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都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当今,心理健康问题日益突出,人类疾病谱系的重心已由病毒性和传染性疾病向肿瘤、心血管病等慢病乃至心理性情绪性疾患转移。据有关卫生部门推算,我国目前有心理健康问题的人已达到上亿人,其中包括抑郁在内的情绪问题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及时有效地调控不良情绪已成为保护身心健康的“第一道防线”。而在各种心理治疗方法中,心理干预的方法具有一定的优越性。研究表明,使用心理学方法治疗抑郁症的效果明显高于药物,且复发率仅为14%,远优于药物治疗。因此,研究心理干预和心理治疗的原理与作用特点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用价值。
在针对不良情绪的心理调节策略中,认知重评(cognitive reappraisal)是一种基本的重要调节手段,它是指当事人通过改变当前情境的理解和认识从而改变因情境带来的情绪影响,尤其是不良影响。比如,人们可以通过对一个令人不快的应激性刺激的重新评价来改变被唤起的不良情绪体验。看到一条蛇的照片,你可以暗示自己“这不是条毒蛇”或“这只是一条在玻璃柜中展出的蛇”来降低自己的恐惧感;一个癌症患者可以通过“癌症使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体验生命的意义”或“癌症使我与亲人和朋友的关系更近了”这样的积极认知来缓解致命疾病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认知重评是目前最具代表性的心理治疗方法之一,也是认知行为疗法中所包含的基本调节策略之一。研究者对这种在实际的心理治疗过程中可能是极为复杂的干预技术进行了简化和提炼,使之成为一种可在实验室条件下严格地控制和精确地检验的实验模型。
鉴于认知重评在心理治疗和情绪调节中的重要性,近年来有很多关于认知重评的实验研究工作,其中,探讨得最多的是关于认知重评在不良情绪调节中的作用问题。例如,研究证明,认知重评能够有效地改善主观的不良体验及与之相关的生理心理指标,如心率、皮电、血压、免疫反应等;事件相关诱发电位(ERPs)研究发现,认知重评能够降低LPP等与情绪唤起相关的脑电成分的幅度;功能核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表明,认知重评策略的实施与前部扣带回(ACC)、背侧和腹侧前额叶(PFC)、颞顶联合区(TPJ)等负责认知控制和表征转换的脑区以及脑岛、杏仁核等表征躯体感受和情绪唤起的脑区的激活有关。例如,研究发现,认知重评会伴随腹外侧和背外侧前额叶皮层激活水平的升高,并降低与负性情绪体验相关的杏仁核和脑岛的激活水平。因此,认知重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借助于额叶的认知控制功能来实现情绪调节的策略。
然而,这样一种看似合理的情绪调控策略却可能存在致命的潜在困境,它是假设我们每个人都是处于理智清明、心平气和的情形下进行情绪调节的。但实际情况如何呢?假设你与爱人外出旅行,在旅途上已经极度疲劳而且又遭遇诸多不顺,这时,对方对你埋怨不止,甚至恶语相向,你还能平心静气地想“这只是因为爱人太累心情不好,此时更需要我的关爱和呵护”,从而使自己转怒为喜吗?有趣的是,近年的脑科学研究从机制上揭示了这种原理。原来,我们通常所持有的清明的理智状态,其实是我们的大脑在没有特别强烈的外来刺激或应激的情况下,拥有的一种以额叶的认知控制机能为核心的心理“常态”。在额叶控制之下的“平常心”虽然样样都好,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额叶的功能特别容易受到应激因素的影响和干扰,一旦遭遇应激,额叶功能就会严重下降,失去认知调控功能。比如,大家平心静气、淡定从容地在听演讲,突然发生了突发状况,大厅开始剧烈摇晃,或者家里出了事,人们就会马上处于紧张的应激状态中。此时,主管和执掌我们头脑的不再是额叶,而是皮层下的杏仁核等情绪核团,这些核团一旦激活就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心态就陷于抓狂,平时养成的修养气度、睿智学识都不起作用了,因为那些原本是额叶的认知控制之下的常态功能,此时因额叶功能的减退而失效。
2013年,美国纽约大学A. Phelps教授领导的研究小组在PNAS发表了一项可能会对心理干预和治疗手段的研究产生深远影响的报告,他们通过实验证实,如果人们在使用认知重评策略之前给予他们一个小小的应激(如将手在0到4度的冷水中浸泡3分钟),则会由于体内所产生的应激物质对额叶功能的阻碍,从而导致认知重评情绪调节策略的失效,也就是说,认知重评在平时是有效的,而一旦遭遇应激,恰恰在你要用它来调控情绪的时候,它会“掉链子”。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认知调控作为目前最重要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策略,其临场可用性究竟有多强?众所周知,在真实的生活中,需要实施情绪调节的情境往往伴随应激,而这意味着那些人们事先准备好的认知调控策略,在需要使用时却并不能奏效。在“5·12汶川大地震”心理援助工作中,笔者注意到受灾群众的心理能量与额叶执行控制功能因巨大的应激而急剧下降,因而无法有效实现情绪的调控和改善。
那么,如何克服这个困境呢?最理想的方法,就是帮助个体运用在真实的应激场景中仍然能派上用场的情绪调节策略。十年前,笔者在中科院心理所工作时,曾与易飞华通的脑电专家吴一兵先生一起做了一个“脑思南”装置,它可供两人同时竞技其特定的脑功能指标,比谁的更好。关键是,我们设定的脑指标与人们的心理专注和放松有关。这样,“脑思南”就制造了一个具有悖论性质的场景:那些越是想赢或者越是想表现好的人就会越紧张,就越有可能会输掉这比赛,它要求赢者具有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放松自己的能力。那时,笔者和心理所的罗非教授带着“脑思南”在北京游走,试图找到真正拥有心理“定力”的高手。我们测试过许多人,一些有过正念训练或禅定功夫的人以及一些艺术家表现优异。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我们参加一个大会,找了一些人进行脑电对决。此时,一个开朗大方的女士自告奋勇主动要求试试,试的结果居然是无人能敌。我们找到以往测试库中高手和她比,在她面前也只能是甘拜下风。原来她是某竞技性体育项目的国家队成员。
笔者由此受到一个启示,临场的抗应激能力不是在平心静气的状态下养成的,而是在无数次激烈的对抗和应激中磨炼出来的,淡定从容才有真正的生态效度,否则就是纸上谈兵。笔者曾就此与首都体育学院的王守恒教授交流过,他曾参与国家篮球队的训练。他表示,运动员平时练成的高超投篮技巧,在高度紧张和应激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发生技术变形。因此,他们采用生理记录技术,使运动员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比如通过剧烈运动使运动员的心率达到极高的频次),然后再要求他们进行投篮,结果发现:在这种高度应激的状态下获得的技术技巧才能够在临场正常发挥。因此,真正处变不惊的抗应激高手,一定是在激烈的应激中练成的,在和风细雨中是学不到也训练不出在大风大浪中的那份淡定从容。
史载,有一次苏东坡写了一首“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诗,让人送给佛印禅师,禅师回了两字:“放屁”。东坡看后勃然大怒,亲自渡江上门兴师问罪。禅师回复说:“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也许,苏东坡在写诗的时候确实是达到了“八风吹不动”的境界,不然不会把诗写得如此传神、气势磅礴。但这个状态的前提是没有人去刺激他,一旦有人激惹,他冲冠一怒,额叶功能失灵,马上从超越的精神境界变成了凡夫俗子。所以,我国古代的禅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在理想的常态下获得的精神境界并不能有效地迁移到危难的时刻和考验的关头。王阳明曾说:“世人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也许很多人都动过蔑视“得第”之心,这并不稀奇,但要做到得知自己不能“得第”时仍然“心不动”,那就难了。“心不动”就是在高度应激的情况下仍然保持从容镇定。据说,王阳明在平定宁王之乱时,处变不惊,指挥若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而且还坚持讲学,诲人不倦,“此心不动”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恐怕只有经历过无数磨难、多番顿悟和解脱的人才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