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敢山之行

2018-08-13 23:40赖建辉
广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蚂蟥茶农茶树

赖建辉 生于1960年,求学时遇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半工半读中度过最宝贵的中小学时光。1979年,在桂中农村的一所完小加入教师队伍,随后当了十六年中小学教师。酷爱文学,辛勤笔耕。1996年改行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现供职于柳州市鹿寨县委宣传部。与文字打交道的数十春秋,有两千多篇新闻作品见诸报刊,有两百多篇(首)散文、诗歌在省、市级刊物发表。

張进保是我们今天去公敢山采风的带路人。他站到我们前面的时候,我觉得这位身材敦实、肤色黝黑、年龄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一身流露出的是朴实和憨厚。他说今天不走那条步行要四小时的路,带我们另走一条三小时可以到达的路。

公敢山不是什么名山大岭,只是莽莽群山中的一个普通山头。一百五十年前,有盘、罗、张姓几户瑶民,为躲避乱世,在一个名叫公敢的头人带领下,拖家带口入山扎寨,在山上种茶为业。据说,最早的三家瑶民,他们各家都搭建稳固的住房,这些以木头和树皮修建的住房,冬暖夏凉,适合居住。新家建好,通常要在正面挂圆形簸箕,簸箕用猪肝色的涂料写上当家人的名字,字当然是笔力越苍劲越好,据说这样能起辟邪作用。公敢头人,他家的“公敢”二字写得比其他两户瑶民的字都大,特别遒劲,两个字挂出以后,顿感威严无比,真乃蓬荜生辉,引为瑶民自豪。打那以后,“公敢”二字成为这个山头的文化标志,偶有赶山人来到山头,都会欣赏到这“公敢”二字,心里有了较强的“公敢”印象。久而久之,这山头就被人记成公敢山了。而瑶民在收获了茶叶送下山交易的时候,被问到是哪里的茶,也会一致说是公敢的,于是,“公敢茶”由此得名。

公敢茶一直保持土法炒制,一百多年的公敢土茶也在民间低调流传。今天,我们去公敢山,就是想去看看那里的百年古茶树长得什么样子,茶是怎样从这些古茶树上采下来的。

“这是第三道弯。”张进保一路数着走过的山弯,他说总共要走十八弯。我感觉每个弯就是一个大山梁一条大峡谷。初入山,也许还不适应周遭莽莽苍苍的大气场,我感到有些心悸,走路有些摇晃,像随时会被对面大山吸过去一样。我从路边扯了根棍子作为手杖,走路稳当了。

“踩稳石头,小心滑!”每过一道涧张进保都会回头反复提醒。山涧里的石头,由于长期被水冲,基本没有平面,多是圆形椭圆形或不规则形状,溪水的长期浸润,使得这些石头长起青苔,超滑。踩着这样的石头过沟,很考验平衡能力,弄不好就会栽到水里。一行人见我拄棍过沟稳准,他们各自找来一根棍子做手杖。

“小心山蚂蟥!”张进保的提醒好像一次比一次严重。

他话音刚停,就有女孩大喊起来:“哎哟哟,山蚂蟥咬我了,快帮我扯,快点快点!”只见一行中的小陆把一只手吊起来,带着哭腔喊,在她的手背上吊着一条吸得半饱筷子一般粗的山蚂蟥,等张进保帮她把山蚂蟥拍落到地上,小陆被叮咬的地方,立刻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滴滴落红往地上掉……山蚂蟥又名旱蚂蟥、陆蛭,是一种会跳的软体动物,能跳到人畜身上吸血,它平时躲藏在树叶的背面,等待人畜路过跳上其身吸血。没吸到血的山蚂蟥只有火柴梗大小,吸饱血后就像筷子粗了。张进保说:“山蚂蟥能从树上准确地跳到人身上。几个人同时走,走第二位和第三位的最容易成为山蚂蟥的命中目标。”我走的正好是第二,我身后是两位细皮嫩肉的美女,我想山蚂蟥不会看中我吧!几位也不是被吓大的,大家并未恐慌,敢走进这原始森林的人,心理都比较强大。

被山蚂蟥叮咬没有疼痛感,那是因为山蚂蟥的唾液对人皮肤有局部麻醉作用,它的唾液里有一种抗凝剂,在山蚂蟥选准吸血的地方,它先吐出唾液,在唾液中抗凝剂作用下,人的血液就畅通地被吸进蚂蟥体内了。山蚂蟥吸饱了血就会自行脱落,逃走藏匿到草丛里。与山蚂蟥同科的还有水蚂蟥(水蛭),据报道水蚂蟥还能为人治病,就是利用蚂蟥唾液中有抗凝剂,医生把蚂蟥放在病人血液瘀滞或有血栓的皮肤表面,让蚂蟥吸血,受到蚂蟥抗凝剂作用,病人的瘀血和血栓打通了。更有特例,说的是英国伦敦一名女子有子宫肌瘤无法顺利受孕,在医生指导下,把蚂蟥放进子宫吸血,持续八个月后,共用掉了五百条蚂蟥,结果她的子宫肌瘤竟然神奇消失,成功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些实例说的是水蚂蟥辅助治疗的效果,山蚂蟥有没有这样的效果尚待考证。

距离目的地还很远,张进保一再催促大家抓紧赶路。然而,毕竟不是赶山的角色,大家还是走不快,渐渐的,张进保不再催促人了,他居然甩下我们消失在丛林中。“向导咋的了?!”大家对张进保的突发举动疑惑不解。只得跟着他折下枝条放置的路标走。路标放的距离过大,我们就会走错路,要等重新找到下一个“路标”才能走上“正道”。这样走着走着大家还是迷路了。

张进保为什么反常地甩下我们,怎么会摊上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向导。山上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与张进保的手机联系也时断时续。

时间很快就到下午两点钟,一行人拿出午饭馒头啃起来。边吃馒头边讨论下一步原路撤退下山,否则在丛林里挨到天黑,后果不堪设想。张进保呀张进保,等着瞧,看谁最后抛下谁!

大家在回撤的路上失而复得张向导。他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看到人又聚到一块,很淡定地说要向大家承认一个错误。他说这条路他也没亲自走过,只是听人说这样走可以到达公敢山。没想到实际地形那么复杂,刚才之所以脱离大家,是急着要到前面找路。到有手机信号的山头与公敢山茶农联系。去找有信号的山头?他说得好像他是孙悟空一样可以一个跟斗翻到另一个山头。

这让美女们一听简直无法容忍:“哦哟,原来你也是没走过这条路的呀!你是怕说出自己也没走过这条路,我们就会取消这次行动吧?你这样把大家带进山,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张进保只得不断点头接受批评。他说:“公敢山从来没有迎来过文人进山,我是不想放弃这次宣传机会。”这是张进保的检讨,把大家称文人了。补充介绍张进保是村党总支书记,管着一千多人口十万亩山场。他把做好宣传瑶山工作作为己任是正确的,但今天这样引路,令人不敢苟同。

原始状态下的混生林,林间那些直径十多厘米、挺拔云霄的毛竹长够了年限,老的竹子开花了,有的长着长着就枯萎了。不光是毛竹,一路上,我还看到好几棵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树倒在林间,倒下的大树慢慢腐朽,树干上长出了碗口粗的寄生杂木……原始森林里有很多期待合理开发的资源,确实也是需要宣传的。难怪张进保这位村党总支书记今天紧抓一支小小的宣传队伍不放,就是为了让大家好好阅读大山……

下午三点钟,接应我们的瑶民救星般出现。来的是一位穿着漂亮瑶族服饰的阿姐和一位壮实的瑶族阿哥,阿哥竟然光着膀子在丛林里走,他怎么就不怕山蚂蟥?只见他拿着棍子一次次除掉山路上的一条条青蛇,我们这才看到路边有那么多青蛇!在原始丛林里,我们有太多的未知搞不清楚,太多的谜等待着去解开。

要访问的百年古茶园就在公敢山的肩部。我已看到几位妇女在采茶。

到达公敢山,该松一口气了。此刻,我想释放一下情绪,想表达我们战胜一路艰难的喜悦之情,想对神往已久的古茶园高呼:“古茶园,我来了!”

我在看同伴们有没有如我这样的表达欲望,我希望是他们发出穿透性的声音。然而,我看到的是他们向采茶妇女走去,已与那边聊上了。那么,就让我来作一次浪漫的发声吧!我选定一个土台子,站到土台上,在那里我能看到大片远山,还看到我们刚才走的一段小路。我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喊“喂……公敢山……我来了……”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驼着一大筐青茶叶的老人,从小路的转弯处走出来,他背驮着重物爬山的样子看起来很吃力,山的坡度大,他的腰身和胸口离地面仅有不到两尺的距离。从山上往下看,只见他是头走先,满头白发的头颅牵引着身子和一大筐青茶叶从山坡升起来、升起来……我立刻跳下土台去扶老人,却被老人仰起笑脸谢绝了,老人乐呵呵地向我们打招呼:“你们都走累了,不用你们帮的,我这样习惯了。”

老人是六十九岁的盘叔。我没有因为盘叔的出现打乱我登高一呼的心绪而感到扫兴,相反的,我觉得遇见盘叔是遇见公敢山真正的主人了!盘叔告诉我,刚才我站上去的土台曾经是他爷爷炒过茶的土灶。我一看,土台子还真的有点灶台的原型原貌。灶台是忌讳踩踏的,我刚才站到上面,是不是犯忌了。盘叔笑哈哈地说哪有那么多规矩,丢弃几十年的灶,早就是草木茂盛的一堆土了。我注视老灶台,像发现一堆圣土,躬下身扒开杂草,想找点什么,希望有所发现,我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周围一二十平米的地方,像在翻一本书,像在查一部公敢山的字典,或找一段茶农的历史……我仿佛闻到草木间有一种远古的茶香扑鼻而来,这香气丝丝沁入我的心田,拂去我一身疲劳。

目送盘叔背着大筐茶叶的背影渐渐走远。我转向采茶的几名妇女,举起相机拍下一个个采茶的画面。

“你们采的茶就是百年老树茶吧?”我问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对呀,这就是老树茶!”三位采茶妇女异口同声。我问:“这些茶树真的有百年树龄吗?”也许他们看出我对这些仅有四五米高、碗口粗的茶树的树龄怀有疑惑,年长的那位妇女说,茶园是一百多年前我们瑶族祖先开辟的,但这些茶树有没有百年很多人也弄不清楚。她说她十几岁学采茶时,这些茶树就这么高大了。妇女站到一棵刚砍伐下來的茶树旁,带着些许忧伤地说:“看看这棵老茶树太老了,没有茶叶采了,太老的低产茶树也会选择一些砍掉的。”

“不错,是这样的!”头顶上传下来洪亮的声音接过妇女的话茬。原来是盘叔,他放好茶叶又走下来和我们相会。盘叔说:“茶园是砍不绝的,老茶树的上面部分砍去了,根蔸又会长出新芽来,芽又会长成大树。”听盘叔这样说,我似乎破解了眼前这老茶树们的大概年岁了,它们都在百岁以上!盘叔叫我们到屋里吃午饭了,已经下午四点钟,午饭快变成晚餐了。在离开那棵被砍下的老茶树的时候,我也有些忧伤。

我忽然觉得宣传责任重起来。讲好茶农的故事,为大山发出更多正能量声音,我们责无旁贷。个子显得有些瘦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盘叔像一棵坚强的老茶树,扎根在公敢山的岁月里。他腰间斜挂着一个采茶的小蛇皮袋,背这种蛇皮口袋便于爬树采茶。我问他:“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坚持采茶呀?”盘叔挺自信地说:“能呀,你看看——”说着话他闪攀到一棵茶树下,“噌噌噌”猿猴一样敏捷地爬了上去,还要给我们做采茶示范,他的脚踩在离地面大约两米的树杈上,只有踩到那么高,伸手才摘得到枝条上的芽尖茶。他一边采茶一边微笑着说:“大文人,你看我是不是仍然可以采茶呀?”盘叔是个老顽童!

看到盘叔采茶的姿势,我想起很多现代茶场,茶农把茶园整形成七八十厘米高的一垄垄的绿色茶行。采茶季到来,采茶妇女背着竹篓站在及腰深的茶垄旁采茶,从垄间看去,可以阅见采茶妇女婀娜美丽的腰身,那些年轻的采茶姑娘穿着一身华丽服饰,纤纤细手采茶的动作,极像在茶垄上弹奏优美动听的音符。那样 优美的劳作姿势,曾经被多少摄影师定格,放上了各种精美画册和杂志的封面,放到了报纸或自媒体版面,有的还被摄像师摄录成采茶专辑搬上银幕银屏。现代茶园茶农的劳作之美,通过艺术放大,成为整个茶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而盘叔这种粗糙的采茶方式,这种原始形态的采茶,有人来写过他们记录过他们吗?我必须用镜头做好记录——在原始茶园,一位七旬茶农彪悍地爬上老茶树采茶。这镜头够震撼吧!

公敢山的茶树不施化肥,不用喷洒农药,靠吸收阳光雨露、日月精华擎起葱茏,擎起一代代茶农的希望。

吃午饭的地方是茶农居住兼制茶的茶厂。我再一次被震撼,公敢瑶民一百五十年的经营就只剩下十来间低矮的篱笆房了吗?盘叔说,老祖宗一百五十年前为躲避动乱来到公敢山上种茶,茶叶虽然维系着一代代山民的生活,但没有使大家富起来,原因就是没有做大做强。

我问盘叔:“一百五十年,瑶民是怎样延续下来的,这深山老林,谁家的妹子会嫁进山来做媳妇呀?”据盘叔说,公敢山的开山祖辈们,由盘姓、罗姓、张姓几姓组成,不同姓氏间的相互通婚,生儿育女,延续了香火。在他爷爷以前的旧朝代,也可以靠卖茶积攒一些银两,到修仁、蒲芦等地花银圆为自己的儿子背回童养媳,到童养媳长大成人了,父母们就置办几桌酒席,请来长老们主持,为儿子儿媳举行了圆房仪式……其实,不是穷得无路可走,谁家又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大山里呢,茶农又不是富裕人家,不是到了走投无路,谁家会把女儿送给茶农做童养媳。“背媳妇”不是有钱就背得到的,常常一两代人也背不到一个媳妇进山来。

篱笆墙隔成一间间小屋,屋顶盖的是树皮、茅草、毛毡,小矮屋承载了一代代茶农的兴衰。在这片篱笆屋小山寨,除了原址没换,常常是篱笆墙坏了换篱笆,屋顶朽了换屋顶。但不管怎么拆怎么换,土法制茶的文脉始终不换。

新中国成立后,公敢山茶场六十多人在政府安排下,从深山搬出,到二三十里外一个叫大坪的地方建屯,叫大坪屯。现在大坪屯的人口比建村时已经增加很多倍了。拥有十万亩原始森林的大坪人大力发展各种林业经济,老祖宗留下的茶园自然也不能丢的,只是离屯三十里,靠步行有些远,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再走进公敢山采茶了。因此,坚守公敢山二百亩百年老茶园的只剩下了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他们每年开春上山,整理茶园,清除茶园杂草,把土挖松,让老茶树充分舒展根须。到了采清明茶的时候就开始采茶,直到采茶结束。茶农会把采下来的青茶在篱笆屋里按老祖宗的土法制成干茶送下山,送到茶叶店去,这时,早就有茶商在那里等着批发老树茶了。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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