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志民
老于的公开课终于登台了。
大教室里一派肃穆,细看后面有点零乱,除了隐隐约约的耳语闲聊,还不断有从外校赶来听课的人进进出出。前几排的学生却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平时下课那样的热闹气氛。已经习惯了的学生知道今天又要上公开课了,下课后上完卫生间,学生之间也不闲聊和追逐打闹,一直悄无声息地呆在教室,连零食也不吃,静候上课的铃声。冷落的秋日下,整个教室有点印象派绘画的味道,笔触细碎,氛围悠远。
熟悉这间教室的鸟儿被巨大的陌生氣息吓得不敢靠近窗前。黑板、讲台、课桌、地面皆一尘不染。穿校服正襟危坐的是本校师生,秃顶、杂装、目光混沌、始终微笑着的是权威和领导,泾渭分明;外校来的以青年老师居多,时装频现,衣袂闪动。
老于顶着一头似有似无的浅发、踱着方步上了讲台,目光扫向前面几排的学生,向青春微笑着,拱手如见大宾。他似乎想用发型向学生传递潜台词——黔首浅草,亦能没马蹄;暴秦之恨,更行更远还生。老于觉得自己的发型也是课堂导入语的一部分。
“司马迁为什么专门为荆轲写一篇‘列传?”老于前一天留给学生一道思考题。换句话说,荆轲刺秦王这一史实有什么传承的价值和意义?仅仅为了讲一个杀人未遂的故事或者因司马迁偏爱荆轲让其青史留名吗?如果是为了留下精神火种,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呢?
老于站上讲台,气聚神凝,先目光流转,再环视低垂,如面君王。“在一个民族阴盛阳衰,沐猴而冠者多、舍身证义者少的时代,司马迁为华夏民族画出的这张原始基因图,让迷失者能够按图索骥,重塑民族精神脊梁……”老于认为好课应顺乎人性人情,天趣盎然的东西应该守真守拙,先松土,再均匀地缓浇水,才是王道,课堂语言还是如潺潺流水一样温婉曲敧、随物赋形为妙。他把自己的思考作为探究课文的开场白,删繁就简,先声夺人,将荆轲的历史背影和精神气质寥寥几笔画成一幅简笔画——我武维扬。
“1924年黄埔军校正门贴着这样一副对联:‘嘉宾戾止,我武维扬。中国古代镖局在走镖时往往也会在镖车上插一面‘我武维扬旗帜,同学们知道‘我武维扬的意思和来历吗?”
“止”和“维”是助词,黄埔对联的意思是:欢迎贤才俊杰,扬我华夏武威。
老于轻点鼠标,屏幕上显示周武王的《尚书·泰誓中》:“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
老于的普通话略带方音,中气十足,音调起伏,似空旷中衡阳孤雁的鸣叫,隐隐夹杂着刀剑碰撞的清脆金属之音。老于渐渐感受到教室升起的腾腾热气,一缕缕一股股汇聚成团,仿佛盛夏原野蒸腾的阳焰,拉扯得眼前的许多人影有点变形。老于说:“‘我武维扬这四个字,是祖先的誓言,也曾是华夏的图腾和原始基因之一。”说到这里,老于心底涌起声调变化多端的岭南古音、百越的古名,还有被五祖弘忍称为“獦獠”最终却成为文盲圣贤的惠能,心中有几分莫名的向往和沧桑。
导语虽简,却不是快餐文化那种简,而是大道至简那种简。全场觉得老于似乎把他们带到了古代。老于没有对周武王的誓词做过多解释,简笔画不需如工笔画那么纤毫毕现。工笔画流行的朝代,大多高颜值低武力,看看弱宋就知道。老于更喜欢泼墨大写意,空灵有气势。墨恣意地洒下去,浓淡润枯,再用折钗股、屋漏痕的笔法就势落笔,便成了势。天清,就点染些山居人家;云淡,就添头逆风耕土的老牛;春和日丽时,就隐约涂一点清淡色彩,意与境就天然浑成了。荆轲与秦舞阳是神龙与猛虎的区别。荆轲胸有势面无欲,神勇之士;秦舞阳只是“肌肉男”,血勇之人。秦舞阳用拳头打败拳头,荆轲用灵魂驱赶灵魂。
老于点击鼠标,更新了屏幕上的画面,一枚国玺呈现在巨大的屏幕上: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大秦一统天下,从此,华夏有了始皇帝。
历史在幻灯片中飞驰,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老于缓缓破题:“荆轲刺秦前,诸侯林立;荆轲刺秦后,天下一统。历经坎坷的和氏璧成了大秦国玺,刻上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后又历尽辗转。王莽篡汉,国玺曾破一角,现已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突然一学生举手问道:“那荆轲算是悲剧英雄还是喜剧小丑?”这个问题本来打算放在结尾时再谈,学生昨天认真预习了文本,问题被提前了。
老于略一思索,回答说:“战国时期,阳刚烈血与密室阴谋、纵横捭阖与攻城掠地交相缠绕,‘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秋功过,任人评说。但必须记住,是那些烈士、壮士、智士,甚至某些荒诞不经的思想和行动,共同构筑成九死不悔的华夏进取和奋争精神,共同托起我华夏飞龙在天。战争有胜与负,进取和奋争精神是没有胜负的。狮子捕食疣猪是命运的安排,疣猪奔逃是生命的权利和本能抗争;疣猪迎面用獠牙刺伤狮子转身再跑是勇敢无畏,往低矮的丛林钻,借丛林荆棘迫使狮子放弃是智慧。荆轲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他是大写的人,一个追得秦王在秦宫乱窜的神勇之人。秦王扫六合,打烂了诸侯的脸,荆轲入秦廷,打晕了秦王的头。”教室里一阵轻笑。
老于停顿了一下,恍惚间自己变成了小时候在茶坊中最崇拜的说书人。讲台上放着老于随身携带的一杯专门用清冽井水泡的浓茶,老于把粉笔当作醒木,轻轻在讲台上一拍,“啪”的一声粉笔断成了两截。但老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在说书,供在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之中没有说书人。士不应该是说书人,即使落魄,也得是“奉旨填词”的柳永,即使站在百家讲坛上,也得是说书大师柳敬亭的老师莫后光,务使技近乎道,不做媚俗之态。
下一张幻灯片,突然变成与课文内容毫不相干的两株大树,一株在原始森林恣意野性地怒长,另一株在悬崖的石缝间倒挂。倒挂在悬崖的大树,给老于一种刀欲劈、山若倾的感觉,老于浅发欲竖,不由得奋神一振。
课堂渐入佳境,老于觉得有很多话要说,语调渐渐高昂:“这就是春秋战国那个时代。那时,华夏青山葱茏,满地青春,正当年华。仁爱,是圣贤们自用、自利的理念,还没有从心里移到嘴上来‘卖萌讨巧。商鞅之法,开放、纳士、激赏军功,人才与财货自由流动,王子与庶民同罪同功同爵;智与勇,是用来为国立功、为民谋生、为己立名的。那个时代,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客卿,专门授予任高级官员的他国之人。荆轲等许多名垂青史的文臣武将都担任过不同诸侯国的客卿。那个时代,虽然动荡不安,但是讲政治规矩,强国之王令行于边陲,人才之智勇兜售列国。教化生成忠孝礼义,礼乐熏育人心,由人心成就社会风气,言由衷,心役物。儒家还没有演化成刻板教条和外在桎梏。”
老于嫌幻灯片静态而缺乏生命活力,人与电脑不能完全合一,干脆不再播放。他决定后面的内容完全清唱。
“易水畔,太子带领一行全身着白衣冠的队列缓步而来,像进行某种仪式。然后静立在一片空地上,目光虔诚,神情悲愤。高渐离陪在荆轲身旁,一起唱着不太整齐的旋律。远处的地上时见尸体,这些尸体死时好像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张开的嘴似乎在悲戚地吟唱着什么,荆轲好像看到了自己童年经历过的饥饿和流离,看到了无数赤身战士手拿长矛弓箭,义无反顾地冲锋,那些出窍的灵魂升上了天空,藏匿在头顶低沉黯淡的烟云里徘徊。唱声戛然而止,荆轲诡异地感觉到,这些灵魂一定会一路尾随自己去秦宫!所有人都随太子丹起身,纷纷鞠躬,恭敬地说着什么,荆轲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还在随刚才的旋律收缩扩张。荆轲知道自己是卫国人,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与周天子同基因。”
老于顿了一顿,惬意地伸展双臂扩了扩胸,以此来放松课堂也放松自己。听课者见惯了仪态端庄、言之凿凿的课堂,对老于生活化的肢体语言轻轻地会心一笑,凝重的教室气氛变得轻松了些。老于不屑于细讲接下来的荆轲“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这样的细节。龌龊行贿是历史的常态,却不是历史的主流,尽管这个细节差点害死了秦王。老于准备直接进入课文的高潮:刺秦。
终于“图穷而匕见”了。一种惊天下、主沉浮的意气从心底涌起,老于觉得浑身筋骨盘虬,如倒悬于岩石中生长的那棵曲敧纠结的树。老于情绪昂扬,更加觉得电子屏幕放映的那些幻灯片太呆板,哪会有活人的精气神?他站在讲台一侧,如立身于秦王的几案旁,沉静地微笑,徐徐诵读“右手持匕首揕之”一句,语调尖锐而长,好像要用声音穿透秦王的胸膛。然后睁圆眼睛,退后两步,用厚实的腰背靠了一下投影屏幕旁边的墙壁,如虎蹭痒。教室鸦雀无声,目光笼罩着老于。霎那间秦王绝袖绕柱而逃,老于轻轻一跃,如同跃过列国,从方方正正的井田一跃至长城之巅,秦王的太阿宝剑虽利,但锋芒在鞘百姓在野,利有何用?虎狼之士,尽在殿下。十步之内,人可敌国。
老于把手中的粉笔头化作匕首,似怒熊奋臂,望空一掷,好像楚兵向阿房宫投火把,好像苍海公向秦王掷铁锥,粉笔头“啪”地击中教室右侧的墙壁,那面墙犹如秦殿的金丝楠巨柱,发出清脆的回声。老于感觉到教室前前后后的听众,眼中、心中都腾腾地升起火苗。老于确信,真正的华夏、炎黄、诸子百家,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即使墨子的非攻,也是先有利器热血,后言兼爱、止战、利天下。
“王负剑,王负剑”,从刀丛中一路殺过来的秦王猛然醒悟:在腰的剑是装饰,王者戏子都一样,在手的剑才是武器。他推剑至后背,如背负青天。荆轲立马左腿被斩断。老于一口气讲到这里,不由得有点喘气。满教室的人也都微微张开了嘴,似乎缺氧造成了神浮气短。
荆轲感觉自己的血正在快速流淌,几近于尽,眼前幻影晃动,黑影重重,阶下那些诸侯卿大夫统统变成了黔首,天下的血流成了河,逆黄河而上,汇入咸阳,秦王被血色环绕,膨胀欲裂。荆轲突然感到自己全身每一滴血都在跳跃欢唱,他知道自己即将在涅槃中解脱。如果灵光不昧,愿自己来世仍往生于华夏某处,与高渐离一起击筑吹箫舞剑踏雪。他依稀感觉到又不太可能。
那幅摊放在秦王几案上的督亢地图,边界线在一点点消失,图中黄河之堤不断长高,督亢一点点放大成整个华夏,而后又快速缩小,飞入秦王的长袖中。荆轲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背靠柱子箕踞而坐,支撑起残躯,靠在金丝楠巨柱上,大骂一声,如京剧的拖腔,绕梁不绝。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回光返照,浑身不停冒着如珠如油的绝汗。荆轲觉得自己刺秦之行已尽兴,他下意识地飞出了匕首,无憾地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个自选动作。黑黢黢的匕首在巨柱上停止了颤动,荆轲笑了。他依稀看见前朝的春秋五霸、屠夫白起,后世的腐儒董仲舒、掉光了胡子的司马迁,一个接一个从另一个世界轻飘飘地降临下来,共同凝成了一块无字碑。黑色、红色一点点沉淀下去,刹那间荆轲眼前清亮如晨曦。黄河九曲,大地百川,变得清晰如掌纹。百川投一海,海不藏一滴而自用。天不藏私,海河晏清。
秦王目眩良久,大殿死一般的寂静,隐匿在秦王座椅后面负责记录秦王言行的史官书记员,手一抖动,一滴浓墨掉在竹简上,又顺势流淌到地面,他就势写完了“燕”字下面的“火”,地面那滴墨像一点火星,他用脚踩踏了几下,想去掉痕迹,但墨迹入地三分,宛然若新。
讲台上的老于,顿悟梁启超所膜拜的“少年中国”的真正内涵!老于灿烂地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徐夫人的匕首一样闪亮。
那是激情理智、大智大勇、为抗争、为实现人生价值笑面死生的中国!那时中国,墨子制作的鸟儿在天空飞三天不落,姑射山有神人入水火不浸,曲阜孔子奔走列国不倦;那时中国,百家著述流布于坊间俚巷,鬼谷子藏于深山培养栋梁之材,老子紫气袅袅西出函谷关隐逸,留下伟大预言:“秦将大出于天下!”台下的听众被老于半实半虚的课文演绎惊呆了,发现课文文字里面居然有这么多的舞台背景,这么动听的故事。青春的眼睛里闪耀着无限神往。
老于缓缓转过身,如出定的高僧,在黑板上写下两句话作为结束语:“苟中国之少年如斯,则少年之中国无疆。”下课铃响了,铃声是温婉的《大长今》主题曲,老于哼着这首曲子走出了教室。
讲完公开课,老于一身如释重负,如诞麟子。周末,上高中的儿子回到家中,闲谈中评点臧否学校的老师,说某某讲得不好,某某很好,头头是道。老于很惊讶地问他:“那些你认为好的、差的教师都教过你吗?你说得这么肯定?”儿子不屑地回答:“哪个老师好,哪个老师不好,全校学生谁不知道!”老于豁然开朗,最公开的公开课原来在这里呢。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