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再见

2018-08-14 09:45姜东霞
山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歌厅村长唱歌

姜东霞

电话响了,是她打的。

我忘了告诉她,或许这个时候,是我故意不想告诉她我在哪里。她一点缝隙也不给我,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走在去老怪家的路上。老怪才从牢里出来,我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老怪,更不会提老怪坐过牢,而且不止一次。

我不是怕她知道我有这样的朋友而瞧不起我。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就是这样,封闭狭隘孤陋,我们似乎只能这样,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只要活着就好。

可是我的朋友,一个一个地都要死完了。老三才死,老飞也死了。就在昨天。

我怕老怪也会死。老怪从牢里回来就病了,他的病需要手术,而他整天躺在床上,吃喝都成问题。他说他没有钱做手术,活一天是一天,无所谓了。

他的病死不了人,这我知道。我想他的病,主要还在心上。

他的老婆在他回來的第三天,带着孩子来看他,正式提出离婚。老怪虽不情愿,却也不含糊。他知道自己无法让老婆孩子过上好生活,离婚是给他们一条生路。

老怪是准备好破罐破摔了。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老飞死了,他不说话,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老飞的死是一个谜。

他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他的弟弟在电话里哭着说:“你要为他申冤!”

我无语。

我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前两天,我还在为单位集资买房的事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房地产开发商跟单位领导勾结,明目张胆要生吞活剥我们的血汗钱。而我们几千住户,明明遭受了价格欺诈,却陷入维权的艰难之中。

老飞弟弟的哭声,让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

我突然就想起了老飞的女儿。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老飞的死,会不会与他的女儿有关呢?我知道这样想很荒唐,所以也仅只是一念而过。

老飞时常对我说起的女儿,我宁肯相信她是存在的,这对于老飞很重要。每当他说起他有个女儿的时候,我总是会认真地听,为此老飞很尊重我。当然我也会在脑子里想,给他生下女儿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那个女人现在也许有着自己的家庭,住在邻村,或更远的什么地方吧。

我问老飞的弟弟:“老飞得罪了谁?”

老飞的弟弟说:“村长,我哥活着时扬言要杀村长。”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让我无比伤痛,而她是不会明白的。

电话不停地响。我摁掉了电话。我知道她会问我在哪里,还会很生气。

她有时候生了气,还会冲我没完没了地咆哮。

平时我都会心平气和、不厌其烦地解释,在她怒气冲天的缝隙里,见缝插针地乞求息事宁人。我怕她生气,怕她会因为生气而得病。她真的挤满了我的生活,挤满了我所有的空间。我每走一步,她说她都要知道,这是她爱我的知情权,我觉得这似乎也无可厚非。我的一生没有人这样爱过我在乎过我,所以我是乐意接受的。有了这份爱,我的生命好像比以前多了些厚度。

可是今天,我却偏不想作任何解释,甚至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老飞的死让我难以接受。两个月前我才见过他。他还好好的,每天在小镇的桥头卖甘蔗。有一次他还在电话里对我提起他的女儿,说他的女儿已经上中学了,周末女儿会从桥上走过。我倒是觉得挺好的,这样他卖甘蔗就又多了一点新的盼头。

他说他卖甘蔗,每周就可以见到女儿一次。女儿有一回朝着他走过去,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举起一根甘蔗,他以为女儿会过来。他会把那根最大最甜的递给她。

我不说话,听他在电话里高兴地叹着气。他说可惜女儿转过身走掉了。即使他沉默,我也不打断他,一直等他自己缓过那口气来,我才挂断电话。

老飞早在两个月前就预设了自己的死亡,或者发出了死亡信号。

我给她说过老飞卖甘蔗,她沉默不语;我说有机会让你见见我所有的难兄难弟,她还是沉默。我问,你会不会接受我有这些朋友?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些距离是不需要拉近的,也没法拉近。

那天,我和她坐在沙发上说话。我打开微信看见老飞的头像跳出来,他面容憔悴,神情恍惚。他在照片下面附言说:如果我做了什么,请看在我老母亲的份上,原谅我。

一个人注定要死吗?本来这条微信与他后来的死毫无关系,却像是一个挡不住的预示。像一场演习。

我们都以为他会去抢人或者杀人,做出让人难以接受和想象的事来,先广而告之一下,如果有一天听到他犯罪的消息,不要感到意外,他事先已经告知过我们了。

这条微信,让我突然发现很久没有跟他联系了。我当着她的面,打了老飞的电话。她侧着头,听我说些什么。

跟过去一样,老飞在电话里叫我老师。她说电话漏话,并问我他为什么叫你老师。我说过去我们一起在歌厅唱歌的时候,我教他弹过吉他,他一直叫我老师。我省去了和老飞最初在街头唱歌那一段,省去了我知道老飞尊重我的真正原因是我相信他有个女儿,并在他每次提起他的女儿的时候,都会认真地听他说。

老飞的脸映在雪光里,雪花飘落在我们的头上。他高兴地在雪地里跑几步跳起来,对着黑暗高声地叫着。我不可能不相信他有女儿。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结过婚,一次也没有。

这一切说来话长,所以我隐去了。

她只知道我在歌厅唱歌那一段生活,却不知我在街头卖艺那段经历。她调侃我是个卖唱的,是对我现在在一家公司主管身份的另一番肯定。我知道,但我还是会脸红。

我告诉她,老飞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他非常高兴。她问我老飞出了什么事,我说他支支吾吾不说,可能是他母亲病了。

她拿过我的手机,认真地看老飞发在微信里的照片。

我说我该去看看老飞了。她说是的,你该去看看他了。

老怪从别的城市打工回来的时候,老飞已经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约了过去一起搞乐队的老东、老西、老乐去看老飞。

很多年前,我们从各自的乡镇来到城市,在街头相遇,然后又一起到歌厅唱歌,他们是我的乐队成员。还有老三,他半年前死了,死因不明。老三比我小一岁,和我是一个乡镇上的,从小光着屁股长大,跟着我进城闯荡多年,一起露宿街头,一起居无定所。

老飞是后来加入我们的。他有一副好嗓子,我们就带着他一起唱。他的声音有一种黑人灵歌歌手天生的伤感,特别适合在街头唱,像是老天有意安排的一样。

可是老飞对老三的死无动于衷,像是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一样平淡不惊。这让我非常不解。艰难的生活,难道会慢慢将一个人的感情磨损磨旧了,最后让他变得坚硬而脆弱,如同一只坏死或是被丢弃的牡蛎的壳。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跟我挤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我说我要结婚了,他们才搬出我租住的屋子。

我真的就结婚了。没有想太多,有人愿意跟我结婚我就结了。和我结婚最后成为我老婆的女人,是歌厅里专门推销啤酒的,她那时喜欢在空闲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闪烁的灯光下,扭动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唱歌。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的虚空寂寞,所有的热闹都是别人的,无论我怎么唱,也驱不散内心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我就是在那些不经意的时间里看见我老婆的。我看见她看我,就动了念。我就知道,我告诉她喜欢她,她会答应的。我谈不上有多爱她,我想有个女人来爱,从那些寒冷的街头走过,回到不属于我的小屋子里时,有一个属于我的女人在等着我。

结婚后,我有了养家糊口的责任。老婆的姐夫给我们另外找了一家公司上班,我白天去公司,晚上还去歌厅唱歌。

老飞和老三搬到别的地方去之后,两个人都沾上了那个东西。过不久他们因为没有钱,就又都回来了。他们缩头缩脑地坐在我的屋外,我让他们进屋,他们还假装客气。

就两间屋子,我睡里屋,他们睡客厅。我的老婆受不了,半夜我从歌厅下班回家,她就跟我吵架,把我的衣服从房间里扔出去。开始她还关着门,后来她就故意要让他们听见。我抱住她用我的胸膛去堵塞她的嘴,用我的亲热去软化她。可是我常常被弄得筋疲力尽,力不从心。

不久,我的老婆就搬到她姐姐那去住了。我去她姐姐家看她,请求她回来,她说你先把他们处理了。

我就又回去告诉他们。他们说找地方,走了几天就又回来了。

他们一来,我的老婆就又走了。

我被我的朋友粘上了。不是他们不懂事,他们也希望我过得好,可他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只得来我这里借住。他们想着只是借住一两个晚上,事实上有更多的晚上等着他们。

我的天!

也许他们觉得住在我那里无碍于事,我们关上房门就可以过我们的生活。我不能告诉他们,我老婆受不了这个,我会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

我总以为他们找到住处,情况就会好起来的,再忍一忍就会好起来的,没料到,还没等到这一天,我们可以去唱歌的歌厅,一个一个地垮掉了。

我老婆跟另外一个穷光蛋走了,跑得无影无踪。

老飞见到我们很高兴。他把我们带到小镇的饭店吃饭,老飞喝了很多酒。

老飞指着街对面的学校说,他女儿在那里面上学。

这一次,我没有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也没有认真听他说他女儿,我在想着我房子维权的事。他是在别人相互劝酒的时候,附在我耳朵上说的。我的耳朵被他口里的气热冲得很痒。而且他对我的亲热里面有一种过份的暧昧,也许是他喝多了的原因,让我非常不舒服。

喝完酒,老飞还要求去唱歌。那几个人不去,招呼也不打,从饭店出来,对着我挥了手,开着车就走了。

他们一向看不起老飞。老飞心里很清楚。老飞本该在家里种地,却偏要跑出来过一种失败的生活。他本来也可以靠打工干体力活挣钱,可他偏要选择唱歌。老飞虽然有一副天生忧伤的好嗓子,可是他的声音里也有地道的地方口音,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里面都有,怎么纠正都有。

比如“月”亮,他偏要吐成“ye”,比如“过”,他偏要吐成“ge”。这些字音是他身体里带出来的瑕疵,就像是他的缺陷一样致命。

也许他就不该在歌厅唱歌,可他偏就要唱。为了能让他继续唱,我们只得采取分小节完成一首歌的演唱法。老飞玩乐器还不大熟练,他总不能坐在上面不作为。每一次我唱到老飞不会露陷的小节时,我就停下来让老飞唱,他的声音在短暂的时间里非常好听,可是他却不能继续往下唱,多唱几句就会露馅,这样每次演出都处在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之中。

有时候,并不是所有的歌厅都会要我们一起唱的。老飞就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一直等到歌厅打烊,我们从里面出来。大冬天的,他搓着手,接过我的吉他,然后大家一起踩着积雪回去。

后来我让他去找别的工作,像老怪那样去哪家酒店做个保安,起码有一个基本保障的饭碗抬着。有一个碗抬着,人的心就不会发慌。

他不听我的。他们沾上那个东西就更加入不敷出,不仅来蹭住,还找我借钱。我心里想着,以后我还要结婚要养家生孩子,不情愿把钱花在他们身上。可是每一次看到他们死皮赖脸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从兜里掏出两张50的钞票,虽然我知道那样做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每次我都告诉他们是最后一次。他们已经害得我没有了老婆,我可不想永远跟他们穷混下去,混得分文没有一无是处。他们也总是悔恨交加地说,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歌厅可以让我们唱歌,我们就彻底散伙了。

老飞回到镇上,靠给人打小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过日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我会因公司的事去到他们的镇上,就顺便看看他。

他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那些年我在歌厅唱歌時穿的。不唱歌了,那些衣服也穿不出来了。老飞没有钱买衣服,我给他,他就穿着到处走。

有一次在镇上,一个巷子里,他坐在屋檐下,穿着白衬衣,领口上紫红色的蝴蝶结没有取下来,乍一看像是他被天外飞来的异物封住了喉咙。

也许他觉得那样好看。他的身边是一堆灰浆,一根刚刚关掉还淌着水的塑料管横在地上,我弯下腰就着管子里的水洗了一下手。

那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空气里有一股湿热的水泥浆味。他坐在一根扁担上,白衬衫已经成灰黄色。他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嘿,你的衬衣。”

他捋了一下衣袖,试图拍掉上面的泥浆。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地小,也许人老了骨骼和肚子一下都会变大,衣服紧紧地绷在老飞身上。

他如果不说,我还真认不出那是我穿着唱歌的衣服。

那时老飞也很想买一件,我制止了他。我说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站在一起,是不是有点傻。他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我看着那堵正在砌着的半截墙,站在墙上的人用砖刀劈断了一块砖。老飞也看着那个砌墙的人,然后难为情地嘿嘿一笑。

我说我来办点事。他有点局促,脚不停地在地上瞎划。我看到他领口至蝴蝶结上发黑的一圈汗渍。

老飞在我面前打了一个酒嗝,酒气里夹着他吃了太多韭菜的味道,弄得我的胃一阵不舒服。

我告诉老飞我得走了,她打了几个电话了。我得快快回到家,然后打开电脑上QQ,她必须每天每时看到我。不然我们又要吵架,我们一吵架就会吵得天翻地覆,让我痛不欲生。很多次我们吵到了分手。

老飞爬上我的车,他坐在我身边,他喝得够多了,酒气熏天地喘息。

他说:“他们不去唱歌,以为我没有钱。”

我不说话,心里想着别的事。老飞从怀里抓出一叠钱,丢在两条腿中间。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钱,一定是他卖甘庶的钱。然后他将左手抻进怀里摸了一阵,拿出另一叠钱,厚厚的一沓,至少有一万元,举起来晃了两下,红着眼睛咧开嘴巴,试图笑一下。

我本以为他母亲病了,他拿不出钱来,才发了那绝命一样的信息。我正为不能给他在钱上做点什么羞愧。

我东拼西凑刚交了单位买房子的钱,贷款也才办下来,扣除每月还两千的房贷,我的工资所剩无几。如果老飞遇到难事找我借钱,我还真的无法帮他。

我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

他得意地告诉我,卖甘蔗可挣不来这么多钱。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说他的土地被征拨了。

我发动了汽车。

老飞说他准备盖房子。是的,他快五十岁了,是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过日子。这也许都很难,现在的生活不容易,老女人比小女人更难对付。小女人想要的房子和钱还有生活,相比老女人要的要简单一些。老女人除了小女人想要的,她们可能还会想要你的命,恨不能将你榨干扒尽。小女人也许还会讲一点感情,老女人除了现实已经一无所有。不过话又说回来,属于老女人的东西,无论是生活还是生命,可供她们选择或拥有的越来越少了。

我的车开出了很远,老飞还站在那里,咧着嘴眯着眼,他不情愿这样就散了,高高举起他的手。那只多长了一根指头的手,弹琴时他时常感觉羞愧的手,虽然我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那是我非常熟悉的。

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他突然大声喊道:“好吧,再见!”

他的声音像是从高处撒下来的,很快就随着风散开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老飞歪歪倒倒地朝前走。拐过弯走上他平日里卖甘蔗的那座桥,他就能往村子那条路走,前面那条河一直通往村庄。我记得跨过大片的菜地,老飞家就在高高的石坎上。

我曾经背着吉他跟在老飞后面,那时地里的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他们家的黑狗老远就叫着,从土坎上扑过来。我用吉他吓唬它,老飞嘿嘿地笑,在太阳光下完全地露出他的牙,黑黄黑黄的,和那条狗很像。

我把车开得飞快,开上岔路就上了高速。想着老飞要在河边盖房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他还告诉我盖好房子,他的女儿就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了。

老飞的妈妈是个矮个子女人,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们,她那时的头发已经花白。

那天夜里,我跟老飞挤在一张破床上,我用衣服盖着头睡去。早晨鸡的叫声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像是沾着了河水一样,有一种清冽的寂静感。雨也是那个时候下起来的,越下越大。老飞的屋子漏雨,滴滴答答打在一张破旧木桌上。

老飞歪着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盆,扔出盆里两双长霉的球鞋时,他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盆放在桌子上面。

雨下了一个上午。太阳出来的时候,老飞爬到房顶上揭去碎瓦片,光就照进屋子里来。他的屋子被光那么一照,到处是阴暗的霉菌。

我也抱着吉他爬上屋顶。

我看到了河对岸的村子,弯曲的田间小路上走着的姑娘。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的早上。我没有了老婆,跟老飞一样穷得没有出路。我们坐在屋顶上唱歌,他不停地唱,有点醉生梦死,似乎要把这些年在城里没有唱出来的时间,全部唱回来。

十一

走进老怪家住的青石小巷,电话又响起来。电话一响我心里就发慌。

我说,“喂”。

我们的对话完全在我的想象中,或者根本不用想象。她就会说你在哪里。我扯了谎说去理发。我不这样说我们就会吵架。但我能感觉得到即使我这样说了,她还是生起气来。

我赶紧说我到理发店了,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电话又疾风暴雨般响起来。我把电话调到了静音。

老怪家门前的石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让我有一种隔世感。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我看见屋子里坐着老怪的奶奶。一个睁眼瞎的老太太。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整天坐在石板地上剥豆米,晒黄豆,用一根竹杆子吓唬鸡和鸟。那时老怪的妈妈从外面做活回来,挽着粘滿泥巴的裤腿,走过奶奶身边时,就丢一把豆荚,她们之间很默契,谁也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老太太显出一种耳聪目明的样子,摸索着拣起豆荚,不紧不慢地剥着。仿佛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的时间,供她用这样缓慢的速度来打理她手里的活。

老怪的爸爸走的时候,老怪才三岁,他的弟弟一岁,他的奶奶哭瞎了眼睛。地里的农活靠老怪的妈妈和龙叔。

我记得的龙叔那时已经很老了,一条腿跟另一条腿比例失调,所以他走起路来像在跑。他每次跨过老怪家屋门坎时,总是跳着过去的。

老怪奶奶听到什么动静都会转过脸去,唯独龙叔从她面前一高一低地踩过去时,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认真地拣豆荚。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奶奶是能看见事物的。我从她细致的表情上,猜测她看到的程度。可是从我记事起,她就没有看到过任何事物。

我叫了声奶奶。她抬起头来,面朝着我。多少次面对着她这样的表情,我都会说奶奶你看得见我。可是她却会在那样一瞬间沮丧地埋下头。

十二

我径直跨过门坎,爬上歪歪斜斜的木梯子,钻进老怪的屋子。那是一间阁楼,房间很小,有一个斜着的小木窗,可以看到远处的树林和小镇通往一座寺庙的土路。

老怪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翻了一个身,他的脸正对着那扇小木窗。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像是知道是我,闭着眼睛。

我说:“老怪,你起来。”

他不动。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他说:“你不用管我,生活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他又生着病没钱看。

我说:“老飞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依然闭着眼睛。他像是久不见阳光的一块废铁那样,正在经历着锈蚀,浑身散着了一种朽坏之气。

我加重语气说:“老飞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老怪睁开眼睛看着我,从我进屋来,他第一次在昏暗中睁开眼睛来看我,似要将我看个彻底。

我告诉他这是真的,老飞弟弟说的。

老怪把眼光移到窗外,那條通往寺庙的路上空无一人,一只山羊沿着土坎啃食树叶。

他忽然说:“死了就死了,那又能怎样?我还正盼着那一天呢。”

我说:“我们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们不为他讨公道,这个世界就没有人会为他讨公道。”

老怪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一个从大牢里出来的人?什么公道?”

我说也许我们是没有用的,但无论怎样,我们得去看看,老飞毕竟曾救过你的命啊!

是的,我们都想起来了,那次老怪电话约好去买那个玩意儿,被几个人骗到小巷。若不是老飞用身体挡住横面刺向老怪的刀子,老怪必死无疑。在那次小巷恶斗中,受重伤的是老飞,而老怪也被打得血肉模糊。因为老飞挨了一刀倒地,几个歹徒以为他死了,慌忙夺路而去。

十三

老怪来找我,他好像突然来了精神。

我是通过厨房开着的窗子,看到他从房子的拐角处走来。

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他走在一缕昏暗的光里,有一种死而复生的隔离感。他穿着几年前的一件灰色西装,那是他逢着节日的时候才会穿的衣服。

她在厨房做饭,我们正在吵架。

她说:“房子维权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讲。”

“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跟你讲。”

“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这不可能。”

“你有事瞒着我。”

“该给你讲的我都会讲。”

“什么不该给我讲?”

……

我知道她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她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让我受不了。

我的头开始胀大。每当她这样的时候,我知道我们之间又要开始一场无聊的毫无意义的战争,可怕的是她会越战越勇。

老怪走来之前,她摔掉了手中的盘子。我感到头痛欲裂。

我迎出门去,想堵住老怪。

老怪这个时候出现,会让我和她之间变得不可收拾。我没法对她解释老怪来此何干,也不想解释。我突然发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可疑。为什么我的事,她都要问都要管个明白。

可是老怪已经不由分说地跨进门来,他举起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我看到了那支锈蚀了的火药枪。

那只被老怪举起来的火药枪,是我们少年时到山中打野兔用的。老怪枪法极准,雨天蹲在树丛里,任何一只小动物都可能会死于他的猎枪之下,真正到了手到擒来的地步。

“你看看,还记得吧?”

老怪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眼睛里放出一种幽幽的光,像是蒙尘已久的一个器物,突然间抖露出来。

我很紧张,回过头去,她隔着厨房的玻璃看着我们。她没有见过老怪,也没听我说起过。天啦!如果老怪执意要进屋,我跟她之间又会是一场恶战。

我用身体堵住老怪。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朝后退了一步,郁郁地说:“杀掉那个狗日的村长。”

我紧张地抵住他说:“你疯了,到外面去说。”

她从厨房跟出来,站在门口看着我和老怪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之所以走在他的后面,就是想挡住他手上的猎枪。我希望她认不出来那是一支枪,一只废掉了的猎枪,被老怪拿着,鸡毛当令箭般拎在手里。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我打开车门,将老怪推向后座,然后发动车,一溜烟开走了。我把车开得很快,她不停地打电话。我告诉她我们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问他是谁,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不要问了,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说那我走了。

“好吧,再见。”我回应说。

我第一对她说话如此干净利落,如此理直气壮。

挂了电话。我像一只氢气球飞了起来。

十四

老怪问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说一年了。他说你一年换一个吗?我沉默。

他问我和她怎么样。我不说话,我想起这一年来,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想着她正在生气,倒是没有了先前的不安。我想很快就会过去的,每次吵过架都会过去的,哪怕我们无数次说过分手,最终我们还是言归于好。

这次也会如此,只要我给她说几句好话,她就会让这件事情过去了。只要我肯放下架子,她都会原谅我的,无论我是否有错。明明我就没有错,还要请求她原谅。这些无中生有的争吵,无中生有的原谅,搞得我筋疲力尽。

老怪提高声音说,我们现在就去老飞家,我们一定要为老飞报仇。

我调转车头,朝老飞住的镇子开去。

我本来没有打算去看老飞的,既然老怪说要去,既然我跟她横竖都难逃一场恶吵,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老怪有些郑重有些悲壮地看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的生命开始活跃起来。也许他又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哪怕短暂,终归他还是一条站着走路的汉子,为朋友两肋插刀,终归是有意义的。

我把车停在老飞卖甘蔗的桥边,那儿有一堆石头,去年冬天留在地上烧过的火碳灰还在。天冷的时候,老飞大概会坐在石头上用柴草取暖。一地的甘蔗皮,也许是老飞几天前站在那里削的。我的心抽搐地跳了几下。我回过头去看老怪,他直愣愣地看着桥头,一语不发。

老飛的妈妈冬天用甘蔗皮薰肉,年前他送给我的肉,我还没有舍得吃完。

我说:“老怪,我们和这个世界有什么仇呢?”

老怪沉默了很久,动了动怀里抱着的破枪说:“如果不是村长杀了老飞呢。”

我们都知道村长杀了老飞的事,只是一个猜测,并没有事实根据。

我说:“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几个人走在这座桥上,老三喝多了,爬到桥上坐着死活不肯走吗?”

老怪看着窗外,叹一口气说:“如果时间能倒回去,我绝对不会沾那个东西。”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立刻停住了。曾经我们一起走过的路,现在只有我和老怪了。老天有眼,还有老怪跟我在一起。我要回忆的一切,都是与他们的生命有关的,这就是,要么一起活着,要么一块死去。

下了车,我让老怪把那个破玩意放车上,他不理我。我给老飞的弟弟打了电话。我在电话里说,不要告诉他的老母亲我们来的事。

老飞的弟弟从远处的小路上迎着我们走来,他看着老怪手里的枪,那把锈坏了的枪,就连木柄处都失去了木头颜色的枪。

老怪装着没看见老飞弟弟,他说,走吧走吧。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跳过几道沟,来到河的下游。几只从水里上岸的鸭子,沿着小河堤,摇摇摆摆地走着。

十五

老飞曾放出话来,全村的人都知道,老飞要杀掉村长。

村长想占他的耕地,说是要建造一个度假村,规划图里的红线,正好把老飞的地给划了进去。划地给钱就是,问题是村长说老飞的地长年不种荒掉了,村长说不能当耕地赔偿,只能按荒地算钱。

老飞不服,跟村长讨说法。村长说你那是荒地。老飞说是耕地。扯不清。

老飞的弟弟从手机上找出老飞死后公安局调出监控视频的照片给我们看。

据老飞最后一次出现在高速公路上的监控视频显示,他并没有喝酒,而他却是以醉酒猝死定论的。老飞生命的最后时刻走过的道路两边长满了刚刚栽种的白桦树苗,阳光下的白桦树林闪着幽暗的蓝光。

老飞跟村长一前一后走着,他快步走到村长身边,他们并肩走着。老飞的手始终在腰里别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拐进村庄的土路之后,他们便走出了监控。

老飞的弟弟收起手机上拍下的视频照片,指着不远处的河滩说:“我们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尸体的。”

我突然又想起老飞的女儿。我朝桥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他的女儿是否也知道他的死讯。我悄声对老飞的弟弟说:“你知道老飞有个姑娘吗?”

老飞的弟弟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老飞说过他有个女儿。”

我的话让他感到很突兀。他说:“你说什么?我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沾染过任何女人。他其实很可怜。”

十六

他说他哥死之前的日子,一直在这里磨一把钢刀,全村的人都听到了他磨刀的声音。

他面朝着沙地,鼻口里的血使得他的脸完全变了形。法医说他是醉酒而死。他面目全非,两条腿至膑盖骨处粉碎性骨折。

他死之前,双腿已经被人打断。

一阵风吹过来,是龙卷风。落叶、木屑和废纸旋在一起,卷过来围住我。

我知道那是老飞。

我们走过老飞被征的土地,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矮树林,朝着村长家的方向走去。我们没有说要去找村长,我们只是不约而同地走向那个方向。老飞的弟弟告诉我们,前面那栋白瓷砖红瓦顶的房子就是村长家。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土路上走上桥,走到老飞卖甘蔗的桥上。

村长,是村长。村长正朝着我们这边走来。我看见老飞的弟弟脸都涨红了。

村长跨过河沟,走上稻田间的小路。

青油油的稻田,飞虫、蚂蚱在刚刚抽穗的秧苗里飞来扑去,阳光下热乎乎的泥气里有一股稻穗的香味。

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香气了,绕心绕肺地飘浮。

我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老怪提前跑到前方可能相遇的地点,躲进乱石堆那蓬开着白花的荆棘后面。他迅速地用石头垒了一道墙,趴在石墙后面。

村长离我们的距离,足可以让我看清他眯着眼看我们的样子。这是一个长着驴一样长脸的中年男人。

老怪举起猎枪,瞄准走过来的村长。

老飞的弟弟问我,老怪要干什么。我看了一眼隐藏在乱石后面的老怪,他闭了一只眼睛,整个面部都抽搐扭曲在了一起。

我突然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我想八成是他在牢里面待出幻想症了。

我说别理他,他手里的猎枪不过是一个破玩意儿而已,不可能再像当年他打兔子那样神气了。

一支闲置了十多年的钢管猎枪,即使还有火药,也早在时间里失去了效力了,更何况火药、铁砂从何而来。

真他妈疯了,老怪。

十七

我对老怪的举动不屑一顾,甚至觉得脸红。他的头像是被门挤扁了。这么弱智窝囊的事情,也许真的只有老怪想得出来。他是在自我壮胆吗?

我故意蹲下身系鞋带,心里想着见到村长后,我应该说什么。是啊,我们该说什么呢?问他老飞是怎样死的?他一定会让我们去问派出所。问他知道老飞扬言要杀他吗?简直就是废话。

我们到底能说什么呢?

我又忍不住去看老怪。其实我也没有想一定要见村长。我们到底能做什么呢?去看看老飞的坟墓,不也就安心了吗?

村长朝着我们的方向越走越近,虽然他并没有跟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可是我们很快就会隔着一块田的距离相互打量,因为我们跟老飞的弟弟走在一起,他心里也一定是警惕的。

村长快走到我们跟前时,他点了一支烟,然后将火机攥在手里。顺着风,我们能闻到他嘴巴里吐出来的烟味。我不抽烟,可是我第一次觉得那味道真香。

我们停了下来。

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巨响,像是发自我的体内。老飞弟弟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我应声倒下去。老怪的枪突然炸了,弹药嵌入我的脑髓。

满天开出铁的花朵,金光闪闪,整个天空都红透了,印着锈迹撒落下来。

村长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跳上另一道田坎,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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