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
八月中旬的雪域,夜雨绵绵,让清晨的山巅云雾缭绕。柏油路上车来车往,其中两辆手扶拖拉机“嗒嗒嗒”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大地。
前一辆拖拉机车斗里装着崭新的家具,被一条长绳牢牢固定。驾车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穿一件黑夹克,头戴一顶黑礼帽。他专心驾驶,睁着大眼,流露出一种自信与傲慢。紧跟其后的是他的大儿子,开着另一辆手扶拖拉机。车斗里堆放着被褥、草垫及锅碗瓢盆等,还有一个牛粪炉子。车斗的草垫上坐着两人,一位是四十五岁左右的妇女,是那中年男人的妻子,身穿暗褐色藏袍,头发挽成圆髻,饱满的圆脸上露着幸福的笑容,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小儿子尼玛。尼玛穿一件红格子衬衣,外配灰色休闲西装。他身高一米七五,继承了母亲的圆脸和父亲的浓眉大眼,眼神间透着淳朴,让人感觉可亲、可近,忠厚老实。
尼玛从小就是家人的骄傲,又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这年毕业,被分配到了扎西村当小学老师。教师被藏族人民视为高尚的职业,教书育人就是行善积德,等同于转经朝佛,尼玛父母也以此为荣。
没多久,拖拉机拐进了一条泥泞的乡间土路,尼玛的哥哥跟得更紧了,两辆拖拉机相距两三米。路两边的树木茂密,树之外是广袤的青稞地。夜雨留在了路面,形成了深浅不等的水凼。尼玛父亲熟练地摆动着方向盘,像是驾驭一匹骏马,寻找着最好的路线。
走了半个小时,前方路边出现了两位姑娘,她俩为了躲避拖拉机轮碾压的泥水溅到裤子上,便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走到路边一棵树后,笑着,伸着舌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与姑娘擦肩而过,很快就进入了村落。房屋零零散散,有依山而成的,有隐匿于杨柳间的,还有建在路边的。迎面扑来的是牛粪的气息,尼玛使劲嗅了嗅,多熟悉的味道啊!与家中牛棚的气息一样。他仔细看了看路边那间农舍,土石结构,略显破旧,色调暗淡,还有一堵矮泥墙。不过这让他看到那房屋的魅力,看到了明暗的层次美、线条的组合美,还有一种天然美,唤起了他审美的愉悦。
拖拉机的轰鸣声吸引了几个在青稞地玩耍的孩童,他们好奇地追着拖拉机跑,来一次人与机器的对决,很快就败下阵来,被甩远了。
继续前行,上了一座圆木搭建的小桥,有四米长,桥下是一条小溪。桥南北走向,以桥为分界线,北面属于小溪上游,溪道窄,流速急。而南面则流速缓,溪面宽阔,水中长满了水草,岸边是翠绿的草地。水质有点浑浊,但下游还是有一群村妇在此洗衣,这一刻齐刷刷地举头看着他们。距离木桥不过二百米就到了学校。大家看了校门口的门匾,推开铁栅栏门进入了学校。
学校大概有四千平米,长方形结构。对着校门的便是一排长长的教室,东西走向,混凝土平房。西面有一个横向的篮球场,离教室不过十来米距离。教室正对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国旗。再往东看,最东面有六间平顶藏式土坯房,南北走向,与教室有三十来米的距离,最北面三间挂有门帘,门前横放着一辆风尘仆仆的手扶拖拉机。校园内绿树成荫,沿着泥墙边种满了杨树,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闹着,还有两只斑鸠,从东面的房前飞起,落在了教室的房顶上。
正在這时,从最北边的房间走出一人,五十来岁,戴一顶黑礼帽,瘦长脸,高颧骨,眉毛稀疏,额间皱纹清晰,嘴上有撮浓密的胡子,身材颀长,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背有些驼,穿一件暗褐色条纹羊毛背心,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门口,那双小眼睛,却是目光犀利,深沉而严肃,给人一种莫名的威严。
尼玛父亲快步向那人问道:“格啦,请问校长在哪里住?”
那人将所有人都扫了一眼,最终又将目光锁定到尼玛父亲的脸上,腔调雄浑,却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一般:“我就是,你们有事吗?”
他就是校长,名叫“阿旺”,是土生土长的乡村人物。年轻时,村里缺老师,因他懂得些藏文,便被村小学聘为民办教师,至今已工作了二十五年。他连初中文凭都未拿到,转正考试考了许多年,两年前才合格,转为正式编制的教师,工资也高了好几倍,被派到扎西村小学担任校长一职。他喜欢教书,喜爱学生,相比众多的民办教师而言,他是幸运的,不仅通过了考试,而且还当了校长。扎西村小学地段较偏,是一个教学点,隶属中心小学管辖,这里从未分来过师范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师资大部分是当地的民办教师或民转正教师。
一听说是校长,大家立马肃然起敬起来。尼玛父亲赶忙上前与阿旺握手,并递上一支香烟,告之是送儿子来报到的,接着招呼尼玛将介绍信拿出来。
尼玛站在阿旺面前,露着灿烂的笑容。阿旺看了介绍信,又看了看尼玛,问了一些情况,最后也笑了。这个学校首次接收到正规科班出身的老师,真叫不容易啊!阿旺以前就很钦佩这类年轻教师,他们有能力,有想法,有朝气,老教师难以匹敌。这一刻,他更是觉得荣耀,没想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小学能有尼玛这样的年轻教师,真是荒芜山头长出了雪莲花,乌鸦群中落了只金孔雀。
阿旺特高兴,赶紧邀请他们进屋一坐。
这时,阿旺的老伴仓决与小女儿玉珍回来了,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晾晒。尼玛母亲赶紧上前帮忙,尼玛也紧随其后。
玉珍有一条很粗的麻花辫,圆脸,大眼睛,高鼻梁,脸蛋上有高原红。因为没考上大学,被阿旺安排到这儿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她一眼看见尼玛,觉得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圆润含笑的脸庞,偏分的发型,红格子衬衣,干干净净的……她喜欢看他,抬头一眼,低头一眼,越看越喜欢,心动不已。于是,她也把自己最勤快、最能干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干起活来,娴熟又麻利。屋顶飞来两只野鸽,雄鸽在雌鸽前频频点头,“咕咕”地叫着,触动着她的心。她听着悦耳,心里高兴,不自觉地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仓决也喜欢这小伙子。
下午时分,选好房子,搬完东西,尼玛站在校门口与父母、哥哥挥手道别,拖拉机影消失了,轰鸣声也随之消失,惟有“哗哗”的溪流声。这让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点孤独,呆呆地站着,聆听划过耳畔的风声。
黄昏时分,他在阿旺家吃完饭,在自己的屋里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来到那条小溪边,踩在溪边松软的草地上,看看上游湍急的波浪与下游平静的水面。他向水里扔了块石头,溅起了浑浊的水花,他感到那是心灵不甘寂寞的涟漪,瞬间感到了孤独,曾经梦想着在临水的地域去享受人生的悠然,如今却在水边品尝到了孤单与冷清。
他坐在小溪边,眼睛直盯着水面,在流动的水波上展开了回忆。
上学那会儿,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多美好啊!到哪儿都是一群人,从未这般孤单过。
很快他又想起了“女神”,一想到她,心中便涌起了波澜,甚至汹涌澎湃。
师范学校四年级时,他为了再得一个“优秀三好学生”称号,便每天早起复习功课。他是学习委员,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所以学习很刻苦。
他是起得较早的人,因为早起能选到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他最喜欢到学校花坛旁复习,那个直径二十多米的圆形花坛,八月里,那里开满了格桑花,还有一些迟开的月季,红粉白交织在一起,灿烂之极。他喜欢在花丛旁读书,觉得那淡淡的清香能让脑子更清醒、心情更愉悦。
天刚亮,勤奋的学子便陆陆续续出现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踱步背书,把校园装扮得格外美,花坛旁也会聚上两个。这么大的花坛,对于刻苦的学子而言,超出两个就会显得“拥挤”。
黎明时分,尼玛就来到这块“宝地”,他每次会凑近花坛边的月季嗅上一嗅,算是对自己的奖励。
有一天,他正嗅着花,一个身影出现在花坛的另一边,让他眼前一亮,是一位来复习的同学,同届幼师班的女生。那清秀的面容、婀娜的身姿闯进了他的心扉。她的出现,让他幸福。他悄悄透过花丛看着她,看她低头的温柔,看她抬头的清秀,看她温润的脸庞。他觉得她太美了,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像一弯清泉,让人愉悦,让人心悸。她比月季要淡雅清新,比格桑花要高贵圣洁,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幅灵动美丽的画。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在他心里蹁跹。
美丽的邂逅就有美丽的憧憬。从那天起,花坛就是他的憧憬、他的希望。抢占花坛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在那儿等,她也会第二个到达,这里就成为他俩的天地。他愿与她擦肩而过,不停地绕着花坛,不停地擦肩,走在相遇的路上,感到无比的幸福,觉得妙不可言。
半月后,他俩像是又熟悉又陌生,有时在相遇的那一刻,目光发生了碰撞,两人不约而同会微微一笑,却又迅速回避,落在了各自的书上。
每当校园的喇叭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时,她便会离去,而他总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永不先走。他喜欢看她的背影,看她的马尾辫,看她轻盈的步履,就这样,他看了一个月。
一次,在她离开花坛的那一刻,或许是对熟悉而陌生的眷顾,便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目光交织在一起,没有羞涩,而是微微一笑。后来,她离去时总会回眸,总会一笑。这飘逸的扭头溜进了他的心底,这温情的一笑让他魂牵梦绕,这清纯的回眸让他爱上了她。
可好景不长,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她没有来,他心里没了着落,魂不守舍,绕着花坛焦急等待。等了一会儿,他放弃领地,又在复习的人群中寻找,心里有着诸多不安,她病了吗?
第二天,她还是没来,之后,她再也没来。花坛中的格桑花已败落,他也没心情早起复习了。
下午在教室里上课时,班上的男生最喜欢抢座位,抢窗户边的座位,因为幼师班的舞蹈室就在斜对面。班上男生多,女生少,何况女生的“颜值”又不高,幼师班的女生可不一样,个个水灵灵的,惹人喜欢,自然成了他们的心仪对象。尼玛以前从来不去凑这个热闹,但现在,他开始混在其中不惜代价地抢座位,只为了看她一眼。毕业前夕,他才打听到她的名字:“拉姆卓玛。”
想到这儿,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感慨道:如果能追求上她,和她一起来这寂寞之境,该多好、多浪漫啊!
这时,一牧童赶着七八头牛回家,也正跨过这条小溪。牛脖子上的铃铛是用罐头盒做的,并不悦耳,“咚咚”地响着,响彻了整个溪境,还夹杂着牧童的“嘟噜”声。
牛也喜欢从平缓的绿草地跨过小溪,在草地上留下崭新的牛蹄印。踏入溪水时,那些牛不论清澈与否,只顾着将嘴伸进流水中豪饮。离开水面的嘴,又流出几条细水线。看着那些牛,尼玛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牧牛的情景,竟没发现有这般情调。
两天后开学了,尼玛见到了学生,与想象中有些差距,却在记忆中很熟悉,像是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些学生穿着褪色的衣服,还有布满尘埃的鞋子,风尘仆仆,是贫困的印记。尤其是年龄小的学生,看见尼玛,很好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觉得他穿得好看,觉得他年轻,觉得他是城里人,小声地互相问着:
“他是我们的老师吗?”“他是教什么的老师?”“他是从拉萨来的吗?”……
正在这时,阿旺在办公室门前叫道:“尼玛老师,请到办公室来一下。”
尼玛一进办公室,见到了所有的老师,总共十五人,其中属玉珍最年轻,其他的看上去都很显老。男老师都戴着礼帽,穿着灰黑色夹克,抽着烟。女老师大多穿着黑藏装,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阿旺想让尼玛教六年级,在宣布决定的那一刻,他发现女儿玉珍直盯着他,眼神间流露着责备之意,她从小就喜欢用这种眼神来对抗父亲的威严,不过这次还多了点焦虑不安。
阿旺立刻猜到了女儿的心事,毕竟父女之间是心灵相通的,想了想道:“尼玛老师教二年级的数学,怎么样?”说完他再次瞥了女儿一眼,这时的玉珍低着头把玩着麻花辫,满意地笑著。阿旺也笑了,觉得自己的决定太正确了,又悄悄地打量尼玛,如果这个年轻人能成为自己的女婿,那该多好啊!他觉得不用太担心,因为学校里只有一个年轻姑娘,那就是他的女儿,尼玛别无选择。
后来尼玛还包揽了全校的体育课。
到了周末,尼玛实在无聊便找来了模特,开始画人。
这个模特就是二年级的“罗布”,长相天真淳朴,带有乡村特有的气息。
周末,罗布当起了模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要坐一个上午。刚开始时,表情可爱,笑容灿烂。可没到一个小时,笑便僵在了脸上,成了似笑非笑,笑得有些痛苦。再后来,身体也僵了。熬到了中午,尼玛便给他奖励了两包方便面。
第二个周末,罗布的素描就画好了,半身画像被尼玛贴在宿舍墙上。罗布首次在画中看到自己的长相,虽不明白艺术,但却欣赏了好久,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为自己缺失的两颗门牙而笑。
傍晚,阿旺看到墙上的画,由衷地感慨了起来,央求道:“尼玛老师,你画的真好,可以给我画一张吧?”
当晚,尼玛点上了几根蜡烛为阿旺作画。阿旺翘着二郎腿坐着,两手叠放在膝上,右手指尖夹着根香烟,抽完一根又迅速点燃一根,让指间不间断地夹着烟,他觉得香烟能衬出自己文化人的风度,他不愿被画成纯粹的乡巴佬。
玉珍则站在尼玛旁边,认真地看他作画,她越来越敬佩尼玛,觉得他有自己从未见过的才华,看着看着,她的眼神落在了尼玛的头发上,那是油光黑亮的发色。再后来,目光就落在了尼玛的脸颊上,她从侧面看他,怎么都觉得他帅气,甚至引发了阵阵幻想。
画到了深夜,终于画好了,阿旺拿着画看了第一眼,觉得不错,又看了第二眼,有些失望。那幅画中只是一个头像,身子也没画,自己白摆了造型。玉珍觉得挺好,她也很想让尼玛给自己作一幅画,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第二天,仓决看到了画就忍不住笑:长长的脸庞,微张着嘴,有些惊愕。她觉得丑,但也丑得那么可爱,笑得合不拢嘴。这笑声,玉珍却不爱听,她把画拿到了自己的屋里,不让母亲再看到。
十月六日早晨,校园内满是朗朗的读书声。玉珍在篮球场上撒下些青稞,先飞来的是几只鸽子,然后是两只斑鸠,最后是麻雀和其它小鸟。看着鸟儿觅食的情景,玉珍感到了施舍的满足。
阿旺从村里回来,让玉珍转告尼玛的工资补发了。这个学校的工资都由阿旺去代领,每月七八号到中心小学校长那里领取。
玉珍拿着湿毛巾把那辆手扶拖拉机的座垫擦得干干净净的,阿旺发动了拖拉机。尼玛上完课走出教室,玉珍立即把补工资的消息告诉了他。尼玛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跳上拖拉机车斗,要跟着去中心小学。他早已囊中羞涩,父母给的那点钱能撑到这时,全凭着在阿旺家蹭吃蹭喝,只要拿到钱,他打算给阿旺家买十来斤酥油,二十斤牛肉,两条烟,还有玉珍喜欢吃的零食……反正再不发工资,他都不好意思了。
走了四十分钟,才到中心小学。那学校紧挨着柏油路,交通较为便利。校园内的柳树更多,此时已是十月,树叶基本落尽,惟剩秃枝交错。进入学校大门,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圆花坛,尼玛觉得很眼熟,很像师范学校的那个,只是花坛内的花已枯萎。离花坛几十米便是两排教室,西面有个标准的篮球场。
拖拉机停在学校宿舍前,阿旺进了校长房间,尼玛便到学校内闲转。他看了看教室,看了看上课的学生,又在校园后看到了足球场,再环顾整个校园。他站在球场边,听到了流水声,便爬上泥墙头往外看,是条小水沟,来自山间的水,还有一个小水塘。
参观完后,他往回走,刚走到那排房头,却发现有两位姑娘站在校长屋前,仔细一看,其中一位居然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女神——拉姆卓玛。
她还是那么清秀、那么美丽,曾经在师范学校花坛边回眸一笑的姑娘,没想到能在这里相遇,他觉得是缘分,内心激动不已,朝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两位姑娘却严肃着脸,无动于衷,甚至不正眼看他。拉姆卓玛身旁是幼师班的班花“央金”,皮肤白皙,橄榄小脸,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脖子细长,扎着高马尾辫,穿戴得体,气质非凡,极像日本卡通画中的美少女。她对拉姆卓玛耳语道:“那个男生在看我们,他是谁呀?”
拉姆卓玛还是扎着一条低马尾辫,穿着套黑西装,很端庄。她微微地倾了下身子,对央金耳语道:“他是96届3班的学习委员。”
尼玛的笑顿时僵在脸上,自己的热情像被一座严酷的雪峰所阻隔,他不由得停下步履,四处张望,故作看风景之态。
央金又对拉姆卓玛道:“他又在看你,好像对你有意思,要小心哟!”
这话触到了拉姆卓玛敏感的神经,她握起小拳头打了一下央金的胳膊:“才不是呢,他是在看你!”
她俩就此推诿着尼玛的眼神,谁也不愿领情,正在这时,下课钟声响了,学生跑出了教室,校园内立刻喧哗起来。央金对拉姆卓玛说道:“姐姐,帮我领一下钱,我下节有课,我先走了!”
这让拉姆卓玛不自在起来,她看了看校长屋里,这时已挤满了人,都是领工资的,便也挤了进去。
过了好一阵子,拉姆卓玛左手拿着自己的工资,右手则是央金的,刚出院门,却与尼玛来了个碰面,近在咫尺,两人的目光发生了碰撞,撞出了些羞涩,又迅速回避,落向了对方的衣襟上。
尼玛在等她,赶紧笑嘻嘻地打起了招呼,他不愿错失这次机会:“老师,早上好!”
拉姆卓玛被问候得有些猝不及防,本能回应道:“早上好!”
尼玛:“您是拉萨师范学校幼师班的吧?以前我们好像一起在花坛边背过书!”
拉姆卓玛:“哦,我想起来了……”
尼玛继续追问:“您是幼师班的,应该分到县幼儿园工作,怎么到这里来了?”
拉姆卓玛笑了一下,:“县幼儿园教师超编,那里老师多,孩子少,所以我们就被分到乡里来了。”
尼玛问道:“那您教音乐课吗?”
拉姆卓玛又笑了笑,道:“学校里没有音乐课,我改行教汉语文了。”
这话让尼玛有些不好意思,道:“哦,我也改行了,教的是體育。”
……
他俩就这样聊上了,第一次聊天,虽是在努力寻找话题,却是一个好的开端,算是正式认识了。
下课钟声响了,央金回来了,拉姆卓玛向央金介绍了尼玛。尼玛对央金并不陌生,上学那会儿,班上的男生在教室里抢座位,大多是为了看她,估计暗恋者很多。
央金有些高傲,她只向尼玛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从拉姆卓玛手中拿过工资,转身离去,背挺得很直,头昂得很高。央金一走,拉姆卓玛只得向尼玛辞别,追央金而去。尼玛有些失落,呆呆地看着拉姆卓玛的背影。
拉姆卓玛在追上央金那一刻,回眸对着尼玛一笑。
这回眸一笑让尼玛又高兴了,心中涌起了波澜,多么熟悉的回眸一笑啊!这一笑还是那么温柔甜蜜,这一笑还是那么让人心动,仿佛一场久别重逢,格外亲切。
尼玛回到学校,脑子里时常浮现着拉姆卓玛腼腆的低头、温柔的举止,还有那难忘的回眸一笑。他每天都想她,想再见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美滋滋的,总不停地问阿旺,什么时候能再去中心小学?得到的答复是“下月发工资的时候”。
阿旺感觉到了这年轻人的“异常”,同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十一月领工资之时,阿旺可谓是磨磨蹭蹭,到了十日下午才去,并叫上了尼玛,他想查实尼玛到底要去干什么。
到了中心小学,学校早已放学,十分安静。阿旺去领工资,尼玛则左看右瞧,开始寻觅姑娘的踪迹。他来到了最后一排土坯房前,迈着缓慢的步伐,静下心来,用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在一个挂有兰花门帘的房前听到了声响,是姑娘时断时续的笑声。
房门开着,尼玛轻轻掀开门帘一角,窥视屋内,一看,正是那两位姑娘。她俩在嬉戏,用姑娘的方式“扭打”,手臂挽在一起,弓着腰,互相抓扯着衣裳,互相推搡着,气喘吁吁,“咯咯”地笑着,时而尖叫两声。
一缕夕阳从门帘的一角射进屋内,立马被姑娘们发现了,她们又看到了门外的身影,赶紧收了手,背对着门整理衣衫。
尼玛见状,很不好意思,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央金率先掀开了门帘,一见是他,有些惊讶,立马又热情了起来。
尼玛被央金邀请进屋,拉姆卓玛的马尾辫已散开,成了披肩发,遮住了半张脸,更让人觉得有股神秘的美。
这房子的结构和他的房子完全一样,门开在右边,窗子靠左,房子中间也有根立柱。进门不远摆放着一个煤油炉和一个电炉,炉子不远则是一张挨着墙的黄色书桌,桌上摆放着菜板、碗筷和小红水桶,桌子的另一边有两个装满水的塑料桶。左边的窗子看上去已被封死,密不透风,窗边放着一张藏式床,铺着草垫,床前有个藏式茶几。最里边放着张单人床,被褥与床单上都是卡通图案,花花绿绿,床上还有两个大毛绒玩具。挨着床靠墙立着两个藏式高柜,柜上有糖果盒、收音机等。墙上贴着二十余张明星海报,细细一看,全是张学友的海报。
尼玛问道:“你俩谁住这里?”
央金指了指正在梳头的拉姆卓玛。
尼玛又指着海报问道:“你们喜欢张学友?”
央金回答道:“是拉姆卓玛喜欢,是她的偶像,我喜欢郭富城,四大天王中最帅的那个。”她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回了自己宿舍。
看见央金回了家,拉姆卓玛更是一片慌乱,“啧”了一声,跑到门口朝着隔壁喊道:“央金,你上哪儿去了?”央金只是小声地应着。拉姆卓玛只得招呼尼玛坐下,赶紧打起了酥油茶。
突然,阿旺在外唤起了尼玛的名字。
阿旺快速数完工资,却没见到尼玛,心里有些着急。校长请他喝酒,他不想喝,话也不想多说,便在校园内四处寻找尼玛,唤着他的名字。
尼玛出了门,拉姆卓玛也出了门,阿旺看见了他俩,特别是看见了拉姆卓玛,认真地看了看,心里顿时冰一样凉,觉得玉珍失去了优势,他这才弄明白尼玛喜欢往中心小学跑的缘故。
尼玛对这次会面意犹未尽,刚回到家就开始想她,爱慕之情愈发浓郁,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第二天早晨他没课,坐在家门口,发着呆,晒着太阳,眼睛直盯着房前那对斑鸠。
学生正在读书,玉珍倚在教室门边,看着那对斑鸠在校园内觅食。玉珍看着它们,像是在欣赏美丽的风景,忽然意识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撒青稞了,许久没见那几只鸽子的踪影了,心里有些愧意。她愿意看见它们成双成对,形影不离。
到了周六,尼玛奔进城里买了许多张学友的海报。他以前最讨厌崇拜偶像,现在却将自家墙上也贴满了明星海报。为了爱,他可以改变自己。
玉珍洗完衣服在外晾晒,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标准的粤语唱着张学友的《饿狼传说》:“她熄掉晚灯,幽幽掩两肩,交织了火花……”
这清脆悦耳、格外标准的歌声吸引了尼玛,突然觉得听别人唱歌也是一种享受,便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得玉珍羞涩了起来,赶紧停了歌喉,脸也红了,迅速回了屋。
尼玛笑了,但不经意间瞄到了晾衣绳上的内裤,感觉有点熟悉,赶紧回家查看。原来玉珍把他的脏衣服全都拿去洗了,感嘆道:乡村姑娘真是淳朴,没有避讳,啥都洗。
他决定画画,画张学友的素描,画了很多张,每一张都寄托着一份思念,艰难等待着十二月份的到来。
终于盼到了十二月领工资时,却又迎来了一场雪,是多年来下得最早的一场雪,纷纷扬扬,盖满了大地。
玉珍要去喂鸟,尼玛帮着玉珍在球场上扫开了一块雪,撒下青稞,静静地等候鸟儿的光临,他们都清楚,雪后鸟儿觅食困难。不一会儿,先到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其次是斑鸠,许久没见的鸽子也来了。
看着那对斑鸠,他突然想她了。
第二天下午,尼玛再也忍不住了,他催促着阿旺去中心小学。化雪之时,极其寒冷,凌冽的寒风像刀割一般。但尼玛坚持要去,阿旺校长心里有着诸多的无奈。
他们包裹得十分严实去了,到了中心小学,还是被冻得满脸通红、鼻涕长流、手指僵硬。尼玛有些狼狈,到了拉姆卓玛家,手里握着两份张学友的素描画。
拉姆卓玛看到眼前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停用衣袖抹鼻涕的男人,忍不住笑了。但当她接过画,展开一看时,惊讶地微微张开嘴,轻声“哇”了一声,画得太好了,太逼真了!她认真地看着,内心暖暖的,有种幸福的感觉。那一刻,她觉得这份礼物太珍贵了,是有生以来最好的礼物,她明白这幅画所代表的含义,又忍不住温情一笑,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温柔,道:“你画得真好,太像了!”
话音刚落,央金闯进门来,一把夺过画,一愣,张着嘴,大声道:“哇--是谁画的?”得知是尼玛画的,真出乎了她的意料,对尼玛也开始另眼相看,还有些羡慕拉姆卓玛。不过她会撒娇,撒娇能征服一切,便翘着嘴,娇滴滴地拽着尼玛的衣袖说:“尼玛哥,求你了,求你了,也给我画一张吧!”
面对撒娇,尼玛无法拒绝,央金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屋,从墙上扯下几张郭富城的海报送到了他手里。
拉姆卓玛还在仔细看画,好奇地问道:“你的画是在师校学的吗?”
尼玛赶紧答道:“是的,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到了师范学校后,我又被招进了美术特长班,老师教我们画素描,画水彩画,甚至还教了点油画技巧,美术老师夸我有画画的天赋,去年,我们班还在学校举办过美术作品展。”
对于画展,拉姆卓玛一点印象也没有,开始发自内心地崇拜他了,并对一旁的央金埋怨道:“我们班怎么就没教素描画,还是他们好!”
央金在一旁笑了,不作回答,转身迈着碎步迅速离开了。
拉姆卓玛看见央金怪兮兮的举动,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赶紧给尼玛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清茶。
尼玛见央金走了,欣喜若狂,赶紧对拉姆卓玛道:“我给你画张素描吧!照你的样子画。”自从那次相遇后,他就想拿起画笔画她,画一个美丽的她,他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我?”拉姆卓玛一听,十分吃惊,还带着些羞涩,“那还是算了吧,我长得也不好看。”
尼玛急了,拉姆卓玛是他心里的仙女,温文尔雅,容不得她作践自己,赶紧道:“不,你长得很好看,是真的,我发誓,所以想给你画张素描画。”说完,一脸的诚恳,满脸的期盼,直盯着拉姆卓玛。
拉姆卓玛被盯得害羞了,脸颊绯红,说话的声音更温柔了些:“哦,那怎么画?”
尼玛挠了挠后脑勺,这让他犯了难,自己还不会开手扶拖拉机,来这儿很不方便,怎么办?
不过还是难不倒他,忽然有了主意:“你能给我几张照片吗?我照着照片画就行。”
拉姆卓玛迟疑了一下,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本很厚的相册给了尼玛,让他挑选。
尼玛接过相册,看了看紫色的封面,还有卡通图案。同时,嗅到了一股清香,相册上喷过香水,令人心旷神怡。
他翻开相册,慢慢地,认真地看着,力争不放过每一张照片。没多久,他便被里面的照片吸引住了,又像是在看一部童话。
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拉姆卓玛在师校上学期间照的,背景囊括了校园的各个角落:花坛、球场、宿舍、饭堂、教室……有独照,也有合影。姿势有活泼的蹦跳、撒娇的嘟嘴、卖萌的眨眼,腼腆的低头、温情的仰望、怪异的咧嘴……可谓应有尽有。这是尼玛第一次看到姑娘的相册,太精彩、太有趣了,让他着迷。
尼玛挑选了几张照片,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了。
这次阿旺在中心校长家贪酒,尼玛到他身边时,他已醉了,摇头晃脑,与校长大声争论着一些幼稚的话题。
喝到了深夜,尼玛也陪到了深夜,最后,阿旺醉醺醺地开上拖拉机,一路上走着“S”型路线回到家。最后一刻,却是一声巨响,拖拉机撞上了屋前的一棵树,阿旺甩了出去,尼玛也狠狠地撞在了车斗前挡板上。
仓决与玉珍没睡,她俩打着手电筒赶紧出了门,搀扶起地上的阿旺,尼玛也下了车,捂着被撞疼的胳膊。
阿旺裹着一件军用大衣,穿得太厚,并没受伤,被搀扶起来后,寻着尼玛,说着醉话:“尼玛老师,那姑娘漂亮吗……我觉得她很漂亮,是学校里最漂亮的,你真有福气,真有福气……”他不停地说,反复地说,又像是说给玉珍听的。
果真,玉珍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第二天早晨,玉珍见尼玛进教室上课,她忍不住来到尼玛的屋前,他的房门一般不会锁,她也悄悄地进过多次,已不陌生,便推门而入,东张西望着,看了看墙上的海报,看了看画架上的画,突然,她在书桌上发现了几张照片,是位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温柔漂亮,活泼开朗,很有内涵,玉珍深感自己相形见绌,难以匹敌。她反复地看着那些照片,越看,心越痛,难过得想哭。
她来到仓决的身旁坐下,叫了声“阿妈”,便忍不住落下了泪,头靠在母亲宽阔的肩上,寻求慰藉,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仓决见状,焦急地问:“怎么了,女儿,谁欺负你了?”
玉珍轻轻地摇了摇头。母亲一下明白女儿此刻的心事,她已经听阿旺说起过,只是没想到会使女儿伤心成这个样子。她深叹了一口气,道:“女儿,不要哭了,聽说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工作又比你好,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和尼玛没有缘分,村里有很多小伙子,妈妈帮你选一个最好的。一位活佛在讲经中说过,‘世事无常,尤其是不能太执情,否则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苦恼。”说完,母亲微笑着擦拭玉珍脸上的泪珠。
两个多月的寒假过去了,转眼到了三月一日,阿旺与尼玛一同到中心小学搬教材。二日就正式上课了。
这次是尼玛驾驶着拖拉机,阿旺则坐在车斗里。经过上次的教训,尼玛在寒假里苦练,终于练会了。
搬完教材,他赶紧跑去找拉姆卓玛,刚到她家门口,就撞上了央金,尼玛把两张素描画给了她,她拿着画高兴地跑回了自己屋里。拉姆卓玛穿一件橘红呢子衣服,头发挽成了一个圆髻,看上去更端庄,更有味道。
尼玛被邀请到了屋内,他一进屋就发现自己画的素描被贴在显眼的位置。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认真地欣赏着,也品到了别样的情趣。想起了拉姆卓玛的肖像画,画起来真够艰难,对着照片反复画了十几遍才成功,也只画好一张。
拉姆卓玛接过画一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赞不绝口,她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美丽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有着艺术特色的自己,甚至有点让她陶醉。
他在一旁看她,被她的面容所陶醉,那温柔而乖巧的笑颜让他着迷,她太美了,他愿意看她这般样子,看着她就是幸福、就是享受,如果时间允许,他愿意这样静静地看她一辈子。
几天后,下午一放学,尼玛就主动请缨,要去中心小学领工资。尼玛驾驶着拖拉机上了那座小桥,看见玉珍坐在溪边发呆,没精打采地看着溪水。尼玛突然觉得很久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了,他意识到伤害到了她,便冲着她挥了挥手,匆匆离去了。玉珍站起身来,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直到轰鸣声消失。
尼玛领完工资便去了拉姆卓玛家,让他意外的是央金请假回家了,不用担心会被打扰。
尼玛借口说上次那几张照片没选好,想重新选,再画一张,其实是他想看姑娘的相册了。这次拉姆卓玛爽快地答应了,把相册交给了他。
两人并排坐着,尼玛接过相册,仔细地看了看那紫色的封面,真是梦幻的颜色,多少次出现在他夢里,似曾相识,像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定了定神,翻开相册,熟悉而陌生。
尼玛看到了一张拉姆卓玛抱手风琴的照片,是文艺青年的造型,说道:“我记得每年文艺汇演,你们班都演奏手风琴。”
拉姆卓玛想了想道:“哦,是的,我们最喜欢演奏《伏尔加船夫曲》。”
尼玛认真地品析着这张照片、品析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充盈着自信,自信之中飘逸着秀美,有了琴的陪衬,更显清纯,更有味道。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拉姆卓玛,看了看现在的她,他真想看看她此刻抱手风琴的样子,又环视屋内寻找手风琴,问道:“你现在还拉手风琴吗?”
“很久没拉了,家里也没有手风琴。”拉姆卓玛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转移话题道:“你的画真好,练习了多长时间?”
尼玛道:“刚到师范学校,我就被分到美术特长班,每周有五节美术课,学校派了一名很厉害的美术老师,那老师教得特别好,他的画技也特别厉害,还擅长画油画。有一次,他看了我的作品后夸我有画画的天赋,希望我能一直坚持画下去。”
“你画得那么好,我相信你以后会画出名气的!”这是拉姆卓玛真诚的鼓励,她确实很佩服尼玛,便又道,“我们美术课每周只有两节,老师教的都是简笔画和卡通画,我现在只会画唐老鸭、米奇;音乐课与舞蹈课比较多,音乐课除了学琴,就是学唱儿歌,舞蹈课则是教我们跳各种各样的儿童舞蹈。”
尼玛听到“舞蹈”一词,有些激动,抢过话题道:“你们跳的兔子舞真好看,把两根手指竖起贴在耳朵边当兔子耳朵,蹦蹦跳跳特别可爱。”他边说边比划出那个舞蹈的造型。
拉姆卓玛指着尼玛道:“你在偷看我们上舞蹈课?”
尼玛解释道:“不是的,我们班的教室在东边二楼,你们的舞蹈教室就在我们教室对面,只要你们上舞蹈课,我们班的男生都会抢靠窗户的那一排座位,上课期间好看你们跳舞,所以我们班有许多男生暗恋上了央金。”
拉姆卓玛再次指着尼玛道:“你也暗恋央金?”
尼玛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没到窗户边坐过。”
“央金是我们班的班花,不过她早就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长得挺帅,师校第三年谈的,是个警察。”拉姆卓玛的脸色有些忧郁,声音也有些伤感,“央金下学期就要调走了,调回拉萨了。”她俩的关系在师范学校就亲密无间,住同一个宿舍,一起吃饭,一起上课,现在又一起到了同一个单位,如今央金要调走了,给她留下了莫名的孤独与伤感。
尼玛想安慰拉姆卓玛,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从未安慰过女生,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无从下手,便低着头认真看相册,两人也瞬间沉默了。
尼玛翻阅着相册,他发现相册中有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照片。他轻轻地抽出,认真地看着。突然,他眼前一亮,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那照片里,拉姆卓玛身穿天蓝色薄款藏袍,袍上红花蔓藤缠绕,祥云穿插其间。拉姆卓玛向左侧着身子,右手拈一朵格桑花,回眸一笑,笑意清纯,举止优雅,勾起了他心中甜蜜的回忆。是的,多么熟悉的一笑啊!曾让他魂牵梦绕;多么温情的眼神啊!曾让他无比着迷。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拉姆卓玛,却把她看得有些羞涩,她赶紧解释道:“这是前年优秀学员颁奖典礼时照的,服装是从团委借来的。”
尼玛忽然想起自己也在这场典礼上领奖,幼师班的都是礼仪小姐,他却没注意到拉姆卓玛,现在想来,真叫相见恨晚。这张照片,他看了又看,觉得太完美了,他就想画幅这样的画,画一幅梦想中的她,画出回眸一笑的感觉。
回到家后,尼玛时常想起拉姆卓玛忧郁的眼神,怎么办呢?他盘算着在央金调走之前追求上她,成为她的男朋友,最好是终身伴侣,让她不孤单。从那以后,他每周都会驾着拖拉机去趟中心小学,厚着脸皮,见面再也不用找借口了。他发现自己已离不开她,每周不见上一面心难安。
四月下旬的一天,尼玛被邀请到拉姆卓玛宿舍吃饭。
三人围坐在“洽岗”柜周围。拉姆卓玛共做了四个菜,罐头烧白菜,罐头炒青椒,凉拌黄瓜,西红柿蛋汤。罐头易保存,味道也不错,成了她们的首选肉类食材。拉姆卓玛把家里的灯全打开了,电压不高,每个灯泡能顶根烛光,但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挂着灯泡。
开饭没一会儿,央金边吃边低下头发出“咯咯”的笑声。尼玛不明白,以为自己的吃相难看,立刻小心了起来,也坐得格外端正。而拉姆卓玛却能猜到些什么,她知道央金喜欢恶作剧,这“笑”便是先兆,道:“疯子,你又想干什么?别乱来啊!”
央金假装没听见,只是埋头吃饭,狼吞虎咽起来。尼玛与拉姆卓玛都看着她,看她将要做些什么。央金没一会儿就吃完了,抹了抹嘴,便起身往外走,顺便把门关上了,紧接着响起了铁锁链的声音,上锁的声音。拉姆卓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敲门,并央求央金别这样,而央金则大声地笑着,道:“你们两个好好吃,慢慢吃,不要着急,我过一会儿就回来。”声音渐渐远去。
央金走了,留下了他俩,在封闭的房间里,在暗弱的灯光下,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显得有些陌生拘谨了。两人牢牢把控着目光,仅限于菜盘与饭碗间。屋内特别安静,两人沉默着吃饭,谁也不愿开口说第一句话,谁也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尼玛吃完一碗,拉姆卓玛就立刻为他添满一碗。他觉得饭菜特别美味,不知不觉中,吃了很多,把锅里的米饭吃完了,把盘子里的菜吃完了,把肚子也吃圆了,终于感到吃撑了。他放下筷子,挺直腰杆,轻轻伸了个懒腰。
“咕噜噜噜……”,一阵五秒时长的肠鸣,让尼玛一惊,这声音对他而言特别清晰,也特别刺耳,他忽然想起前一天拉肚子,半夜里跑了好几趟厕所,这天早上与中午都吃的是糌粑,并未再犯,也没吃止泻药,饭前喝了几碗酥油茶,现在又吃得太多,太油腻,一种不祥的感觉降临心头。他起身查看了一下门,果真从外面锁了,那门还被刷着红漆的铁皮包裹着,看上去也很结实。
拉姆卓玛见他吃得很好,很欣慰,趁着这会儿工夫收拾起了碗筷,并洗起碗来,干些琐事来打发这尴尬的时光。
尼玛也赶忙上前帮着舀水,一弯腰,肚子“咕噜噜噜”再次响起,怎么办?他抬起头,有些不安,有些焦虑,內心暗暗祈祷着,但又忍不住问道:“您这排房子有其他老师住吗?”
拉姆卓玛答道:“除了我和央金,其它房间没人住。”因为她俩是新来的,前两排好房子已住满,只得在这排旧房子中选择。
尼玛一听,有些着急,接着问:“那前面两排房子现在有人吗?”
拉姆卓玛突然想起今晚乡里放露天电影,通常情况下大家都要去看,校园内会空无一人。因为乡里收不到电视信号,电影则是自带发电机,一个月才放一次,影片也比较好看。她这时才猜到央金定是去看电影了。她看了看尼玛,见他紧锁着眉头,便问道:“今晚七点乡里放电影,他们应该是去看电影了,好像都不在,你有事吗……央金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女孩,她看完电影就会回来的。”
尼玛一听有些蒙,但又立马笑了笑,他不能在她面前有窘态,他不能把糗事告诉她,他不想浪费与她独处的时光。看了看表,已是八点整,心里一阵欣慰,一部电影一个半小时,八点半就应该结束,半小时还是能坚持的。他赶紧坐下,尽可能不动。
拉姆卓玛收拾完,便打开了收音机,听起了调频广播。这里能收到调频信号,这个时段正是听众与主持人打电话聊天类节目。拉姆卓玛每晚都要听,也喜欢听,觉得有趣,还能填补心灵的空虚。这个节目很火,有许多忠实的听众,可以和主持人聊自己的烦恼、感情困惑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每晚都能听到些奇闻怪谈。
拉姆卓玛又给了尼玛一些杂志,好让他不尴尬。
尼玛无精打采地听着广播,也无精打采地翻着书,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肚子,也不跟拉姆卓玛说话。
肚子开始隐隐地疼了起来,只得不停地看表,八点二十,八点二十五,八点半……到八点五十,央金还没回来,尼玛的肚子彻底疼了起来,实在忍不住了,再次问起电影的事。
拉姆卓玛则告诉他,每次都要放两部电影,晚上十点才结束,让他别着急,央金会回来的。这席话如晴天霹雳,打破他心中的一切想法,这一刻,他绝望了,神不守舍,慌张了起来。
拉姆卓玛见状问道:“你怎么了,有急事吗?”
尼玛:“我肚子疼得厉害,想上厕所。”刚说完,肚子一阵剧痛,他用了全力控制着,表情也痛苦起来。
这可把拉姆卓玛吓了一跳,她清楚自己的房子密不透风,当初她父亲为了安全将窗户也用木板封死了,只能从门出入。她立刻去敲门,高声喊道:“央金……央金在吗?”
外面依旧是静悄悄的,拉姆卓玛又喊道:“有人在吗,求您开个门吧!”费了一阵劲,门外还是静悄悄的。
尼玛急了,站起身来,艰难地挪步,肚子疼得更厉害,他感觉已拉到裤子里了,他赶紧集中精神控制着,面色苍白之极。
没办法,拉姆卓玛狠狠踹了两脚门,可那门还是完好无损。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个小红桶上。
尼玛在门边,拉姆卓玛坐在了最里边的床上。尼玛迫不及待地拉下了门边的灯绳,屋里一片漆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阵骚动:急促的皮带解扣声,钥匙抖动声,衣裤摩擦声。
拉姆卓玛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主持人的声音清晰而甜美:“感谢刚才那位打进电话的听众,也感谢你能打开心扉,畅所欲言,你向我们展现了真实的自我,我们不会取笑,只会用心聆听,愿与您一同释放阴霾,拨云见日,让心中一片明媚。下面让我们休息一会儿,轻松一下,一起静心欣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钢琴曲开始了,“噼噼啪啪”的腹泻声与之混杂在一起。音乐辉煌而壮丽,顽强而威严,是奔放的搏动、狂野的渴望,像在烈火中冶炼。腹泻声,是汹涌的嘈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巨浪拍打着礁石。
这就是命运,在强大的交响曲之下,一颗稚嫩而脆弱的心在挣扎,在命运的决战中,他即将败下阵来,甚至失去抗争的勇气。一阵恶臭在他身边弥漫,让他羞愧不已,脸也烧灼了起来,肌肤上微微冒着汗。命运征服了他,黑暗笼罩了他,他感到悲哀、无助、压抑、羞愧,心灵阴霾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分钟的音乐结束,他也提好裤子,摸索着盖好桶盖。他摸到了灯绳,不愿往下拽,不愿有光明。那一刻,胳膊却不听使唤,猛然下沉,把灯拉亮了。他看了她一眼,是背影,默默的,静静的。
正在这时,一只小老鼠从门边墙角的小洞里钻了出来,灰色的毛,薄膜似的耳朵,体长不过三四厘米,是西藏本地老鼠,看起来没那么肮脏与可憎,反倒有些可爱,离尼玛的鞋子仅有一尺远。那老鼠抬起小脑袋看了尼玛一眼,并不惊慌,并不怕人,慢悠悠地扭转身子返回了洞内。尼玛又静静地看着它,脑子里翻滚着奇幻的想法:有魔法该多好啊!将自己身子缩小钻进洞里,找一条出去的小路,逃之夭夭;或是将自己也变成一只老鼠,与那老鼠为伴,永不出来见人。
门外响起了轻微的锁链声,央金回来了,她没等看完第二场电影就跑了回来。事先咳嗽两声。但,尼玛猛地开了门,像风一样掠过她的身旁,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尼玛朝着那小水塘的方向奔去。在漆黑的夜里,凭着星光的指引,他来到了泛着微光的水塘旁,呆呆地蹲在水边,让那微微的流水声冲刷心灵,他不想离开,只想一个人待着,获取一份安宁。脸还是那么灼热,他双手掬水使劲洗脸,尽可能让燃烧的情绪冷却下来。洗完脸,他的脑子却更混乱了,命运的枷锁束缚了他,他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一片迷茫。
尼玛还是拿着桶回去了,到了房门口,他不敢进屋。屋里是清新的藏香味,拉姆卓玛在忙碌着,央金看见他,出了门,指着水淋淋的桶问道:“你在哪儿洗的?”
尼玛指了指水塘方向,央金有些惊讶,道:“那是我们提水的地方,你把那儿弄脏了。”
这话让尼玛无地自容到了极点,简直要崩溃了,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着赶紧离开。
他提着桶转身就走,央金在后面叫着:“尼玛哥,尼玛哥……”他不愿听见她的呼唤声,用了最快的速度,发动拖拉机逃离了此地。
半道上,停下拖拉机,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冻僵,手指不能屈伸。夜里的微寒也让身子颤抖,他下车将那桶扔进了路边的青稞地里,便呆呆地站着,开始折磨自己,两手猛劲挠头,要把满脑子的羞涩全挠出来一般,可挠了一阵子,只觉得头皮疼,根本不管用。他叹着气,感到这事不堪回首。
从那以后,尼玛也怕见到玉珍,独自闭门,寻求宁静,在这般环境下,平息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拿出拉姆卓玛的照片,看了又看,他忽然想作画了,便拿出画纸,对着那清纯的回眸,用流畅的线条,刚柔交错,一气呵成,绘出了内心的相思媚。几天后,画被贴在了床头。从那以后,他时常站在画前品味,有时也会隐隐自豪,觉得这幅画画出了感觉,画出了境界,灵动自然,让人陶醉。这回眸一笑中有着浪漫的情愫,清晨醒来,第一眼就是回眸一笑;晚间入眠,关灯的那一刻,最后一眼还是回眸一笑。
已是五月中旬了,阿旺却没见尼玛去领工资,大家都盼着这个月的工资。阿旺走到拖拉机旁,看了看座垫上的尘埃,才发现尼玛好长时间没动过拖拉机了。他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晚上,阿旺叫尼玛到家里领工资,想问点话出来,故弄玄虚道:“你没欺负中心小学的姑娘吧!”尼玛一听怔住了,脸也变了色。
阿旺见了,温和地道:“中心小学校长问你为什么不去领工资,你到底怎么了?”这话让尼玛欣慰了些,脸色有所好转,至少不是他的龌龊事,他也不想多说话,接过工资转身离去。
阿旺看着尼玛落魄的身影,开心极了。还是决定问个明白,第二天晚上,他在村里喝完酒回来,借着酒劲,似醉非醉来到尼玛的宿舍,见尼玛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阿旺递上一根烟,正处在烦恼中的尼玛没有拒绝,他从不抽烟,这次却学着将烟气吸进了肺里,呛得猛烈咳嗽,泪涌出眼眶。即便这样,他也没把烟扔掉。
阿旺看着尼玛的神情,笑眯眯地问道:“你和中心小学的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尼玛先是吃惊,随后又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阿旺道:“最近见你没精神的样子,也不去中心小学了。”
尼玛低下头,用手擦拭着被烟气熏出来的眼泪,又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最近在想些事。”
这让阿旺很着急,追问道:“什么事?能不能说来听听,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尼玛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拒绝道:“不用了,这是我心里的事,你也帮不上忙。”
阿旺有些无奈,深吸了一口烟进入肺里,又让那烟从鼻孔喷出,在朦胧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在他们周围。他站起身来对尼玛道:“那好吧,哪天我到中心小学时,顺便去看看她们两个,我会帮你带个好的。”
尼玛一听急了,露出哀求的神情,道:“求您了,别这样,您去看她们时千万别提我!”
阿旺佯装生气地说:“你不说我就要去问!”
尼玛见阿旺这不问出点缘由不罢休的样子,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又吸了一口烟,轻声道:“我……我上個月到拉姆卓玛家去玩,晚上在她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姑娘央金把我们锁在屋里去看电影了。吃完饭没多久,我的肚子很不舒服,想去方便,一直忍了两个小时,央金都没回来,我就在她房间里方便了。”
阿旺一听惊呆了,他原本猜测尼玛失恋了,不过他觉得这个更有趣,不觉“嘿嘿”笑了起来,放慢了语气道:“不是吧,你的脸丢大了。”
尼玛被刺激激动了,大声争辩道:“如果是你,肚子不舒服,憋两个小时能憋得住吗?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
阿旺把烟头丢在地上,并用脚尖狠狠一踩,站在尼玛跟前道:“你的脸丢大了,估计你们两个没戏了。”说完摇着头、叹着气出了门。
后来尼玛更爱作画了,晚上点上蜡烛,静静地画着水彩画,玉珍陪在他身边,直到深夜。尼玛的画,只要玉珍喜欢,他都会送给她。
终于,尼玛提出要给玉珍画素描了,这可把玉珍高兴坏了。
玉珍回到家,翻箱倒柜,寻找着最美丽的衣裳,她不能输给尼玛床头上的那幅素描画,不能输给那位姑娘。每次她进入尼玛的屋内,心里都很矛盾,她很想仔细看看画中的她,却又害怕,进屋后都假装没看见,虽然这位“情敌”如今已没了任何威胁,但她还是不敢正视她。
她绝不服输,但没有漂亮的夏装,怎么办呢?她想了想,把藏历年穿的羊皮藏袍翻了出来,还借了父亲手上的金戒指和母亲脖子上的玛瑙项链。那戒指上镶嵌着一颗假天珠,是父亲当年在八廓街里用一百块钱买的,镶在了黄金上,大家都以为是真的;而那串玛瑙项链中,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但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玉珍穿着这样的盛装,坐在尼玛面前,尼玛吓了一跳。夏天穿着羊皮装,热得直冒汗,不过她能坚持,就算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整整坚持了四个晚上。
转眼到了七月,上午,仓决拿着湿毛巾擦拭着拖拉机的座垫。
尼玛站在房门前看见了,他知道阿旺今天要去领工资。抬头看了看天空,看了看被风吹弯的树梢,感叹道:“日子过得像风一样快!”是啊!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他又回头看了看床头墙上的素描画,这画在他内心纠结着,为了玉珍,不能就这么一直贴在墙上,撕了又觉得可惜,怎么办呢?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他把画从墙上摘了下来,把照片装进了信封里,静静地等着。
阿旺启程的那一刻,尼玛爬上了车斗,阿旺疑惑地看了看尼玛,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当得知尼玛是去中心小学送东西时,阿旺自责起来,自言自语道:“我真是蠢货!应该看看他的课程表,选他有课的时间走。”说完,他很想扇自己两巴掌。
到了中心小学,拖拉机照例停在校长的房前。尼玛却只是坐在拖拉机驾驶座上,低头把玩着那幅素描画,谁也不愿多看一眼,艰难地等着阿旺。
领完工资,校长拿出几瓶拉萨啤酒,对阿旺道:“来!喝一杯吧!”
阿旺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看了看拖拉机,看到了尼玛,一下子高兴了,回绝道:“不喝了!”
校长:“我这儿有藏白酒,你喝不喝?”
阿旺:“不喝!”
校长感到奇怪,也站起身来顺着阿旺的目光往外看。
阿旺赶紧拍了一下校长的胳膊,高兴地道:“真对不起,今天就不喝酒了,家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了,等我女儿玉珍结婚的时候,好好请您喝酒,嘿嘿……”
放学的钟声响了,学生背着书包冲出了教室,拖拉机发动的轰鸣声也随之响起,尼玛坐上了车斗。
拖拉机在放学的人群中缓缓前行,快到花坛时,停了,原来是阿旺与副校长说起了话。
尼玛赶忙叫住了从拖拉机旁路过的两个学生,问道:“你们认识拉姆卓玛老师吗?”正巧,学生点头答道:“认识,是我们的汉语文老师,她就在那里。”学生顺势一指,拉姆卓玛确实在前方花坛边,不到十米。一群学生正围着她听她说着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但尼玛瞬间失去了勇气,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她,思绪焦灼,内心彷徨,赶紧把东西交给了两个学生。
拖拉机再次启动,那两个学生早已到了拉姆卓玛身边。车斗里的尼玛埋着头,躲避着拉姆卓玛,躲避着与她擦肩而过。
没一会儿,他微微抬起头来,却发现拖拉机即将到达大门口。他又后悔了,想看她一眼。不因羞怯而羞怯,不因难堪而难堪,愿来一次灵魂的对话。他挺直了腰杆,勇敢回眸。
他看到了她,她也在看他,目光在那一瞬间发生了碰撞,却是绵绵的柔情,真诚而坦然。曾经的纠结,曾经的迷茫,曾经的阴霾,在温暖的目光中化作一片明媚。
他笑了,她也笑了。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