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吐

2018-08-15 00:46孙焱莉
长江文艺 2018年14期
关键词:桃核闺女奶奶

□孙焱莉

1

我想生个儿子,真刀真枪的,血流成河,疼死也生!

呵!说的怪吓人的!生就生呗,哪来那些恶叨叨的话,再说生闺女不一样么?

不,男孩儿好,想着心里就得劲儿!

有啥好?一年看不着个影儿,有你不得劲儿的时候,倒真不如我闺女!

怎么又扯到你自个儿身上啦,我说我想生个儿子!

好好好,你生儿子!我睡觉。累死啦!

灯“啪”地关上,墨水晕开的黑,瞬间灌满了屋子。隔了一会儿,黑暗的水里冒出一串幽幽的声音,绵长而拖沓,像在问,又像在叹息,妈,你说啊我还能生出儿子吗?都五年了……

外面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要下雨了,也没有一丝风。

2

公鸡最后一声嘶鸣哑下去后,她醒了,呆看了一会儿棚顶,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撩开花窗帘的角,阳光如一把箭,从拉开的帘子后面猛射过来,在她窄小削瘦的肩头来回地晃,然后滑下去。此时,她已放下帘子,但肩头的那块儿温热留下了,痒痒的,她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昨晚阴天,她担心下雨,嘿嘿!是个大晴天,她心里欢呼一声。

奶奶在厨房里做饭。旁边的老姑还在睡觉。她穿了个无袖的背心,领口奇大,松松垮垮的。一只饱满的乳房从领口里露出大半,乳头半遮半掩,像在跟谁捉迷藏,她看呆了。对着那只白嫩的似乎浸满汁水的圆乳房,她脑袋里又现出那个场景,那是个朦胧而温暖的瞬间,她的脸,她的身体,紧贴着妈妈热乎乎的肉上,从来没有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清肉上纤细的汗毛。三岁开始,妈妈就在两千里以外了,连影子都难见到。她那么清楚地记得妈妈乳汁的甜,汩汩地涌到喉咙处,最美妙的是她的手还摸着另一只乳房,饱满而柔软,在阳光中,乳房周围是一层金色的光圈。她像漂在一条河流中,来回荡漾。多年来这个画面是她秘而不宣的梦。

一按,会不会流奶水呢?她这样想着,蹑手蹑脚爬过去,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摸那饱满的乳房,真好,真软乎。她想再去摸那若隐若现的乳头,老姑一动,她吓得“呼”地蹦到地上,还光着脚。还好,老姑只是翻了个身。她吐了下舌头,忙去找鞋。

九点多,校门外驶进一辆特别漂亮高大的客车,一群蓝背心叔叔、粉背心的阿姨从车上依次下来,他们虽然并不年轻,但每个人都很洁净,白,透亮,仿佛发着光。他们都是大城市里的人,听说是从北京来的。妈妈也在城里住,但妈妈却一直黑,脸总像洗不净,没有光泽。

一杆大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上面写着:关爱留守儿童,让梦起飞。她知道留守儿童的意思,就是父母不在家,去外面打工的人的孩子,像自己这样。第一次听到老师说这个词时,她不懂,感觉很文雅,不土气。老师后来就拿她打了个比方,要求大家要多关心她。她原来喜滋滋的表情一下子卡在那儿,突然变得特别难受,忍不住低头哭了。

一堆各色的书包、红背心、雨伞被卸下来,校长喊老师们去领各自班级的东西。这样的背心她有三个了,她不喜欢穿,她怕有人在背后说:看,她的爸爸妈妈不在家。她宁可穿自己的旧短袖。

这次参加活动的是一二年级的四个班。每个班都排练了舞蹈或合唱。她们二一班是合唱,加上她的一个独舞。合唱她很自如,轮到她的舞蹈,便开始紧张,腿有点软,这时她看到了奶奶。奶奶从容地走上台,其实也不算舞台,就是操场上的一片空地。奶奶把腋下夹的软泡沫垫子麻利地铺在地上,稍退到一边,但依然在台上。

奶奶脱掉了早上来时穿的花长袖,里面是黑的紧身短袖,那衣服是妈妈穿剩下不要的,那个短袖的袖子和下衣襟是两圈彩色飞子,她不知从哪找来一条紧身的黑裤子,头发盘在脑后,还套了一个紫色的头花,奶奶装束真像在舞台表演的人。二班的女老师看奶奶样子捂嘴笑了一下,被她看见。她来不及想别的,飞快地走到垫子上,单膝跪下举手亮相,侧身,回旋,一个兰花手,凤头点地。这是老师新教的一段舞蹈,有很多下腰动作,还有翻跟头,老师说不熟练之前必须有人辅助,不能受伤,基本功要一点点练。现在,她的眼前只有奶奶,没有别人,她的紧张感消失了,像平时在家一样,伸腿,在奶奶的臂弯里下腰,在她那双干枯老手的帮助下,翻跟头,一个,两个,动作连贯,轻柔,像蜻蜓点水,像蜜蜂采蜜。掌声响起来,有一瞬,她感觉自己是出众的。

这些北京来的人同别的城市来的人不一样,别的人来,送完东西,或者看完她们的演出,就走了。而这些人要与同学们做游戏,他们说叫:互动。

一个圆脸儿比爸爸年纪还大的人,蹲下身捏起她的手,并用拇指在她手心里揉了一下,以示友好,他说:小朋友,咱们三个人一组。一起努力哟!加油——她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手是那么柔软,多肉,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像风拂面,比起妈妈粗粝起刺儿的手,这个男人的手更像女人的。有信心没?有信心没?那人一直笑着问她,她只好羞涩地回答:有信心。

整个游戏笑声不断,但多是那些北京来的人在笑,她和被选的同学们多是一副紧张的表情,被裹挟着,或者被操控着,晕晕乎乎地,东奔西跑。他们有人甚至都不知道玩了什么,蒙头蒙脑。一拨同学做完,下一拨同学们又上来,他们生怕落下哪个孩子。

太阳光很足,老师在后面打起了伞,城里的那些人中,也有几个不参与的,悄然地躲到了树荫下。她热得难受,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抬头看了一下太阳,一阵眩晕,她再低头看自己的小影子变成一点点,几乎要躲进脚底下了,奶奶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蹲着,她侧脸和旁边的人唠嗑,脑后的头花在树影里,一闪一闪。

一上午看节目,演节目,做游戏,校园里到处是热闹的人,可她却盼着快点完事。终于结束了,到家,刚吃完午饭,她的眼睛就有点睁不开,嘴里还嚼着黄瓜就躺下来,朦胧中听到奶奶在外面的水泥台阶上刷洗着什么,沙沙沙沙……姑姑的声音传进来:晾干的桃核儿帮你装袋子里了。

不再住一宿了?

不啦,回去我得抓紧生儿子,这是……

迷糊中,她又听到奶奶很响地笑了两声:没羞臊!生孩子还要……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3

满坡的野京桃树绿得流油,天混沌,还葫芦样的闷。她在捏桃核,鸽蛋大的桃子已见黄儿,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叭——像谁一咂嘴儿,唇就张开了,红褐色的果核露出头来,两手再用力一掰,一挤,椭圆的桃核儿就现出全身来,皱皱的,湿漉漉,新鲜,带着血丝,带着一股子甜丝丝的气息。她想起儿子刚生出时就像这般皱巴巴的样子。她一扬手,桃核儿就蹦到藤筐里。一恍惚,她感觉儿子从藤筐里跳出来,两岁的样子,光着小屁股,露着小雀雀,泥里,土里,炕上,地下滚。瞅着他肉乎乎顽劣的样子,要哭没哭,撇着嘴,张着两只小臂,委屈地朝着她叫:妈,抱抱!奶声奶气的。这心尖儿真像裹了棉花,涂了蜜。儿子转眼三十多了,头发也见白,背也开始驼了,每日在城里辛苦讨生活,瞅着心疼,着急,却使不上啥力气。唉!这日子也太不经过了,三下两个就到这个光景。

她又想起了那晚女儿说要生儿子的那个狠劲儿来,女人呐,想孩子心里刀剜着不说疼,生孩子不要命。孩子是啥,是自个儿其他的模样,另外的自个儿,切出去的一块心尖尖儿。

桃核儿已经大半藤筐了,晚几天,骑摩托的肖四就会来收走,两块钱一斤。城里人用它穿串儿拿着玩,做枕头,做车垫子,做些个工艺品。今年桃核儿下来,能给孙女交上下半年学舞蹈的费用了。虽然镇子里的老师只收了她一半的学费,但是对她来说,也很吃力了。这妮子从小就对舞蹈着魔似的喜欢,年纪不大,心却野,没上学时就说宁可不吃饭也要学舞蹈,长大要去电视里跳舞。就依她吧,自己紧巴点儿,不能紧着孩子。

这坡上的几十棵桃树,年年归她采,因为她家离这最近,拐个弯,下个坡就到家门口,这些树像她的孩子,她春天看,秋天看,一年四季看不够。还有那些草地上的蘑菇,刮风掉下来的枯树枝,树根下的小蒜,都是宝。几只松鼠,刺猬来了,有几只鸟又飞到这儿做窝。风吹草动的,她啥都知道,这儿几乎成了她的桃园了。村里的姑娘,媳妇,老姐妹都不来这儿。她们去南坡,去东坡,去山后,去更远的地方。桃花吐这个地方最不缺的是桃树,遍地都是,人家都有大车小车,又有人手,知道她儿子常年在外面。老伴又故去得早。她呢连个自行车都不会蹬,只靠两脚走,两个胳膊抬,就都跟约好了似的,绕开这里,不跟她争这一片。她对这事一半感激,另一半是心酸。

今年,她注意到有一棵树没有结桃子。从春天开始,别的树都忙着开花,它就秃着,她以为这树死了,就折了一根枝条看,里面绿绿的,满是水分。后来等别的树放叶时,它也跟着绿了。她舒了口气,原来还活着。也许是去年果儿结多了,今年要歇一季。那时她想,这人要能像它一样该多好,累了,就歇一季。

就是这棵树,当她累得脖子僵硬,蹲得两腿发麻时,便溜达到它跟前。在枝叶的夹隙间,她看到了好多小包包,绿色的,中间稍显白,嫩嫩的,往外拱,整个好像憋着股劲儿。就在她想凑近了看到底是什么时,远处传来喊声,她闪开树影,站在宽敞的坡上,远远地,她看孙女跑来,边跑边唤———奶奶!奶奶!

她应着:在这呢!咋地啦?慢点,我的小乖乖!

孙女跑近了,气喘吁吁地说:家里来个人,说是我老姑的邻居,那人说我老姑父出车祸了!

4

天阴着脸,皱着眉头,她跟在一行人后面,人群走得稀稀拉拉的。刚才从老姑家出来时,就有人不让她跟着,她哭了,非要跟,她对人们说:我离不开我奶奶!别让我离开我奶奶。人们一听孩子这样说话,一阵唏嘘。有人就说:跟就跟着吧,二小,你看着。于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也被叫上。

他俩被允许走在最后。一群人逶迤地从田间小路往山坡上走,进了林子,不远,在一个土包前停下来。她继续往前走,试图靠近些,却被制止了,她站在远处,像个局外人。

此时,到处是老绿,唯有那土包是新鲜的红土,她怀着惊惊的怕与新奇观望着。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就站在那等。

她看到人们各自把手里的烧纸放在土包前,开始摆着碗,筷子,酒盅,把那些带来的饭菜和酒摆在土包跟前,在地上画着大圈,像她们小孩子做游戏时,在地上画来画去,念念有词,她能听到人们说话,却听不清他们都在讲什么。耳畔只有老姑的哭声,那哭声一下子把她叼住,那尖利、嘶哑、使尽全身力气的哭声,根本不像老姑的声音。老姑的哭,她是听过的,去年春节时她和爸爸俩人在饭桌吃着吃着,就吵了起来,老姑嘤嘤嗡嗡地哭,还有春天时和奶奶说起婆家的一些事,也呜呜呀呀地哭,边哭边数落着。

可这哭声却不同,是那么的凛冽,像一把刀割开草皮,割开挡住的树根,割开一个土坑,在她脚下,那刀毫不停顿,割开了她的衣服,皮肉,割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好疼,她站在那泪如泉涌,小小的脸上全是泪水。

泪眼婆娑中,她看见老姑挣脱奶奶,趴下,双手张着,全力地抱着那个新鲜的土包,似乎胳膊短搂不过来,搂了又搂,那么急切,像抱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那么滑,眼看就要滑走了。

一堆火燃起来,在青绿的山里很好看,她虽然离得远,却也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暖。

往回走时,她本来是队伍的头,可她把路让开,让那些一身烟尘的人先走。她又落在后面,没人催她快走,只有那个叫二小的男孩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边。她回头看,那个土包旧了些,似乎是被烟熏的,或者是天更阴的缘故。

远处传来隆隆隆的雷声。

当雨下起来时,一行人要穿过一条河。过了这条河,就要进村子里。

前面的人开始疾走。闺女此时已停止了哭,也许她太累了,她知道悲伤也会累,老头没那年,她四十三岁,她也是这般撕心裂肺地哭,她就哭累过。把泪水哭完了,心里就净了,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凉风都能吹进来。甚至身体因眼泪的流去而变轻,要飞起来的感觉。那时她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假的,那些仪式,那些装模作样的人都很可笑,说不定这时男人正在园子里锄地。直到她在园子边上看到锄头斜躺在那,才意识到他真的再也不会拿起它时,新的悲伤与绝望才会突然而至,又一次将她打倒。她搀着女儿走,闺女虽虚弱却不老迈,所以两个人更像挽着胳膊走。河里的水涨了,有的地方已经漫过桥面,前面的人开始都踩着石头,踮着脚,艰难地走过河,她松开了闺女的手,让她走在前面,她紧跟着。手一直扯着她的衣角,不想离开半分钟。

她看到前面的人踩着一件旧的棕色夹克,那夹克堆在一块薄一点的石头上,前面的人踩过,再踏过两块石头,一蹦,就到了没水的地方了。

闺女实然停下来,本来一直走得很稳,突然一脚踩在水里。弯下腰,扯那衣服。骤然嘶哑地哭叫:别踩!别踩!她忙说:你拿它干吗?起来!闺女哭着喊:这是他的衣服,别踩。你们干吗踩他的后背,干吗要踩他的胳膊!别踩,我不许你们踩。她忍着好久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知道不要和悲伤的人一起哭,那样只能增加悲伤的分量。就像刚才在坟前,女儿哭时,她搂着女儿的头,搂着她的悲伤,心里涌动的却是自己陈旧的绝望,但是她不敢哭。那件被垫在石头上的夹克真的是女婿的。他曾多次穿着来串门。夹克旧了,很少见,但今年春天他还穿着它来帮着种玉米。三天圆坟时,亲属们把女婿的衣服都装到两个蛇皮袋子里,扔在河沟边,并没有烧掉,这一件不知怎么就顺水漂到这里来了。

闺女使劲拉着那件衣服,但是衣服被压在石头下,有一只袖子还耷拉在涵洞下面,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挂住,她拽了好半天也没拽下来。直到“扑通”一声掉到水里,那衣服才真正地扯下来,被她抱在怀里,河不深,她从水里爬起来,抱着衣服绝望地站着,哭着,她断断续续地说:谁也别踩,谁也不许踩。我不让他们踩着你!

她感觉女婿死时都没到最坏,而此时,闺女站在河里抱着一件旧皮夹克哭,才是最坏的时候,她是当妈的,她不能让事情再坏下去了。

5

早上,她起来时,看见老姑穿戴整齐,头朝里躺着,闭着眼,感觉像一宿没脱衣服。

奶奶放上小炕桌,她摆上碗筷,爬上炕准备吃饭。她叫:老姑,吃饭啦。奶奶也边擦手,边嚷着:吃饭!吃饭!

奶奶做了手擀面,卧了两个鸡蛋,特别诱人的是奶奶还炸了她最爱吃的肉酱,那肉酱盛在一个白瓷盘里,暗红色的肉末间埋着碧绿的青椒丝和葱花。呼呼地冒着香味。她最爱吃的是奶奶的手擀面,最受不了的还有肉酱的香味。她咽着口水,等着老姑起来吃饭。她饿了,最近,她总是饿,特别是晚上,明明刚吃完饭不久,可又感觉饿,想吃东西。有时想得不行,饿得不行,就跟奶奶念叨着饿。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奶奶此时已在炕上打盹,就迷迷糊糊地起来,或扶着腰,或揉着膝盖,或抻着胳膊、腿,低声叨咕:真疼!生绣了!她就在奶奶唠叨中听到她骨头嘎吱嘎吱的声响,想象着一些铁锈掉下来,有点心疼,后悔。

老姑还不起来,奶奶已经叫了两遍。

她特别饿,除了真饿,还有被肉酱勾起来的馋。她还着急,今天有舞蹈课。

奶奶终于感觉事情不对,就爬上炕,扒拉着老姑。说:丫,咋地啦!

老姑突然长出了口气,睁开眼睛,说:妈,我疼,我哪里都疼!奶奶就忙着摸老姑的头,自言自语:感冒了不成?

老姑又说:妈,我没事,就是这里疼,心疼!老姑使劲地捶着胸口,她想老姑的乳房一定被捶疼了。接着又说,妈,我太痛苦了,受不了,我要结束这痛苦!奶奶突然拍了老姑肩头一下:说啥呢?傻孩子!老姑还继续说:妈,我过不去了!老姑这次没嚎哭,却不停地流泪,枕头湿了一大块,她不知道,就那么一会儿,老姑是怎么流出那么多眼泪的。奶奶搂着老姑的头说:傻孩子,可不敢这么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想起有一次,她哭了,妈妈也这样搂过她。

老挂钟当当当地敲起来,她看了一眼,说:奶奶,我吃完饭自己去舞蹈班,不用你送了。奶奶嗯了一声,继续劝老姑。

她自己盛了碗面吃。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饿,面条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

第一次一个人去镇里,她有点慌慌的惊喜。其实好多次她都想自己去,不用奶奶送了,奶奶的腿不好,走得慢,她还要走走停停地等着她。还有,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独立,不想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人。

走在去镇子的路上,她心情很舒展。有雾弥漫在不远处,她想快点奔进雾里,但是雾总在前方。就这样走走跑跑,似乎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

镇子里阳光明媚,没有雾。跳舞时,她想,自己要快点跳,快点长,离开这儿,去爸爸妈妈待的城里,只有去城里跳舞才能有机会上电视。

桃花吐在一个山洼里,经常有雾,特别是春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时,那些雾缭绕在树与花之间,弥漫在地面草丛里,真有一种画不出、写不尽的美。

她回家时,越过一个山冈,就遇到了桃花吐的大雾。雾浓得很,稠得很,扯一把,手上一缕湿,一缕白,可被扯开的那处依然和原来一样。她走走停停,一把把摸着那雾,扯着那雾,她希望看得更远点,结果怎么扯,她都只能看到自己胳膊那么远的距离,她伸出去的指尖甚至都被雾吞得影影绰绰。她感觉到了湿,还有温暖。在雾里她只有自己和脚下的路。她开始玩一种自己刚想出的游戏,她要摸到他们,不管是谁。开始的时候,一只小黑狗出现在脚前,她蹲下身要摸它的瞬间,小狗跑掉了,后来小狗又摇着小尾巴返回来,这大雾让彼此都变了模样,不敢相认。她摸它,知道到了山坳处,到白发老丁头家门口了,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果然,老丁头从她身边走过,她手臂伸开,指尖刮了一下他的前衣襟。老丁头看了她一眼。说:好大雾,慢点走!再后来她遇到一只猫。还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她轻轻捏了一下小孩儿的脸蛋,女人看她笑了笑。她感觉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身上都似乎长了层白毛,跟平时看到的样子一点也不同。她感觉这特别有意思,下一个会遇到谁呢?要是妈妈爸爸一下子出现在这多好!要是老姑父也出现在这雾里,那就更好了,她就把老姑父领到老姑面前说:不用哭了,我把他给你找回来了。

她在雾里走啊走,遇到了树,遇到一块石头,她摸它们,都湿漉漉的。雾里的一切看起来,摸起来都是软的,也不是平时看起来的样子,似乎像每夜她做过的那些梦,无所不能,上一刻在家,下一刻窝在妈妈的怀里,坐在爸爸膝盖上。

她不知疲倦地在雾里探索,甚至有一会儿,她忘记了赶路,蹲在地上看一队蚂蚁搬家。雾里没有声音,没有远方,没有学校,没有住的老房子,没有村头看见她就追的坏鹅。

腿开始疼,像坠了石头,她就奇怪了,每次走到家,她的脚都不会疼。再看路,和原来的路不一样。又翻过一个山梁,雾稀了,她走出了雾,却找不到家了,看看四周,一片陌生,她迷路了。

她并不特别害怕,她觉得自己是在某个路口拐错了,她又重新往回走,走进那片雾里,去找那条岔路。

这次,她仔细地看,看着路,看着旁边的树和石头。

又走了好久,远处传来熟悉的唤她的声音,小得像从水里传出来一样,她一阵惊喜,回应着:哎!奶奶,我在这儿!但这儿是哪里,她并不知道。

奶奶的声音由小到大,好半天,枯瘦的奶奶从浓雾里冲出来,一脸焦虑,她是湿的,像淋了一场雨。

奶奶蹲下,一把抱住她,捶着她的后背,说:小丫崽子!你跑哪去了?吓死我了,找半天,这要是把你丢了,咋向你妈交代啊!

她给奶奶擦擦脸上的水,说:我丢不了!就是玩得忘记看路了。

奶奶继续嘟囔着:可吓死我了,早上要不是你老姑说那话吓我,咋忙也得送你,以后再不许自己走了。

她忙说:奶奶,今天有雾,要不我早到家了,下周我还要自己去。

6

闺女已经三宿没怎么睡觉了。自头七烧完,她没哭,只是发呆。有时,一整天眼睛就盯在一处看,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唠叨,睡一会儿吧!身体会熬坏的!女儿依旧不言不语,没反应。

闺女不睡,她也不放心睡,就坐着,靠着墙打盹。困意来袭时,她总是一下子就糊涂过去。再吓得猛地睁开眼睛,看看女儿还在不在眼前。

白天,她熬不住了,就让小孙女看着闺女,抓紧功夫补一觉。孙女尽职尽责,醒来后偷偷跟她说老姑做了哪些事,说了什么话,她感觉这孩子今年特别懂事。

早上,她正屋里屋外地忙着时,东院的老白太太来她家,告诉她前坡桃子落了满地。有的都烂了,咋不去捡呢?是不是今年不捡了?她知道老白太太问这话的意思,忙说:捡,咋不捡,这不才倒出空儿来吗,后晌儿就去。

她就开始着起急来。本来桃核儿才捡了一半,姑爷就出事了,这些天心思一直在闺女身上,捡桃核儿的事儿都忘了。她就商量闺女跟她去坡上,闺女开始不说话,问急了说不去。又费了半天口水,她总算吐口儿,说:好,那我待一会儿就回来!她忙叫上孙女,三人拿着藤筐、蛇皮袋子往坡上去。

桃子遍地,不用费力去树上摘,不用使劲儿摇晃树。

闺女坐在石板上继续发着呆。发呆也好,只要不哭不闹就行,她忙拎起藤筐找到最多的那棵树下,飞快地捡起来。孙女也知道时间紧迫,小手紧着忙,孩子灵巧,比她捡得还快。捡满一筐桃,她就赶紧往家倒腾,带皮的很沉,往常她是扒完再运回家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能这样。桃子进了家,她的心就放下来,再慢慢剥,看着闺女,看着孙女,喂鸡打狗,什么都不耽误,也挺好。她总能找到让自己心里平衡的想法。

半天的时间,女儿没张罗回家,大概忘记了这事。她独自沉在某个地方,这个地方一定有好玩的事情,女儿嘴角有时会向上翘着,笑一下。

终于把那些树下的桃子捡得所剩无几了,她长长舒了口气。

晚饭过后,天才擦黑,闺女说:妈,我好困。她忙说:太好了,困就脱衣服舒服地睡。女儿真的睡着了。她也跟着倒头便睡,这觉真香。一夜几乎没翻身,还是那个姿势醒来。小孙女已经起来,正写作业。女儿还在睡,她蹑手蹑脚下地做饭。女儿早饭还没醒,她没忍心叫,她对孙女说:人啊,饭三顿两顿不吃没事,觉可不能不睡,不睡觉脑子会坏掉的。

直到晚饭,闺女还没醒,她有点急,就推了推她,说:丫,起来吃饭,闺女翻了个身,说:不吃,让我再睡会儿!她也没办法。就等她睡醒吧。

早上天还不亮,糊里糊涂中听闺女问:妈,几点了?她答,五点多点吧!闺女就坐起来,穿衣服。找鞋子。她也彻底清醒了,她看女儿精神状态很好,说话也比前些天有劲儿,两天的觉没白睡,就问:你起这么早干吗?闺女一本正经地说:回家呗,不能总在你这呆着。我要回去生孩子,总在这儿,我跟谁生孩子去啊?她叫:丫,你睡糊涂了吧!她去拉她的手,她一缩,指尖在她手心里泥鳅一样滑走了。等她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去外面追时,闺女已经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没影儿了。她忙去村里求人骑摩托车追。七点多后,骑摩托车的人回来说,一路上也没遇到人,家里也没有。她不信,就跟那个人说,我眼瞅着她朝那个方向去了,咋能没有呢?于是,她不顾说什么,飞快地往闺女家奔。

那天早上,她是忙乱的,甚至穿了一双不一样的鞋子,花白长发一半梳在脑后,一半挡住脸。焦虑堆成一堆,在她额头与眉眼间伏着,这不是她平时的样子。她平时无论多忙也要把自己弄得很齐整。即使老头刚过世那会儿,她也不会马马虎虎地出现在别人面前的。

闺女家的门紧锁着。屋里,外面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她就去女婿的坟地找,一场大雨过后,坟矮了,旧了,像一座坟了。在她看来,新埋的坟里总像有个人往出拱,老头儿没时,有一次她就偷偷到他坟前,把土扒出来很多,她感觉扒的十个指头尖都火辣辣的了,坟都挖出一个洞,后来,促使她停下来的是什么,她忘记了,但总会有什么念头让她顿悟。

她这一趟走下来,感觉特别累,捡桃核儿那天都没有今天累。往回走时,她走走停停,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趴在路边,趴在田野里算了,再不往前走了。

路过她的那片坡。她感觉有点异样。使劲眨眨眼,看是不是自己瞅错了,对,那棵,就是没结桃子的树,竟然把一枝花伸到她面前,拦住去路。仲夏的桃林里,它显得那么独特,那花在叶子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像捂着层面纱。她凑近看,有些花已经完全开了,伸着长长的蕊,粉嫩,还有的含着苞,努起嘴,吐出半抹风情。那俏皮的样子,真是好看。风从花枝间吹过,她突然听到闺女那天夜里说过的话:我真想生个儿子呀,真刀真枪的,血流成河,疼死也生!一惊,然后就看见树的那边还有个人影儿,是闺女!是她!她在树的最深处,接近树的主干,她抱着一个粗壮的枝丫,正对着那树说话。她似乎有点生气,数落那些桃花,声音都和平常不一样:你看你们呀,该开的时候你们不开,现在,你们开有什么用?你们早想什么去啦!早干吗去啦……

她一下子把嘴捂住,怕自已出声,泪水就顺着那指缝往下流,一会儿工夫她的手掌就变得湿而厚起来。

好半天,她平复了情绪,走到闺女跟前,叫了声:丫!早上去哪了,找你大半天?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闺女看到她,松开了树,走过来,说:妈,让你着急了,我这两天就是恶心,不想吃饭,我去镇里买酸橘子去了,你别哭,我没事!闺女轻轻给她擦泪。

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闺女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衣服前大襟撩起,拎成个洼兜儿,去树上摘下第一朵桃花,放在里面。她专门挑那些半吐未吐的桃花,她摘得仔细,一枚枚地,用手捏着花柄,尽量不去碰那花骨朵儿。一会儿工夫,她衣襟里的桃花已经有一大捧。她问:摘它干吗?闺女说:大侄女说她三天没上厕所了,拉不出来。摘点儿回去给她熬水喝。她惊讶地说:这话是她昨晚跟我说的,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闺女说:我是做梦时听到的。

闺女在前,她在后,娘俩往家走。

一枚桃花从闺女衣襟的缝隙里漏了出来,旋转着,落在地上,那也是朵要开没开的花,吐出一两根细蕊。

选自《山东文学》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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