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拉加
他叫阿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人。
他看陌生人时,总是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你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大多是脸部。而你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往往是他一只眼睛和另一只眼里的半个白眼球。他的黑眼球总是像个犯错的小孩,躲在他眼眶的一角。上唇那灰土混合的鼻涕,像小孩子手中的橡皮筋充满弹性。孩子们手中的橡皮筋经常会断,可阿丹的鼻涕从未断过。那直流的鼻涕从不会沾到他的下唇,更不会掉到地上。每次接近下唇时阿丹会有意识的猛吸回去,像是地鼠发现危险急窜入洞,过一会又慢悠悠地溜出来晒太阳。反反复复,那流水作业般的小运动几乎是他的鲜明标志。
要是你不动,他就会这样傻傻而又痴痴地看你一天。
后来,村里的人们终于受不了了,都说他是傻子。有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叫他“阿丹傻蛋”。
有一天,阿丹的爷爷惊奇地发现,没上过学的阿丹,却会读藏文,还会背很多经文。
这事很快就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说阿丹是佛门之徒,也有人说阿丹是某一大师的转世灵童。从此,阿丹的阿妈每见一人都说阿丹出生那天出现过很多祥兆:“那天晚上,我梦见一位穿着白色长衣,手持金刚的老喇嘛,给了我一串金光闪闪的佛珠,然后就像彗星般拉着一道长长的白光飘入天际深处。”说着,她用左手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根两边,然后左手放在左边眉骨上方,遮挡着刺眼的阳光,遥望西边一角。人们也跟着她深邃的眼神遙望西边。她不知道人们在看哪里。人们也不知道她在指哪里。但人们都相信答案一定就在西边。
几天后,她又说:“阿丹出生那天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话到这,总会有人给她创造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快嘴旺姆满脸惊讶与好奇,并带有一丝激动,睁大眼睛,急不可待地问:“什么奇怪的事?”阿丹的阿妈不慌不忙地说:“阿丹出生的那天早上,就在那棵枣树上有一对白色的喜鹊,叫了三声就不见了。”她指着院子中心挂经幡的柱子旁那棵树说。充满好奇的人们没有注意到那其实是棵核桃树。她双手放在肚脐的位置继续说:“当时,我感到体内有一股热流穿行,不一会儿阿丹就出生了,没一点疼痛的感觉。阿丹身上干净得像一块玉石,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这个美妙的故事,其实是几天前拉姆阿妈问她孩子出生那天有没有什么吉兆时,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什么,她连阿丹的出生日都不记得,回家后想了几天,才有了这个完美的说头。
刚开始有点像那些大师们转世时的传说,后来就传得很正式了,说阿丹是哪位活佛的转世。于是村里人开始恭维阿丹,远远看到阿丹,都止步低头表示尊敬。有些老人就更夸张了,看到阿丹急忙从怀里摸出已经有点污渍的哈达,先磕上三个头,再把哈达献上。阿丹像一个正统活佛那样,双手接过哈达后回搭给老人们,然后把右手轻轻放在对方的头上摸顶赐福,并附身向头上吹一下。这事开始让一些不信神鬼的人不能接受了,说这些都是阿丹的阿妈在家教给他的。
不管怎么样,一些老人们依然很是敬重他,尊称他为“阿丹活佛”。
后来他对村里的几个老人说,他阿妈上辈子欠他一些债:“有一年,阿妈带着一帮子手臂上系着红布的人,平白无故地烧了我很多经书,还把我绑在寺庙中央的经幡柱上,批斗了七天七夜,最后我跳进了拉萨河。可我弟弟是很可怜的,要不是我把那只黑狗躲在寺庙柴房里的事告诉牧人的话,他的腿就不会被牧人打断,更不会冻死在那场大雪中。”
这天,一大早我就起床按阿妈的吩咐把燃灯用的酥油送到寺庙。这寺庙叫新寺,原先在离村庄很远的一个山梁上,那时叫烈寺。后来由于时间悠久,加上文革时的破坏,抵挡不住风雨的肆虐,一些墙开始裂缝甚至倒塌。后来村里集体出钱出力,把寺庙移址到我们村头的一个山沟里,改名叫新寺了。
庙里喇嘛不多。以前庙里的喇嘛都是本村人,后来继承家业、传承香火的风俗开始钻入家长们的大脑,加上计划生育,再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寺庙里侍奉佛祖了。寺庙中央的那座转经筒像往常一样沉沉地转动。每转过一圈时,在固定的一点总会发出一声“叮”的清脆音。
在主殿遇到喇嘛桑布,我把酥油递给他。喇嘛桑布依旧是那副慈祥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他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也许他天生如此。他笑眯眯地从一个黄布包里抓一把糖递给我。喇嘛桑布的包看起来已经很是破旧了,不过包中间用黄色线绣的那个“佛”字依然显得无比耀眼。
他递给我糖时问道:“现在上几年级了”?
我说:“高中,快要高考了。”
他很不解地侧身看了我一眼后问道:“那是几年级啊?”喇嘛桑布的话使我忍不住想笑,但那样是很不礼貌的。高中到底是几年级我也不知道。
喇嘛桑布突然转身,显得很严肃;“你快要上大学了,对吗?”
我赶紧把含在嘴里的糖吐在右手,认真地回答:“是的,我想去拉萨,所以我要考那边的大学。”喇嘛桑布慢慢闭上祥和的双眸,双手合十分别在额头、喉部、胸口放了一下后,口中念叨着经文说:“拉萨,尼玛拉萨(日光城的意思),等你考上大学,去拉萨之前务必到我这来一趟。这几年赞了点钱,虽不多,但能在释迦牟尼佛前燃上几盏酥油灯,我这辈子的心愿就算了结了。好好学习,我会向佛祖祈祷。”
我答应喇嘛桑布的同时,感觉高考的担子更大更沉了。
经过大转经筒准备回家时,坐在青石板上晒太阳的托托老人,放大嗓门叫我。其实我们之间仅有十来米的距离,一般打招呼的声音我就能听到,可托托老人年高八十,无情的岁月削弱了他的听力。每次和别人说话时,因为自己听不清,以为别人也听不见,所以这么大声。
他左手摇动着一个小小的转经筒,右手轻轻放在我头上大声说:“你呀,不要整天在这转经了,有时间在家好好看书。你看人家阿丹从不出门,也不来转经,整天在家看书,人家要考一个什么大学了,对了,阿伊(安多语,老奶奶的称呼)措姆,那大学叫什么?”
阿伊措姆停住手中摇动的转经筒,将经筒放在额前,紧闭着布满皱纹的双眼,尽力回忆着,但终究没想起来。便说:“那么奇怪的名字我一个老太婆怎会记得住?!”
这时,他左右的老人们也开始延伸着这个话题谈论起阿丹。
每天老人们一大早就来到寺庙,在各个佛殿匍匐着佝偻的身体,磕上三个长头,再绕转经筒转上三圈,然后就在那块青石板上背靠墙坐着晒太阳,一边摇动着手中的小转经筒,一边畅谈大千奇事。
有一天听阿妈说,阿丹要考哈佛大学。此时,我才明白那天托托老人说不出,阿伊措姆想不起的事是怎么一回事了。
上大学后,就没怎么见过阿丹。
有一次跟阿妈通电话时,阿妈说:“你在拉萨,我和你阿爸都觉得太远,日日夜夜想你、担心你过得如何。阿丹要考的那个地方,听说坐飞机都要几天。去那么远的地方,他阿妈会想疯的……”说到这,阿妈开始哽咽了,我心里也感到很悲伤,不知道是为了阿丹,还是为了自己。
那年寒假的一天,在村口桥头遇见阿丹妈,她向我问候了一些客套话后,就迫不及待兴致勃勃地说:“我家阿丹为了考哈佛大学,整天争分夺秒地学习,跟我们都很少说话。我呀,每天都在家伺候他,家里出个大学生真不容易……”那语气中带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我问起阿丹的弟弟阿智时,她毫无表情地说:“他呀,这辈子就是干苦活的命!一提起书他就头疼,说得我都头疼了……”
大三那年,某天跟家人通电话,无意间提到阿丹,阿妈淡淡地说:“他病了。”
参加工作后,我休假回老家过年。有一天,在射箭靶场看到了阿丹。他从一土堆旁晃悠悠地爬起向我走来,幽幽地说:“哥,您……您来……”他还记得我。
站在面前的阿丹,大概有一米八左右,肥胖的身体显得整个人有点侧斜,我估计他体重不止一百公斤。一头乱蓬蓬的黄发披在肩上遮住了半张脸,上衣破旧不堪,裤裆里布满了一圈又一圈的尿纹,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异味。
“阿丹,你,你怎么……”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惊愕,想说点什么,可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眼框里却泛起泪花,不规律的心跳沉沉地敲击着胸膛,脑中一片空白。
阿丹侧着身体,半歪着脑袋,眼睛死死斜视着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吸鼻涕了,而是用左手向右边横擦,右手向左边横擦,鼻涕一半在袖口,一半在脸上。他哼着一段谁都听不清、谁都听不懂的怪曲,向那片树林左右摇摆着走去……
村里的老人们说,阿丹是因为看书看多了而疯掉的。
那年,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某个晚上,阿丹一人在教室里看书时突然晕倒,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
后来,他就经常晕倒,而且一倒就是几天。
再后来,他就退学回家养病。
可是,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且一天天恶化。
有个喇嘛说他家那房子地方不干净,有邪气。之后他家就搬到下村,但阿丹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
慢慢的,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生气了就打阿妈。除了弟弟阿智的话以外,谁的话都不听。
可阿智嫌哥哥是个疯子,这让他在外面很没面子。而且,因为有这样疯疯癫癫的哥哥,女朋友都不好找,所有就常常殴打阿丹。
大年三十那晚下了一场大雪。天刚亮,阿丹妈就疯疯癫癫地跑到我家说:“阿丹不见了!阿丹不见了!……”
阿丹跑了。
头一天晚上,阿丹说自己很冷,要和弟弟睡一块儿。结果,被阿智痛打了一顿。
那晚,阿丹一宿没回家。
听到噩耗的我,没来得及穿靴子,赤脚披着阿爸的皮袄向外面白晃晃的雪地跑去。
我要去寻找童年的朋友……
卖虱子
當夕阳从迦日山后背滑向山脚,渐渐消失在地平线时,克莱草原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像牧羊姑娘一般戴上了一帘幽暗的纱巾,使这里的夜显得更加朦胧而神秘。
克莱草原由于地方偏僻、交通不便、牧人稀少,还是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草原,至今未通电、通路,但这一切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的生活。
牧人们依旧习惯大声地说话、大口地吃肉、快乐地生活。他们的好奇心来自每家每户都放在佛龛里的收音机。牧人们听不懂那里面在说什么。有时收音机里一大早就传来女人的哭声,老人们认为这是凶兆,于是关掉收音机,再次打开就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不过有时也会听到一些美妙的音乐,孩子们无比高兴,跟着载歌载舞。不知咋的,前些天的一个早晨,收音机里打了一早上的仗,机枪声、大炮声、轰炸声、哭叫声布满了每个帐篷。孩子们莫名地兴奋,桑丹家的扎布还唱歌跳舞了,结果被他阿爸狠狠地揍了一顿。老人们议论纷纷:周桑爷爷说这是马步芳的土匪们在操练,拉龙爷爷说这是阎王爷在发怒,才巴爷爷说这是格萨尔王在厉兵秣马……一时众说纷纭,但大部分人都相信才巴爷爷的说法。孩子们每天盼望着格萨尔王兵临克莱,老人们每天诵经祈祷格萨尔王旗开得胜,只有年轻人不太在意这些,而想着更加激动人心的美事儿。
自从丹巴叔叔从县里用一头牦牛换来一辆金城铃木后,人们的好奇心开始从收音机转向丹巴叔叔的摩托车,后来又从那辆摩托车转移到了丹巴叔叔本人。丹巴叔叔每次进城回来后,除了买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外,最让牧人们感兴趣的是城里的新鲜事。
靠近彩虹河,搭建在岸边的那顶帐篷是丹巴叔叔的家,这顶帐篷是整个克莱草原热闹的港湾。帐篷里的油灯光虽然暗淡,却能清晰地看到,传来惊叹声、欢笑声时每一个牧人脸上的表情。今晚也不例外,帐篷里挤满了牧人,都等着背对着他们的丹巴叔叔念完经后再讲述那些个城里的故事。
丹巴叔叔念经的声音渐渐小了,他一边揉搓着手中的佛珠,一边清了清嗓子,喝了一碗奶茶,然后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开口道“呀——你们都来了,旺姆,给大伙儿倒茶。”在克莱这片草原上有这么一个习惯,每个牧人都有自己的碗筷,而且随身携带,一个身上不带碗筷的牧人,是不会进入他人的帐篷做客的。大伙儿从怀里揣出木碗,旺姆提起灶台上滚沸着奶茶的壶给客人们一一倒茶。在这里,即使是天天见面的邻里人,只要来到家里都像贵客一样招待,因为好客是他们传承千年的美德。
“这次去县里听到了一个怪事,”丹巴叔叔脸上的表情比他听到的怪事差不了多少。
“哦——”众人不约而同发出吃惊声。
丹巴叔叔把帐篷里的人们扫视了一遍后问道:“你们身上有虱子吗?”
“哈哈哈哈……”大伙儿不由大声笑了起来。年迈的桑木因口中没几颗牙而用双手捂着嘴嘻嘻笑。姑娘们挂着一脸的羞涩,用头巾遮盖了半张脸,互相捶打着笑个不停。小伙子们前俯后仰地笑,把奶茶都倒翻了一地。丹巴叔叔去县城的前后十来天,牧人们每天都在猜测和想象他这次会带来什么新鲜事,结果却问起这么一个奇怪话,大伙儿哪能憋得住,不把人给活活笑死才怪。帐篷里的男女老少各个笑得死去活来,唯有丹巴叔叔一言不发,一本正经地看着大伙儿。
“你们身上到底有没有虱子?”丹巴叔叔咳了一声后一脸严肃地问。
大伙儿这才停止了笑,才巴叔叔带着比他满脸的皱纹还要多的疑惑说:
“谁身上还没几个虱子,但整个克莱男女老少的虱子加起来也没有秀姆疯子的一边腋窝下的多啊。”大伙儿又一次大笑,这次连丹巴叔叔的妻子旺姆阿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丹巴叔叔那张严肃的脸上像乌云被驱散一般,微笑着淡淡地说:“看来秀姆疯子要发财了,发大财了。”
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大伙儿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大惑不解……
“这次城里来了几个内地医生,说人身上的虱子能治疗百病。”丹巴叔叔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说。
大伙儿的表情一致变得无比吃惊。
他知道人们此刻也像自己刚听到这消息时一样,不会轻易相信。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你们不知道,以前人不怎么吃药打针,是因为不怎么生病,不怎么生病是因为身上的虱子在帮人治病。”
人们开始疑惑思索,这跟虱子有什么关系?
他将手中的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擦了一下嘴角后继续说:“听那些医生说,这些跟人身上的虱子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虱子会把人身上的病菌都吃掉,人就不会得病。城里人天天洗澡,身上没虱子,反而病多了起來。现在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戴口罩,医生每天像我们平时给羊喷药一样的给人喷药。”
有人开始半信半疑了。
丹巴叔叔很明白,单凭这点解释他们还是不会相信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就说秀姆疯子吧,你们谁见过甚至听说过她生病?从小穿得破破烂烂,吃的也饥饱不均的,却从未病过,还不是因为身上那些虱子在帮她清除病根!”
这下好多人相信丹巴叔叔的话了,点头不已。
夜已经很深了,星星在天窗口打起盹儿,月亮在西边轻轻地盖起一层纱幔般的云被后,慢慢地躺下了。
秀姆疯子的那顶脏乱不堪的帐篷里一阵骚动:打翻空瓶子的咣当声、撕开布料的声音,混合着叫骂声、傻笑声、狗叫声……
过了一会儿后,夜又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炊烟还未钻出帐篷,秀姆疯子已经疯疯癫癫地在克莱草原的晨曦之光里又喊又叫,又笑又跳的。她的反常惊动了所有人,都聚过去看,她真的跟往常不一样,脏兮兮的脸上竟然挂着一副无邪的笑容,还有那身衣服。人们聚集在她左右七嘴八舌地议论,最终结论是,她平时穿的那件满是污垢的衣服不见了,衬衫是加洛巴的,藏袍是才洛巴的,绸缎是热洛巴的。
此时的“洛巴三贼”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在县城集市上叫卖:卖虱子、卖虱子……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