡民”与“桃花源”体现的是老子“无为”的大智慧,是人性化、自然化的社会,属于具有可操作性的中庸乌托邦,其合乎天道,其顺天道而行。而西方语境中的“乌托邦”大都由于人为设计痕迹明显,则不仅“有为”之局限性突出,更常常表现出非自然、反天道与反人性之弊,甚至直接演化成为极端的“反面乌托邦”——极权主义、现代专制主义社会,如英国作家奥威尔《1984》所描述的“老大哥”极权治下的国家。当然“正面乌托邦”要防止走向“反面乌托邦”,必须戒“有为”之弊。总之,“最宜居的乌托邦”是桃源、是寡民小国,它们是既可以用来指路,也可以用来抵达的。

西方语境中的自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的“乌托邦”大都由于人为设计痕迹明显,则不仅“有为”之局限性突出,更常常表现出非自然、反天道与反人性之弊,甚至直接演化成为极端的“反面乌托邦”——极权主义、现代专制主义社会。但并非所有的乌托邦都会导致极权,比如老子的小国寡民,及受其影响的陶渊明的桃花源。关键在于桃花源、小国寡民的生活情态与格局是自然无为的,因为它们顺天道而行,属于可操作性的乌托邦。

在我们的意识与教育中,长期形成的定势是“理论指导实践”,人们一直觉得理论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指导实践,不指导实践的理论就没有价值,从而苛求理论的可操作性,然而这种观念完全是凡事总纠缠于“有用”社会风习的反映。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心态让我们见不得什么东西“无用”或什么理论不能指导实践,不能心平气和地允许那些只是为理论而理论的纯理论存在。并且纠缠有用无用,一般也只能感觉物质以内那些可见、可触摸的好处;此类好处可统称为“利”。而生命中的物外之趣、微妙的精神之乐则难以体察甚至享受;此类之趣之乐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深度满足感,故属于“大用”。

庄子说:“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5](P824)——只有深刻地懂得并认可了“无用”的价值魅力,才配在世上谈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有用与没用就是这样的辩证:始于用者,最后没用;而且纠缠于有用,非但终究没用,还浪费了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无用的东西,往往能够用之大、用之实。生命中多一些“无用”的追求可以让人大大地享受一下结结实实做一回“人”的丰满乐趣,并且纯理论以及乌托邦的追求正体现的是人的自由与高贵。

所谓“有用”,很多时候无非是被役用、被奴用,不是被治者所役,便是为功名利禄所奴,身心不得自主,精神不得独立。所以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2](P247)这是道家思想的空灵与高妙处。

二、具有可操作性的老子思想

新儒家代表之一唐君毅先生《原道》将老子《道德经》言道之义,析分为六,即形上实体之道、贯通异理之道、道相之道、同德之道、修德或生活之道,与作为事物及人格心境状态之道。并且依据:“虚必依实”的标准,以“形上实体之道”来贯通其他五义,建立起老子一贯完备的思想体系。[8](P368-385)

袁保新先生认为唐君毅先生以上论析“在通贯老子言道之诸义时,也敏锐地反省到诠释老子思想所必须克服的两个难题——一个是“形上之道如何建立”,另一个是“形上之道如何转化为具有规范意义的生活之道”[9](P186)。这即是说老子之道既具有形而上之道的意义,同时这个形而上之道还可以下贯为人生实践的价值基础,并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

至于老子“形上之道如何转化为具有规范意义的生活之道”,袁保新在讨论老子思想的现代意义时提出了“文化治疗学”的概念。“‘文化治疗学’(Therapeutics of Culture),是我为了徴定老子哲学的现代性,所自铸的一个名词。它主要在表明两点,一是老子的形上思想与西方形上学不同,它所关怀的‘世界’,是以人作为行动中心辐射出去的‘价值世界’,而非顺‘对象之一般’(object in general)所指涉的存有物世界;另一是老子哲学应‘周文疲弊’这一机缘而发,其与儒家最大不同的地方是,它的智慧、精采全在于批判、治疗,而非积极的建构。”[9](P4自序)

基于对老子思想的“文化治疗学”意义的判定,袁保新认为“由文化失调所导致的价值失序、世界观危机,就随时需要老子这种奠基在存有学洞见之上的文化治疗学,一方面将人类心灵从某种价值的偏见与独大中拯救出来,另一方面为僵化、停滞的文明重新接上活水源头。”[9]

由于老子的“大道”是个弥沦天地的存在,因此,将这样一个“大道”贯通到世间来也就具有了同样弥沦天地的“可操作域”。除了“文化治疗学”的意义与价值,老子“大道无为”的思想更具有其他方面极强的可操作性,别说治国的“圣人”,就是普通百姓也都完全可以将其下载到自己的生活中来,成为一种上佳的生活智慧。老子思想中这种可操作的智慧分精神修身层面与生活实用层面。

从精神修身层面看,今之学者认为:“《道德经》是一部救世书,其要害在于以‘无为’为体,以‘无不为’为用,以一个‘生’字为源头,以一个‘化’字作背景,以一个‘因’字为枢机,以一个‘中’字为纲要,以一个‘和’字调万机,以一个‘忍’字应世务,以一个‘逆’字修丹道,追求与道合真的最高人生艺术境界。”[10](提要)故老子之说正是合修身、治世为一的学问。

老子认为最高的道德就是从道、顺道。老子所谓“圣人”正是具备如此“大德”之人。“大德之人,不随世俗所行,独从于道也。”[11](P86)这是河上公对老子中“惟道是从”一句的解释。而这种以顺道、从道为圣人君子之本的思想是许多先秦思想家们的共识,如《易·乾·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12](P14-15)老子所谓“圣人”正是“后天而奉天时”者,在事物自然变化既成之后,能够注意顺应,不违背自然规律。君子之行,欲其合道、顺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

学“道”学的就是顺道,也即“顺自然”。王弼释“无为”正为“顺自然也。”《老子》二十九章王弼注曰:“圣人达自然之性,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2](P83)学道之人,一言一动,总合乎自然,方不失其行事为人的中正之义。

以上是从精神的层面谈到《老子》思想在个体修身方面的建设性智慧,更具操作性的还有在人类日常生活的“自然”选择方面的帮助。由于大道无为是普世性的,它自然会遍及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一切方面。

比如,在管理方面,《老子》的“无为而治”更是特别适合我们这个折腾较多的时代。第三十七章“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13](P77)所谈道理说白了就是:不管是哪级领导,其最大的存在必要与职责在于千方百计保持其辖区内环境与人心等的“虚静”,即在于“致虚极,守静笃”[2](P35)。领导除了自己保持虚静姿态外,还要尽最大力量抑制辖区一切折腾之事,并管住爱折腾、好滋事之人。无为领导绝不“亲制”让百姓、下属焦虑紧张之事,只是让他们放松、自由,也即自然地按自己的本性成长,做最好版本的自己,而这就是无为领导,就是好领导,或正常的领导。考核领导最佳标准绝非是政绩工程,而应是他多大程度上做到了让自己的辖区“虚静”——不滋事、不折腾百姓下属。让百姓或下属在他自己的田地上安安静静地生长是领导对百姓或下属最大的恩惠。顶多在百姓或下属搞不清楚自己的“田地”或位置时帮他确认一下,其他的就不用干涉干扰了。

无欲者虚,无为者静。当然让领导无欲或少欲、让领导无为或少为,从来都是古今最困难的事,但并非完全不可操作,如果领导们有诚意把事情做好。比如,高校的领导都希望科研强校,但目前却多用“有为”法去促进科研强校,比如数着科研人员下蛋式的科研考核,奖励“下蛋”多而大的科研人员等。然而,最能促进稳产而高质量科研成果的管理办法还是“无为”式的,即把科研人员们当人尊重,少折腾他们,千方百计为他们营造安安静静做事的环境就足够了。

另外,在声色欲望膨胀以及食品安全普遍成问题的今天,我们更是发现老子的先见之明,他早就虑及社会将可能“发展”到人们以吃那种“为目不为腹”(看着好看却不健康自然)的食物甚至垃圾性食物为乐,因此老子强调“圣人为腹不为目”[2](P25)。

“圣人为腹不为目”一句的意思也并非如字面那样简单,蒋锡昌说:“老子以‘腹’代表一种简单清静,无知无欲之生活;以‘目’代表一种巧伪多欲,其结果竟至‘目盲,……耳聋,……口爽,……发狂,……行妨’之生活。明乎此,则‘为腹’即为无欲之生活,‘不为目’即不为多欲之生活。‘去彼取此’,谓去目(多欲之生活)而取腹(无欲之生活)也。”[14](P67)腹易厌足,目好无穷。老子于此惟举“目”为例,以概论其余耳、口、心、身四者。认为不应为追逐多欲的生活,而导致目盲、耳聋、口爽、行妨。联系人类“目盲、耳聋、口爽、行妨”的历史与现实中的实际情形,我们只能为老子的见识感到震惊、无言。

刘笑敢先生则从更深层的道理阐释老子“为腹不为目”的意义:“老子哲学轻视和反对的是世俗的感官享受,按照需求层次的理论来分析,这些当属于某些中间层次的需求,如口腹之欲、虚荣权利等。老子并不反对人们满足最基本的需求,也不反对追求超越的目标,如‘法自然’、‘知天道’等。和最基本的需求相比,某些中间层次的需求既非必要,又会成为引起争夺、战争、倾轧等人间灾祸的根源。酿成持久动乱的社会运动往往和人们对这种中间层次的权利、地位的追求分不开。”[15](P173-174)

古今圣贤或高僧大德的修行大多都是从简单生活开始的,因为欲求的节制有助于精神的升华与纯粹,所以刘笑敢认为,人是可以越过中间层次的需求,在满足基本需求后直接达到最高的人生追求,因为从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到圣雄甘地、华盛顿、马丁·路德·金、德兰修女无不是如此。[15](P173-174)也可见老子“为腹不为目”体现着极深刻的智慧,为人们追求基本生活需求满足后的简朴而超越的生活提供了容易参照的价值坐标。

“为腹不为目”还可以引申出另一层智慧,即为“腹”的食品是安全的、自然的,而为悦“目”而存在的食品则多有不安全性,甚至是反自然的。今天的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天然的黄瓜是弯的,莲藕是乳白的,桔子、草莓是小的,蕃茄、苹果是红绿不匀、大小不一的……如今我们购买笔直如尺的黄瓜、比雪还白的莲藕、超大的桔子草莓苹果,以及颜色、大小几乎一致的蕃茄等等这些“悦目”而不“为腹”的蔬果时,却毫无反省它们是否自然?会挑选相对自然一些的蔬果不也是我们的社会责任之一?许多食品不安全绝非单纯是生产商或政府的问题,消费者购物素质太低(如不知“为腹不为目”)也难辞其咎,当然责任首先还在前者。不过百姓还是应提高觉悟,学会有意识地购买相对自然一些的菜蔬,从消费者的角度促进食品安全生产。

还有学会喝水,从“无为”的智慧看,显然自然界没有的水不是好水。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纯净水”之类非自然的加工水就没有必要喝了。饮水机更可以省掉,回归传统,用水壶烧水喝更健康。因为纯净水“纯净”掉的不仅有杂质,还有许多有益的微量元素,它当然不自然了。由此看来,我们很需要把老子的无为智慧全面运用贯彻到现代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来,以帮助我们选择较为自然的食物乃至生活方式,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顺道而行、大顺自然的姿态。

《老子》八十章“甘其食”[2](P177)是什么意思?就是自然的生活是百姓以自己传统民族的食物为天下至美之味。乱吃别处来的东西会有一连串不自然的后果接踵而至,大至自然生态的破坏,小至精神生态的破坏。破坏自然生态方面有许多事例,而之所以会破坏精神生态,则是因为贪吃本地没有的食品,也是一种贪欲,而被贪欲控制的人,精神不会平和安宁则是必然的。《老子》第八十章整个是一“低碳生活总纲领”,其中有十二个字更是“低碳生活”的动作要领:“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老子告诉我们怎样顺道而行、怎样活得自然的智慧,这就是老子思想的“可操作性”。如果人类在行事前能常常掂量一下所行之事是“无为”还是“有为”,或者说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人类将可能少犯太多的愚蠢的、低级的错误,也当然会大大减少折腾之事的发生,自然生态与人的精神生态也会大大地平衡。因此,强调老子思想的可操作性,可从理念或意识上提高我们将老子思想贯彻到生活的诸多方面,从而更多践行“无为”智慧的自觉。

总之,不可操作与可操作性的统一正是老子思想的价值所在。

[ 1]王蒙.老子的帮助[ 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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