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的上空(短篇小说)

2018-08-13 06:25旧海棠
广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文大姨旅馆

旧海棠 本名韦灵。作品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曾获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六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遇见穆先生》。

1

妈妈去世之后,我找到她出生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子。

这个村子以前很落后,妈妈出生的时候,家家户户以打鱼为生。妈妈长大些情况好一点,开始有人走出去,开始有穿着制服的工程队来海边勘察测量,长久不走。等不远处新建了一个小港口,有了可以连接外面的开山路,还有人专门过来看海。他们沿着海岸线来到这个村子,再爬上虎牙山,去看更宽广更辽阔的大海。他们说,原来这才是大海。这时有人尝试着直接把海鲜兜售给他们,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去城里的路,问他们到城里后在哪里能卖掉海鲜。

最早来看海的人讲白话、客家话,大家还能听懂。渐渐地来了一些说话听不懂的人,来的多了,村里人才知道外面真的改革开放了,之前的种种传说才算落了实处。他们讲普通话,带着四川、东北、河南以及福建、江浙的口音。他们把来这边称为“下海”,既然是下海,便想着看看真正的海是什么样的。

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人开始活泛了,各显神通,有些人进城,有些人再渡过香港和南洋。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不能走的也合算着怎么才能富裕起来。

我外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妈妈是老二,性格开朗,会走路就随外公出海打鱼,有人要进城卖海鲜了,外公又让妈妈随人去城里。初中刚毕业的大姨也想进城,外公不让她去,觉得她还是在家看家好,因为她将要招赘持家续香火,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妈妈进城后,大姨就要到船上帮外公外婆捡鱼。大姨刚开始还好,见鱼在城里卖得好价钱,就想着城里人是很有钱的,舍得掏一身衣服的钱买一条鱼吃。

后来大姨终于进了城,在卖完鱼后跟人说去厕所,挎着一个布袋消失了。同去的人想着大姨是走丢了,在城里找了些天,终是没找着。村里人再进城卖鱼,外公也不让妈妈随他们去城里卖鱼,路很遥远,翻山越岭,他们怕我妈妈也会丢,从此把鱼兑给港口那边专门收生鲜的冷库。后来妈妈发现大姨带走了衣服和鞋,大家才知道大姨的那个布袋里不单装着一次卖鱼的钱,还有她偷偷装进去的一套衣服和一双她自己给自己做的鞋。外公有些懊恼,给大姨读那么多的书,不曾想计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就这样落了空。但他对大姨还抱有希望,希望大姨很快会回来。一次他跟外婆出海没有回港,半月后船被另一个渔村的人简易修复后送过来,只剩一个船架,上面的零碎都没有了,说是可能沉了海底。那些零碎妈妈可以再置,但是妈妈一个人下不了海,就把船卖了进了城。

2

这时已经是2012年,村委已经把十几公里的海岸线圈起来开发旅游。停车收费,旅客去海滩玩收费,租太阳伞收费,租烧烤摊收费。这是集体经营,村民年终分红。除此之外村里人还专门盖起楼房装修成小旅馆经营赚钱。

外公为大姨招婿建的三间红沙土房屋早已坍塌,除了最东边的一间,其他只剩了樯根。有人在里面养鸭,我回来之后不能在这里住宿。

我找到村委,跟他们说我想要留在这里生活时,这才知道妈妈曾经回来过,这点妈妈临终前没有告诉我。听说那次也是她唯一一次回来,回来办户口本。那时我已经出生,她除了把我的户口落进城市,还给我在这个村里落了户。户主是妈妈,我是她的女儿,父亲栏空缺。另一个户口本上也是这样写。以前的村里分红我拿不到,他们没有给我解释原因,我也不想追究。这一切都比我预想的要好了,我没想到回到这里来还可以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我的分红将从2012年这一年开始算起。外公家的房子没有了,宅基地还算我的,他们按宅基地和人口分红。至于我住的地方,村委安排我临时住进小学的教师楼去。按说这个他们是不用管的,或许是他们觉得我是孤儿了,有照顾我的义务。教师楼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房子,两排两层的青砖房,看得出房子的结构改动过,围墙也应该是后来砌的,用以隔断独立成两个小院子。两个院子的大门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连着院门盖着走廊,与原来的楼房形成一个九十度角的连廊。

因为盖了一间走廊出来,院子只有两个房间的宽度,又很浅,显得并不大。二楼还保留着原貌,一个一个房间,里面堆放着学校的杂物。我被安排在临时清理出来的二楼房间,我的楼下是一位从上面分配下来的体育老师。他隔壁的一楼院子里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听说还有初中部的时候,男的教数学和地理,后来只剩小学后,教了整个小学的自然课。又过了一些年,自然课也取消了,改成科学课,他又教了整个小学的科学课。

因为那个港口,炸山路从村子旁边经过,村子曾经繁荣过。又因为几座大山开了隧道,新修的高速公路不经过村子,村子又没落了下去。这也就是为什么曾经有过初中后来又没有了。

女的不知道怎么了,坐在轮椅上,平时在房间里不出来,要男老师放学了才推她出来在院子里看看。就是看看,若无其事。看天气的情况,有时在院子里的时间长,有时在院子里的时间短。我刚住下来那几天无趣,总是要在二楼偷偷地看他们的动静,看他们那边像布景一样的生活,接近无声,气息难以捕捉。

这排楼的前面还有一排新楼,看上去也是住宿区,应该住的都是老師或教工。再往前就是新盖的教学楼了,教学楼的教室宽敞明亮,楼层间的校训大字红艳艳的,像刚贴上去的一样。

整个村里,跟我有关系的人,是一个叫长洪的远房阿叔,是我外公堂兄弟的儿子,他少年时跟人下过南洋,在那里做黑市劳工,他受不了苦也受不了辱,一个人又偷渡回来了。他差不多聋了,很少外出。这很好,我们会相安无事,于我一切可以自由自在。

妈妈得宫颈癌而死,她可能也没有想过会得这个病,她走得很匆忙,入院后才由医院通知学校,我才知道。她走后,好像对我并没有造成影响,我什么事也不用做,有个看着眼熟的男的料理她的后事,我只负责听他的安排,最后把妈妈的骨灰捧去一个地方就好了。我是回到学校后才觉出妈妈的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再往我的卡里打钱。后来连我的饭卡也不能打饭时,学校提出让我写个申请给我免费,我写道:“我妈妈死了,没有人给我钱了。”但写完我就撕掉了,从学校里逃了出来。好在妈妈在城里给我留了房子,我回来这里前把城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就是没有这边的油水,如果我不乱花钱,这个租金也够我基本生存。

我在读职专二年级,把房子租出去有了钱我也不想回去上学了,我不可能毕业了去干一份什么工作,我什么也没有学好,不然,妈妈不会花钱把我送到一个离城市很远的封闭学校读书。现在她去世了,没人管我了,我可以自己做主不学了。

我猜测过那个眼熟的男的是不是我的爸爸,但也仅作猜测,他没有表达,我也不好去认。我叫过好几个人爸爸,没有一个是我的亲爸爸。他肯定也是这种情况。我读初中时就寄宿在学校,周末也不回家,只有过节或放假了我才回家,才得以见着每个时期的爸爸。一个爸爸还不等我见几次就消失了,下次再回去,又是一个新的爸爸。

3

很快,我在海滩上认识一些年轻人,叫阿文的男孩是村里第一批去香港的第三代。他们在那边生活并不十分如意,几代人住着廉租房。他的父辈还好些,有工作在做,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他的爷爷和爸爸辈不好意思回来,他不介意,他回来盖了楼房经营起小旅馆。因为他我还认识了他的堂哥,在这里还没有限制盖房前就已经从香港回来盖房,然后把房子成栋成栋地租给别人经营旅馆。他堂哥回来后认识了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出去读了书又回来这里教书,也就是我楼下的体育老师,他们都叫他阿坤,我也跟着叫他阿坤。

认识阿坤后我把挑染的绿色灰色橙色的长头发剪了,留了一个小男生发型,短短黑黑的新长出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摸起来又顺滑又单薄。一次在海滩玩,他教我打排球。我在高中时打过篮球,排球我不会,但我喜欢他从我背后环着我端起我的手臂教我颠球。

阿文本来一直想追求我,等阿文向我表白时,我已经跟阿坤睡过了。海滩上,他的家里,以及周边的几座山上。阿文见过阿坤把我夹在腋下走路,说我不害臊,跟能叫阿叔的人睡就讨厌起我来,再也不跟我玩了。可这有什么呢,我终究要与男人过日子,阿坤壮实、高大,是我理想的外形。

阿坤家的兄弟很多,以前不敢占地,等看清形势去开荒种田上面又有了限制,只能按门户分地。他跟四哥一起才分到一块小宅基地,而我自己就有一块大宅基地。他说,他把他的那份宅基地给四哥,找四哥要些钱来在我的宅基地上盖一栋房子,这样,我们也可以经营起旅馆来。而他再也不要在学校当什么体育老师了,都是他妈的外来工的儿女,经营旅馆人的儿女,在周边种菜人的儿女,给旅馆打工人的儿女。本村人有钱的早携家带口地住进了城里,孩子也都在城里读书。这时,我不应该告诉阿坤妈妈在城里给我留了房子,他知道后叫我把妈妈在城市里的房子卖掉,这样我们可以立刻盖起房子来。我不想卖妈妈的房子,虽然只是小小的两室一厅,我还是很留恋那个地方。我小时候楼下有个滑滑梯,妈妈回家很晚的时候,我在屋里怕黑,会躺去滑滑梯的滑筒里睡觉。虽然滑滑梯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周边还增加了成人的健身器材,但我还是喜欢那里。所以我在城里的房子不能卖,妈妈去世后,那个地方是我唯一想起来身上一热的地方。我还拿捏不稳这种感觉,捉摸不到它真正的用意,这种神秘支撑着我。

我曾经憎恨过妈妈,现在我在释放这种感情。释放让我的身体有一种轻盈感,或者我是爱着那个地方的,这感情甚至让我喜欢上天下所有的滑滑梯,蓝的,红的,绿的,我想,就是有黑色的滑滑梯我也会喜欢上。

我喜欢阿坤从我背后环着我端起我的手臂教我颠球,那个时刻,我会被他宽厚的胸膛包裹,像一个人肉滑梯筒。他好像看出我不想好好学,有时会强制我学,有时会挑逗我。说起来很怪,以前在学校我是要故意与男的公众亲热,这时我知道害羞了,他把我按在海滩上假装抬起我的腿时,我非常恼怒。但我推不开他,他问我要不要好好学,我只好说要。阿坤这时已经不想去学校上课了,很不在乎在外面的形象,他希望学校能炒他鱿鱼把他退回去,这样他若不接受新的单位就可以长期挂着职不用再上班。

2012年底,我得到了上万块的分红。听阿坤说其他地方的农民一年可以有几十万分红。将来这个村子再开发,把土地都卖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是百万千万的富翁。要是村委还能留着海滩经营,我们还能长久地吃分红。阿坤说他准备辞职了,他要竞选村干部,当村书记。那个狗屁的体育老师他早就不要做了,他当年考学是为了不要回来这个穷地方,虽然成绩不好,还是靠体育考上了一所大学。谁知社会变化这么快,待他毕业,上班几年,这个村子一下子这么值钱,他再回到这个村子来是想着等开发到这里,他就有钱了。但他的兄弟没有分给他独立的一块宅基地,只分摊了其他兄弟的三分之一,理由是一家人的钱都供他上学了。他的宅基地太小,不能独立建房,只能等他四哥家起房子时依附那边的宅基起上来两间。他的选择也总是在变,他又想盖一栋楼又想竞选村干部。他竞选村干部是想带领村民更快速地富裕起来,让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贵比黄金,让每家每户都能成为富翁。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不时陪我到海滩上练球。这边的春季暖和,还是三四月,周六、周日游客已经多了起来。我们会避开人多的时候,清晨或是黄昏到海滩上打球,累了就躺在晒了一天的沙子上休息。阿坤也会一跃而起扑到涨潮的海水里去,跟海浪顶立而去。我满足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有时会看不见他了,只见变黑的海水像海妖张开的大口吞食着海滩以及残留在海滩上的人影。那是游客遗留下的影子,若有若无。那些影子并不会躲闪,被海妖的大口吸进去时像一缕雾一样扭曲。有时等大海和天空全部变黑,我也会看到船上的外公外婆,本来好端端坐着,一下子就侧翻在海里。

我没见过外公外婆,妈妈也没有他們的照片,不管我多么努力想象他们的样子,也只能看到两个影子。

这片海滩因为开发旅游已经不允许打鱼的船只停靠,村里尚有几艘打鱼的船停在了虎牙山那边。我让阿坤带我去过虎牙山,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也是在那里。认识路后,我自己后来也去过,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地等待渔船归来,看他们捡鱼上岸。有一次等他们捡完鱼,抬着几箱海鲜装车之后,我去到那边湿淋淋的海滩上,闻到了一股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浓烈的海腥味。我忍着海腥,把翻海草的手放在嘴里吸吮,好像从脚底上来的海咸味涌到了我的胸口,然后那股咸从喉咙里喷薄而出。那时大海已经涨潮,从虎牙山回来的路被潮水漫住了,我在虎牙山上过了一夜。以前去虎牙山那边的港湾,只能乘船。虎牙山的海岸线是近些年炸山后才有的,除了探险的人留下的标记,还没有普通游客来过。我躲在一个浅洞里睡觉,看着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才敢从那个浅洞里出来。天亮后我四处查看,很庆幸我选择的是一个浅洞过夜。我后来看到了两个山洞,能容下一头大象走过。里面宽宽窄窄,还有水流,越走越暗,想想要是进了这样的山洞,我还一阵后怕。夜深之后,怕是一滴水滴下都要吓我一跳。

4

五月村里竞选,阿坤落选。他再度劝我卖掉城里的房子,用这笔钱盖楼。我们为此争吵。他骂我:“你个小婊子!”我脸上一热,即刻想起我有好几个爸爸的事。我恼羞成怒,狠狠地朝他飞起一脚。他像教我做颠球动作一样,一下子看出我的肢体动作不对,一抬手接住了我的脚。他只稍稍一使劲就把我掀倒了。我仰翻在地,头疼剧烈,太阳像一团黑火一样向我的脸上扑来。

第二天起阿坤不再理我,他去找隔壁的男老师下棋。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关系,天黑后我回来这里,虽然各自无话,毕竟还是在一张床上过了一夜。早上他出门也未与我说话,我只好自觉搬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去。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他们在院子里下棋。

男老师姓张,阿坤叫他张老师。张老师看上去更像个教语文的,冬天里会搬出案台在院里写大字。他的妻子姓虞,叫虞姬。阿坤叫她虞老师。我只跟虞老师打过一次照面,还是我刚跟阿坤交往那会,张老师推她出来散步,她远远地说:“阿坤,有空来家里跟张老师下棋啊!”

阿坤呵呵地笑,把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放下去,说:“好的好的虞老师,我明天就去找张老师下棋。”看得出,阿坤敬重他們。张老师笑笑地举目推着虞老师向前走,好像虞老师跟阿坤对话跟他没有什么关系。那次我就觉得他像个语文老师。我小时候在家里附近的地方读小学时,有一位语文老师就是他的那种神情,身子端端正正,穿着干净的棉衫,回应人问候时总是带笑的一张脸。他的儿子很大了,有他那么高,跟他一起走路,他像棵树,他的儿子像拴在他身上的绵羊,围着他拍球,左右地转。我一直以为好父亲就是那个样子的,是一棵大树,是一座行走的山,风吹鸟停他都丝毫不动。

虞老师还是坐在轮椅上,手摆在腿上也不做什么。她的脸偏向的地方我也跟着看,只见正午耀眼的阳光猛地一下,下了他们家门前的一层台阶,下午的太阳就开始偏斜了。

已到五月,天气说热一下子非常闷热,阿坤跟张老师不在院子里下棋后,小桌子抬到了走廊上,我就看不到阿坤了。他们平时很少说话,我很难听到他们下棋的动静。虞老师也不出来晒太阳了,她要在西边走廊下我才能看到她。虞老师从不自己摇轮椅,她想挪动,都是张老师去推。虞老师静谧的样子好像女王在她的宫殿,又放心又自如。她的样子让我无法想象她使出浑身的蛮力摇轮椅的样子。虞老师也不是什么都不自己动手做,还在我跟阿坤交往的时候我上二楼拿东西见过她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地方剪头发,我想她面对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面镜子。

阿坤又去了学校的食堂吃饭,我一个人去村子里吃快餐。阿文堂哥家开着一家海鲜餐厅,他常在那里帮忙,见我总是一个人出来吃饭,远远地抽烟看我。

“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你大姨。”一次阿文拦着我说。我这时头发已经长长,梳着凌乱的丸子头,穿带帽的卫衣,因为天气热,我也穿起了热裤。雨后地上湿的时候,走在路上我总有打赤脚的冲动,所以我常常提着鞋,远远见着长辈了才会穿上。

我看见阿文则不会,依然是提着鞋。

“你什么意思?”

“我打听到你阿姨的消息。”

“我大姨?”我心跳起来。我不知道这心跳是因为听到了有大姨的消息,还是因为我好长时间没跟人说过话了。

“嗨嘅。但嗨……”

“你别跟我讲白话,我不会听。”我其实是会听的,只是讲得不好。我小时候妈妈是跟我讲白话的。

“好吧,你大姨叫陈锦华对吧,1985年从这里去广州,同年底又回到鹿丹港去了香港,然后去了南洋。好吧,告诉你吧,你大姨现在新加坡,是我二舅母。”

“不是八五年,是八四年。”阿文说错了时间,我立即纠正他。但我不觉得这纠正有什么意义。于是不作声了。

阿文显然没预料到我对这事是默然的,问我:“你不想找你大姨?不过也好,你大姨不是富太,知道你回来分红,说不定会回来跟你争的。”

我看着阿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这些事情,但能感觉到他得到这个消息很得意。我想到其他事上去,不想让他觉得我对他的一腔热情太冷漠。于是想着与他搭话:“我不怕她跟我争,这些该是我的,她拿不去的。”

“好像的确是这样。跟你说,我请我家姐问过她了,她好像也没说要回来。但是这里往后肯定会开发起来,村委会卖地皮,港口要重建,虎山村和虎牙山都有可能开发旅游,你还是要为自己着想,在她回来之前做些事情,就是真开发起来了你也能得些好处。这样吧,我把她的手机号给你,你听听她的口气。”

我想我没有要联系她的心,为了不让阿文太失望,还是记录了那个我叫大姨的人的电话。存入手机的时候,我想了想用什么名字保存,大姨?不,还是写陈锦华吧。当输入完这个名字,我想到手机里储存的另一个相似的名字,陈锦春。我在通讯录里搜索,陈锦华这个名字与陈锦春挨在一起。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她们的关系皱了一下眉头,阿文可能以为我难过了,想过来安慰我,被我一下子甩开了。之后我又有些后悔,我应该趁他还怜悯我时跟他活络下感情,这样我或者能与他交往,将来也有人帮助我。我也想过主动去找阿文示意他可以追求我,可是我心底还是不喜欢小的男生,我以前交往过的男人要么大我一届两届,要么是学校的老师。虽然阿文大我五岁,二十多岁了,可他柔柔弱弱的看起来还像个小男生。

5

游客多起来,村里的小旅馆小客栈住满了人,海滩上看海的游客离开之后,太阳伞收起之后,住在村里的游客会来到海边烧烤,来到海滩上散步。那天我从虎牙山回来,见几个游客在打排球,我坐在一边看,一个男孩在换场地后说:“看你一直在看,你也来打吧。”

我心里还在犹豫时,身子已经站起来了,走去男孩的一边。本来他一对二打一男一女还赢,我加入后,他赢的次数少了。我说:“不好意思,我连累你输球,我还是不打了吧。”

男孩说:“打着玩的,输赢不是目的。一起打吧,两个人打,我能喘口气。”

我们都打累了停下来休息时,我觉出男孩是喜欢我的,他试探着跟我说话,脚在沙子里使劲往下抠,这动作总打断他的话,使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后来那一对男女走了,男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跟男孩在海边坐到天完全黑下来,他说:“我要回去了。”我等待他主动要我的联系方式,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没说这些,我只好说:“好的。”我站起来,看着他拿起背包背上走开。海边的游客还有很多,他就那么离开了,我一个人留在海滩上还是觉得很孤单,我希望他能回过头来看我。

我无趣地躺在海滩上,看星星一颗一颗从天空冒出头来,但可怜的它们谁也动不了,只能住在原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男孩回来了,站在我身边,然后像我一样躺着。他问我在这里住多久,我说,会住一阵子。他说他明天一早就走,跟同事去另一个地方参加公司的拓展训练。他问我,能要你的电话吗?我想说能。又想着他是游客,只是来这里玩的,又说不能。我说完,男孩没有回应,一会儿男孩起身走了。他往前走,我坐回原地,好像他没有回来过。男孩比阿文壮实,比我也高很多,快要有阿坤高了。但他跟阿坤又不一样,一开口说话总要先低下头再抬起来。可能是他那个样子让我觉得他也像个小男生。但是我后来又想想,觉得他还是不错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村里的停车场去,试试看能否再见着他,后来我并没有看见有团队的大客车离开。我回到学校教师楼去敲阿坤的门,怎么也没有人应。我又去敲张老师家的门,张老师来开门。我说阿坤不见了,张老师说:“阿坤早就走了呀,走半个来月了吧!”

“他去哪里了?”

“深圳。”

“他说去做什么吗?”

“去跟一個人合伙开健身房吧。”

“你有他新的电话吗?”

“他换了电话吗?他没说他换了电话。”

我一时没有回应张老师的话,低着头站在门口。过一会了,张老师说:“你要进来吗?”我不知道他是表示要我走的意思,还是真的邀请我。我抬起头看他,看着他稳重地站在门里,我点了点头。这样,我第一次走进了张老师家的院子。以前都是站在二楼偷偷地朝这里看,得以身临其境,才发现院子比看着大,也很整洁,地面青砖的缝隙里冒着细碎的小草也是整整齐齐的,好像统一播下的种子,又统一发了芽。

“你先在这坐一会,虞老师还在屋里,等会她才能出来。”张老师指着走廊上的座椅跟我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听吩咐坐下。一会儿他端出一杯水来给我,清清淡淡的一杯水,我喝起来才知道是一杯茶水。几乎看不出茶水的颜色,要端到嘴边闻到茶香才使人留意到淡淡的黄绿色。

喝完这杯茶水,我觉出我的举动唐突,还没等虞老师出来,悄悄地离开了。

6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点一滴地从教师楼搬走了我的大部分行李,只留了一套生活用品在这里。当我在一家外来人开的旅馆住下来,经常在村子里走动,才觉出对这个村子的陌生感。我也时常去外公的宅地看看,并不敢白天去,我怕遇着在那里养鸭的人。那是一个老太太,讲一口本地的白话,对我又热情又警惕,她之前见我几次总说她很快就会把鸭子清走,却总是没做。她说多了,我觉得那些话很假,可是我又不想揭穿她。外公家的门窗都没有了,大门被一块块废弃的木板堵着,就是屋里的顶梁柱,有两个房间也完全没有了。仅剩的一间有顶的房间,鸭粪成堆,我投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进去,几只鸭子吓得嘎嘎嘎地飞出来,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每逢这个时候,我非常有兴趣猜测哪一个是妈妈和大姨住过的房间。

我的生活非常无聊,在旅馆里待累了回教师楼来,在这边累了又回去旅馆里。我一天里最重要的事就是下楼吃饭,有时实在饭也不想吃,干脆一天都不吃了。

开始我不想去海边,我怕想起阿坤。但想念并不因我不去海边就不升起。我想明白这件事后,又去海边了。这时我发现想念也会消耗,当我坐在海滩上使出浑身的力气想念阿坤时,想念会像一缕烟一样慢慢从我的脑门溜走。这缕烟别人看不见,就是我自己也不能轻易感受得到,要等我无趣极了,身体很累了,再从我身体里出去一丝气力都会使我筋疲力尽时,我才能感受到脑门的地方有东西丝丝缕缕地往外冒。我想那或许就是我消耗掉的想念。

天气太闷热了,随时身上都要冒着细密的汗珠。难受极了,我会赤脚在屋子里走。这时,往往会有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待雨下够一阵,渐渐小了,之前飘进来的雨在走廊上积了一层水。我便在那层水里用力地踩踏,直到脚疼了。我停下来看下着雨的大海方向,海上面的天空比这边的天空更阴沉,一团白云跟很大的一片黑云相撞,白云像是被大货车挤压的小面包车,变了形状,往自己的身体里后退。白云变了形,示弱了下来,像无力的瀑布从自己的身体里顺流而下。

我尝试翻越掉了漆的栏杆,骑上去后我又想不到我要做什么。我骑在上面不动时看见了张老师从外面回来,看他从远处拐到家门口,看他推开门收伞进门。他进来后把门关上,往走廊下的横杆上挂雨伞的时候看见了我。他一改往常稳重的样子,惊慌地走到院子里冲我喊:“乐乐,乐乐……”可能他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喊叫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只是叫我的名字。

张老师很快地从他们那边上了二楼,到了我的面前。

这时我自己下来了,他好像比我还后怕,蹚着水过来拉我,直到把我拉到我的屋里才松开我的胳膊。我还是木然的,一直盯着他看。我看他放开了我的手,就盯着自己的手看,我的手还停在他放开的半空中。我就那么一直僵着手臂,张老师又把我的手臂给放下,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往他的身上贴,把脸放在他的胸前。他穿着短袖衬衫,身上出了汗,衬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他举起手尝试着抱抱我。轻轻地,我起初觉得是抱,随后又分不清是抱还是把我往外推。我抱着他,想紧紧地抱着他,可是我又不敢。他把我裙子背后敞开的拉链往上拉,拉好后,说:“你坐下来吧。”

我想我并没有跳下去的意思,可是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开口说话。我的房间闷热又潮湿,还有一阵一阵的霉味。张老师可能以为我一直住在这里,当他观察一遍我的房间后,回去拿了一台风扇过来。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三趟,带来很多东西,热水壶,小凳子,干爽的衣服,床单,台灯,书。衣服显然是虞老师的,有些旧,但很干爽柔软。书是一本叫《我要去旅行》的翻译书,封面是一个女孩背着背包的背影。看背影脚下的影子,好像女孩行走的这天骄阳当头,好像阳春三月,又好像北方的初秋。我唯一一次离开我住的城市就是在初秋去的北方,我想按照妈妈写废的一张快递单上的地址去看看没有写出的那个收件人是谁。我找到了那个地址,在北方一个老旧的四合院里,里面住着许多的人,房檐下杂乱无序地排满了自行车、炉子和矮柜子。这里住的人太多,没有人过问我是谁。我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子前坐了两天,他们经过我像看一个新搬进来的邻居。

我没有拒绝张老师拿来的这些东西,他也没有解释这些东西是否经过虞老师的同意。我想这些都不重要,可能他想讓我感受到一种关怀就够了,而我,确实感受到了。

阴雨的天气一时并没有晴,我住在这里没有去旅馆。天终于放晴时是周六,海滩有许许多多的人,雨停后的海清澈起来,但浪依然很大,涨潮后,浪能打到阿坤教我打球的地方。

我退了旅馆,重新住回了教师楼。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偷看张老师和虞老师的院子。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生活,张老师傍晚推虞老师出去散步,会偶尔朝我这边的阳台看一眼。有时他们回来张老师把虞老师停在院子里,虞老师也会朝我这边的阳台看。我这时多是躲在窗户里面,不让他们看见我。

好天气的晚上,他们也会坐在院子里,张老师会在虞老师的脚下点上艾草,时不时地还要把艾草的烟子往虞老师的轮椅下扇。他们交谈的内容我听不清,我只听到平平常常的声音,有时一问一答,有时就只是张老师问虞老师话。什么时候,他们坐累了进了屋里,我才会走到阳台上站一会儿。

7

我可能还在想念阿坤,也可能是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要怎么过。有一天远远地看见阿文,我跑过去拉住他说:“阿文,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阿文一脸惊诧,躲开一步,说:“你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没关系,我想做你的女朋友。”我心虚,但装着毫不胆怯地盯着他说。

“乐乐,我已经不喜欢你了。”阿文低下了头。

“没关系呀,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做我的男朋友的。你以前不是发短信跟我说你觉得我的膝盖很美吗?我知道你其实是想睡我的,你做我的男朋友就可以睡我了。”我啃着手指甲说。

阿文低下头从我的脚一点一点地往我的身上看,一直看到我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过来摸我的嘴。他问我:“你又住回学校那边了?”

我说是啊。

他说,去我的旅馆吧。

我跟着他一起去了他的旅馆。

他不打算甩掉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湖南人,很奇怪的,说着一口港台普通话。她开始可能不知道阿文带我上去做什么,后来就知道了。知道了却也不管我们。她叫阿茹,梁静茹的茹。她长得像梁静茹,太像了,闭眼时惊恐时,就连笑时露出的牙齿都像。连声音也像。她无趣时在旅馆前台坐着唱梁静茹的歌,淡淡的忧伤也像。她并不把我放在眼里,看见我当没看见一样。她已经是旅馆的“老板娘”,管着前台,就连阿文第一次把我带到他们的旅馆都是她给的房卡。

我跟阿文好了一阵子,谁也不说谁什么,只是有一次阿文说:“你肯定会走的。”

“阿茹不会走?”

“她走不走都没有关系,她帮我做事,我就养她。”阿文跟我在一起时讲白话,他早就知道我能听懂,有时我也主动跟他讲白话。我们都讲白话时,好像从小就是街坊邻居。

阿文到底还喜不喜欢阿菇呢,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俩闹翻了,关系僵着,不进不退。阿茹跟阿文一样大,开始是住在他旅馆的客人,后来帮阿文打工,再后来她跟阿文说:“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不要工资了,我给你管旅馆,钱还是你的,我用钱时你给我钱花。”

阿文又说:“你要是不走,你不用给我干活我也养你。”

阿文说这话时我还没想到我会走,那时,他翻着我的身体,把我面向窗台。我不喜欢他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让我们的样子映在玻璃上。他不知道我透过玻璃能看见我们叠在一起的样子,也能看到对面的楼顶上坐着妈妈。渐渐地我不喜欢去他的旅馆了,还是常常在教师楼的二楼偷偷看张老师和虞老师他们的院子。

这里的夏天总是下雨,下过就晴。要是上午下了比较透的雨,下午就会凉爽些。我已经很久不去找阿文了,他找我几次我不下楼他也不来了。这天小学第一节课后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上午放学。老天爷很体谅上学的孩子一样,让孩子回家吃了饭来上学后又开始下。路被洗得很干净,浸不下去也流不走的雨水形成许许多多的水坑。放学时雨小了,雨坑平静,开始明亮,只有树下还有水滴落到雨洼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这天,傍晚时很难得地吹起凉风,虽然空气还很潮湿,但风吹到皮肤上已经很清爽了。

我心情大好,从一个房间里搬出一张废弃的课桌,用水洗干净了放在阳台上用来坐。张老师看见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问我:“乐乐,你去海滩吗?虞老师要去海滩,你能帮忙吗?”

“好呀!”我忙跳起来,一点也没有停顿,直接奔跑下楼朝他们的院子跑去。

我去到下面,他们还在准备东西。可能因为风有些凉,张老师为虞老师备了丝质的披肩。

我们一起朝外面走,起初我不知道怎样帮忙,我说我推虞老师吧,张老师说不用,说他顺手。虞老师也说不用,说张老师顺手。他们两个人说着一样的话,他们不觉得。

我跟随了一路,一个人走反而没有他们快。他们匀速地向前,我有时要小跑着追一追。到了海边,我才算真正帮得上手,跟张老师一人一边抬着虞老师下台阶到海滩上。

轮椅并不好在海滩上推行,张老师只是把虞老师停在一个地方。他们竟然需要我的帮助,我一下子很开心,甩开夹趾拖就冲到了海水里。我一直往海里去,想象着像一条鲨鱼或是一条石斑去往深海,直到又一个浪潮打到了我的热裤上我才停下来。我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们,他们欣喜地看着我像看着他们的儿女。我跑到张老师的身边,听他叫我不要进海里太深,冲他嘻嘻地笑着。

我开始往张老师他们的院子里去,让张老师教我下棋。原来虞老师是会弹钢琴的,她问我要不要学琴,我说不要,她弹了两首,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很抒情。我没有跟虞老师学琴,也没有告诉虞老师我更喜欢跟张老师学下棋,喜欢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那时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虞老师的衣服上也有这种味道,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熨烫的湿衣服上,刚从院子里收回的晒干的衣服上。后来我再闻到这种味道就想哭泣。我还留意到虞老师在家时大多是自己移动轮椅,移动轮椅洗菜煮饭熨衣,这些设施都是为她量身定做,高度刚好,操作台下的宽度也刚好放下她的轮椅。另外,他们家有两个卫生间,有一个是虞老师专用,张老师上卫生间则是去另一个。我也去另一个,从不敢去虞老师专用的卫生间,我只偷偷地看那些从外面就能看到的横着竖着的扶手架。

过完炎热的夏天,立秋后,开始有凉风吹起,我在二楼的阳台上坐着。我还是坐在那张课桌上,打盹時,书和鞋子掉下一楼,阿坤的家里。我想,这是很好的机会,我跳下去看一看那里。

我到张老师家借晾衣绳,虞老师让我去解。解完我并没有马上就走,我说张老师快下课了吧?虞老师问我要张老师帮忙吗?我说是。虞老师去沏了茶,还是看不出颜色喝到嘴里满口香的茶水。喝完一杯,虞老师说:“再喝一杯吧。”我说好。我又喝了一杯。虞老师问:“还喝吗?”我说,好,再喝一杯。虞老师又问:“你还喝吗?”我想了想,说还喝。直到这时张老师上了两节课后才回来,说跟我一起过去,他在上面看着。

绳子甩下去,我顺着绳子下去了,一层楼,三米二的高度,搁以前在学校时我的性子一跳就跳下去了。现在我不想跳,我没有那些做傻事的热情了。等上来的时候,先让张老师拉上去书和鞋子,等他再把绳子丢下来我再往上爬。

我们在我的房子里待了很久,我问张老师,你怎么跟虞老师说?他说:“你这不是摔到腿了吗?”我想想也是。我揉着右腿脚踝的位置。

这时,村委打来电话,说陈锦华回来了,叫我过去村委。

张老师没在意我的电话,示意他先走了。我挂了电话,咬着嘴唇,从鼻子里使劲往外出气。我的心一下子慌了,像饥饿那样空虚无力。

村子里不像夏天那么热闹,但是还是有从海滩上过来吃饭的游客以及回来住宿的人在村子里成群结队地走着。其实这时的游客也不少,只是不像夏天海滩上的人密密麻麻,村子里的人熙熙攘攘,餐馆里没有位置。这时的村子安静一些,人们走路做事可分辨节奏了。天还未黑下来,每家旅馆的招牌灯箱却已经亮起,远远地看那些街巷是要比白天更清楚村子的结构,每一条巷子的长短,以及每一家旅馆的位置和装修风格。这情景自然也不是三十多年前的乡村风格,想那时天快黑了,村子应该是另一番景象。那时的村子还未出现规则的巷子,房子从山脚下零落地散建下来,三五成群,两两结伴,有一两户人家是孤零零地自己待着。

我并不想见着陈锦华,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见到她,可眼下她出现了,我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选择地走去村委。陈锦华坐着,两个比我大的男孩子站着,村委的齐叔说他们是陈锦华的儿子,我认真看了看,相信应该是的,跟陈锦华很像。陈锦华比我妈妈端庄,比妈妈个头高,乍一看有我妈妈的影子,但禁不住仔细看,我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只是眼皮像,看人的瞳孔是一点也不像的。妈妈看我是从来不转眼珠的,定定地看我,要把我看到她的身体里去。陈锦华看我,瞳孔散着光,根本没把我看进去。

我随齐叔的介绍向他们三位一一问好,说:“您好。您好。您好。”

陈锦华说:“我们住齐叔他们旅馆,有些事我们在这里大致说说,明天你可以去我住的地方我们再细谈。”

“就这里说吧,明天我要出远门,去不了您住的地方了。”我掩饰着内心的慌张。

“也好,就我们几个人,这里说也方便。我比你妈妈大,按道理阿公阿婆去世户主应该是我,但你妈妈把阿公阿婆的户头消了之后写了她是户主。现在她又去世了,但户头还没有从这里消掉。这个是早晚要消掉的,我要跟你商量的是,消除你妈妈的户头后你是单立户头还是跟我一起一个户头?”

我听清楚了她在说什么,但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复她。我长时间没答复她。她好像有点等待疲惫后的烦躁,催促我说:“我赶了一天的路,接下来几天还要办很多事情,你要明确态度尽早答复我,我好办事。”

我还是不吭声,看看她,看看齐叔,又看看她的两个儿子。看完他们两个我走神了,心里想他们的名字真是很有意思,一个叫迮新途,一个叫迮新程。迮这个姓我之前也没有听说过。

陈锦华站起身来,向齐叔微微低身施礼。然后站直了又跟我说:“乐乐,你说你明天要出远门,不然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的。新途哥哥现在在香港工作,以后也会常常回来,你们也可以先认识一下。新程哥哥只比你大一岁,还在读书,他广东话讲不好,你可以多教教他。”

“我从没有见过你,我们有什么好叙旧的!我也从没有见过什么新途哥哥新程哥哥,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必认识!”我无名恼怒地说。

陈锦华可能没料到我这么回她,头痉挛地摇了几下,装着镇静地说:“别这么跟长辈讲话,让外人见了会觉得你没有教养。”

我一时被陈锦华的话呛着了,不知道怎么对应。

没等陈锦华说走,我转身出了村委。陈家的宗祠就在村委的旁边,我为了节省路程,穿过宗祠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这条巷子尽头,再拐上一条路就是村头的学校。

我想跑去张老师他们家,夜幕追捕着我,很快地跑到我的前面拦截我的去路。我只好闭着眼睛跑,想象着身体生出一团白色,像浪花一样包裹着我帮我冲出重围。

我推门而入,张老师坐在虞老师的旁边给她扇着艾草烟子,见我慌忙地冲进来只停了手中的扇子,也没说话。倒是虞老师先开口的,她说:“乐乐,你不是崴到脚了嘛,怎么还跑?”

我一惊,扶着一根柱子喘息。

虞老师又问:“你这么急有事吗?”

我在走廊下的光亮处,比起我看他们,他们更能清楚地看到我的样子。一定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我等会走,车在等着了,过来跟你们说一声。”我还在喘气,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把东西往一个背包里收拾。我匆忙地往村外停车场走,努力瞪大眼睛看清路面,背包压着我,使我举步维艰。我想尽快走出村子,但一时又想看一看海滩,于是我拐去海滩,找到常常去的地方,尝试着对准以前躺下的地方把身子躺下去。我往天上看,见星星寥寥,甚是孤单。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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