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琪
一直以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都以意识流的写作技巧闻名,而意识流不同于传统的创作手法,它的结构零散,行文以人物的想象或情绪为主导,时间与空间被无限延伸和放大,过去与现实相互交织。在这样的文本中,单一的人物形象并不以流畅的完整的部分示人,代之以碎片化的形式出现。《达洛卫夫人》一书以达洛卫夫人命名,从她准备晚宴的一天清早到晚宴的结束为起始,展示了以达洛卫夫人为中心的交际圈一天的状态。文本通过钟声、话语、碰撞等外界契机,将叙事视角从不同人物的身上进行切换。向读者展现了一幅以达洛卫夫人为中心,其他人林立其中的图景。伍尔夫曾在日记中明确地阐述了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和社会意义:“在这本书里,我要表达的观念多极了,可谓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与死、理智与疯狂;我要批判当今的社会制度,揭示其动态,而且是最本质的动态……”[1]p.99克拉丽莎·达洛卫是达洛卫夫人的全名,然而,通过文本的叙述,她似乎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婚前的克拉丽莎,另一个是婚后的达洛卫夫人,从她婚前婚后两个不同交际圈的朋友眼中,她的性格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判若两人。本文将通过分别叙述克拉丽莎·达洛卫不同时期的形象,将其整合为一,探寻她性格的变化之源,矛盾之处,从而更深入地理解这一典型形象。
克拉丽莎在婚前的生活主要集中在老家布尔顿,恋人彼得、朋友萨利、家庭聚餐、野外游玩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那个时期的克拉丽莎对生活抱有极大的热情,她以少女童真纯粹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一切。小说开篇就以伦敦的清晨引起克拉丽莎对从前生活的怀念,“那儿清晨的空气多新鲜、多宁静,当然比眼下的更为静谧:宛如波浪拍击,或如浪花轻拂;寒意袭人,而且(对她那样年方十八的姑娘来说)又显得气氛静穆。”[2]p.1对往日的留恋,往往与现实的迷惘相交织,过去生活的场景多次浮现在达洛卫夫人的脑海。“往日,在布尔顿,当她摆正椅子,在书架上理书的时候,感到无比的乐趣,洋溢着青春的欢悦,沉醉于生命的流程中,从旭日东升到暮霭弥漫,都异常欣喜地感到生命的搏动。”[2]p.176这种意识流的表现手法,顺利地将读者带进克拉丽莎混沌的内心,感受她思绪的变化。“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环,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的、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掺入一些外部的杂质,这难道不是小说家的职责吗?”[3]p.145伍尔夫认为写作应该表现生活那种混沌的朦胧的特质,反应人物内心对外界变化的感受。因此在文本中,正是通过这些跳跃式的片段或事物,展现克拉丽莎内心的波澜。
过去的情人彼得·沃尔什常常能引起克拉丽莎所隐藏的热情。即使多年以后,克拉丽莎面对伦敦的清晨依然能记得在相似的环境下,彼得对她说的关于大白菜的话,“他的信总是写得非常枯燥乏味,倒是他的话能叫她记住,还有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以及他的坏脾气,千万桩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而——说来也怪!——类似关于大白菜的话却会牢记心头。”[2]p.2尽管在克拉丽莎心中,彼得并非托付终身的良配,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与彼得在一起是愉快的,让人神往的。克拉丽莎拒绝嫁给彼得的原因是,她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有一点自主权,与理查德相比,彼得总是非得把每件事都摊开来,紧紧相逼。在笔者看来,克拉丽莎拒绝彼得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彼得总是能看到克拉丽莎灵魂中的缺陷,并直言不讳,“他把她骂得多厉害啊!他俩争论得多激烈!他说她会嫁给一个首相,站在楼梯顶上迎接宾客。他称她为地地道道的主妇(她曾为此在卧室里哭泣),还说她天生具有这种平庸的气质。”[2]p.5因此,即使克拉丽莎深爱彼得,也坚决地选择了理查德,“多年来她私下里忍受了这份悲伤和苦恼,犹如利剑钻心”[2]p.6不难看出,无论是在克拉丽莎的记忆里,还是彼得的回忆中,克拉丽莎都是以一个感情激荡,热爱与恋人争辩的形象出现的,然而这种性格在克拉丽莎成为达洛卫夫人后,没有了表现的机会。只有在彼得突然拜访达洛卫夫人的时候,她再次感受到了内心那激动、热烈的情感,只是她明白这种感情与达洛卫夫人向来所表现的矜持、冷静相悖,所以才会生出“自己好比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她的卫兵都已沉睡,任何人都可以溜进来,看见她躺在荆棘丛生的地方。”[2]p.40她对彼得多年的想念,对他所爱之人的不屑都压抑在冷漠的态度中。
王诗琪近照
克拉丽莎年少时的热情还投放在了好友萨利的身上,作者有意为她们的友情带上朦胧的同性恋色彩。相比于克拉丽莎年少时的热情激烈,萨利则是她的加强版。萨利带给克拉丽莎的第一印象是“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烟。”[2]p.29双手抱膝意味着萨利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对应于她与父母不好的关系,坐在地板上抽烟的行为完全是对淑女标准的反叛。“她具有克拉丽莎最爱慕的那种独特的形象: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一种近乎放浪的性格,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顾忌,这种性格正是克拉丽莎缺乏的。”[2]p.30克拉丽莎热爱与萨利在一起,她们看书、插花、吃饭,仿佛最亲密的姐妹花。萨利毫无顾忌的言论、在室内赤裸的放肆行为无不引起了克拉丽莎内心中热情的火焰,她主动地靠近这个与她如此不同又能和谐相处的朋友。“她对萨利的感情又纯洁又忠诚,不同于对男子的感情。毫无私心,而且,还有一种只能存在与女人之间,尤其是刚成年的女子之间的特性。对于她来说,这种感情始终是保护性的,它的形成来自于一种合谋,一种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必然会把她俩拆散(她们谈起婚姻,总把它说成灾难),因而就产生了这种骑士精神,一种保护性的感情。”[2]p.31上文谈到萨利在放肆的行为底下实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的家境、与家人的关系远远不及克拉丽莎,在这一方面,克拉丽莎无疑是占着上风的,但是萨利的热情奔放又深深地吸引着克拉丽莎,使她对萨利产生一种既保护又羡慕的情感。在与萨利共同用餐的前夕,克拉丽莎怀着一种与深爱的恋人约会的心情,梳妆打扮,甚至心领神会了奥赛罗式心情——要是此刻死去,那将是莫大的幸福。这种朦胧的同性色彩,恰恰是伍尔夫所提倡的“双性同体”的思想所在,“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因素,另一种是女性因素;在男人的头脑里,是男性因素压倒了女性因素;在女人的头脑里,是女性因素压倒了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两种因素和谐相处,精神融洽。”[4]p.154面对萨利,克拉丽莎性格中刚性的男性因素发挥作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围绕在萨利附近。总而言之,年少时期的克拉丽莎保持着内心的火热,尽情享受着与恋人、朋友、家人的相处,在她端庄矜持的举止下,激荡着少年人隐晦又热烈的感情。
婚后的克拉丽莎成为了达洛卫夫人,被冠了夫性的她仿佛异化成了另一个人。在外人眼里,她是理查德的夫人,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她成为一名“房中天使”,整日为丈夫打理家庭,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被束缚在家。朋友斯克洛普·柏维斯认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她带有一点小鸟的气质,犹如碧绿的鲣鸟,轻快、活泼,尽管她已五十出头,而且得病以来变得异常苍白了。”[2]p.2花店老板皮姆小姐同样喜爱这位贵妇人,“皮姆小姐曾得到她的恩惠,因而觉得她心肠好;确实,好多年以前,她就是个好心人,非常和善;可是今年她见老了。”[2]p.11在这些人看来,达洛卫夫人不坠贵妇人的风范,她的和善为她的富有增添了让人羡慕而又敬佩的色彩,但是一向能看透克拉丽莎灵魂缺陷的彼得,与克拉丽莎再次重逢后,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她这种状态背后的冷漠。彼得与克拉丽莎相识于彼此感情最热烈的时候,在他眼中的克拉丽莎虽然有着诸多缺点,但不失可爱聪慧,目睹克拉丽莎婚后平庸如死水的生活状态,他不禁烦躁激动,“他认为,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就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2]p.37他深知克拉丽莎的性格,生活在以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烛台等华丽物件包围的房子里的克拉丽莎只不过是一个被折断双翼的鸟儿,失去了对生活洞若观火的直觉,也失去了自由飞翔的机会。
对于婚后生活所给予自己的一切,达洛卫夫人有其独特的感受。小说以达洛卫夫人独自出门买花开始,就暗示了一种游魂般孤独的状态,她漫步在清晨的伦敦,表面上看是一个打扮入时举止优雅的妇人,但是她的内心状态却极度复杂,她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在中徘徊。她常常会产生一种“顿悟”式的感觉,面对着日常的街道店铺,她的思绪却会不自觉地飘向对生命无常的恐惧、对战争的厌恶、对自我的压抑,“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领神会……唯有一个片断,却包含生活的全部意义。”[5]p.56正是这一种顿悟在混乱的时序中构成叙事时间框架与叙事场景,构成倒叙与联想,表达作者的深层意识,引领读者完成了一次心灵之旅,挖掘了“内在真实”,寻觅到永恒的瞬间。
在“顿悟”中,她渴望能够重度人生,希望“像贝克斯巴勒夫人一样慢条斯理,举止庄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般对政治有兴趣,在乡下有一幢邸宅;及其高贵,极其真诚。”[2]p.8伍尔夫曾在长篇论文《一间自己的房子》中提过,一个女人如果想创作,那么至少要拥有少量的金钱和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同理可证,如果妇女希望提高社会地位,学习某种技能,同样需要以上那两个条件。伍尔夫所处的时代正是女性意识开始逐渐萌发,妇女力量正在逐渐壮大的时期,她看到男性的中心位置在各个层面依然无法撼动,实现男女的平等可以说还有着漫长的路要走。在她看来,实现男女平等的首要条件即是妇女必须有独立的经济地位。[6]p.11达洛卫夫人所渴望的改变意味着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不依附男人,成为独立自主的人,但事实上,她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文化程度较低,嫁给理查德后,更是时刻以贵妇的标准要求自己,这就使得她性格当中热情如火的自我没有机会得到燃烧。
在自我意识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达洛维夫人与丈夫理查德、女儿伊丽莎白相处,也是冷漠如水的。当得知布鲁顿夫人邀请了丈夫参加午宴的时候,她担心的不是丈夫移情别恋的可能,而是害怕看到布鲁顿夫人萎缩的脸。面对理查德难得的献花行为,达洛卫夫人懂得什么样的表现才能满足理查德的感情,她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这种行为,正如她在与理查德短暂的交流后竟会产生“凡是人都有一种尊严,都有独处的生活,即便夫妻之间也不容干扰;必须尊重这种权利。”[2]p.113对于女儿伊莉莎白,达洛卫夫人赞扬她所继承的美貌和灵动,却忧心于她与基尔曼小姐的交往,她认为基尔曼小姐会带坏她的女儿,但是她却没有直面与女儿谈论这个问腿,正如她对丈夫理查德一样,尽管与他相处有非常多的不适,她却从不积极地去改善这些问题,这才是达洛卫夫人对待婚姻对待家庭真正冷漠之处。
克拉丽莎·达洛卫形象异化的直接原因是婚姻。对于未婚时的她来说她是克拉丽莎,但是奇怪的是,文中并没有交代克拉丽莎原来的姓氏,只有在克拉丽莎嫁给理查德后才有了完整的名字——克拉丽莎·达洛卫。“当克拉丽莎成为达洛维夫人后,名字随夫姓给予了她社会地位和身份,虽然理查德尊重她的个人空间,她却没有经济上的独立。”[7]克拉丽莎婚后走在大街上,她意识到“如今她是达洛卫夫人,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卫夫人。”[2]p.8然而,姓氏的完整并不意味着人性的完整,克拉丽莎在成为达洛卫夫人后,从前热烈如火的性情熄灭了,她必须时刻端着达洛卫夫人的架子。姓名是人类社会进化的产物,每个人的姓名代表着她的性格、她的社会地位、她所属的群体,但是有了完整的姓名却失去了人性应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到底是喜是悲,这是伍尔夫留给所有读者的谜题。克拉丽莎·达洛卫分裂的性格在最后的晚宴上表现的淋漓尽致,筹备了一天晚宴在小说结尾掀开了帷幕,达洛卫夫人对每一位宾客都说着,见到您真高兴,“那是她最糟糕的作风——貌似热情洋溢,其实矫揉造作。”[2]p.157她竭力表现着属于宴会主办者达洛卫夫人的热情与好客,但内心却觉得怪样,不自在。只有在老友萨利的到来时,她才真正地发自内心的欢迎,相比于对其他客人的客套寒暄,克拉丽莎与萨利“在客厅门口吻着,先吻这边脸颊,再吻那边;然后克拉丽莎握住萨利的手。”[2]p.162克拉丽莎表现出一系列热情洋溢的行为,她大嚷着与萨利说话,乐不可支。在整场宴会中,首相的光临,朋友的赏脸都使达洛卫夫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所有这些装腔作势、得意扬扬,都有一种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层,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2]p.164
真正让克拉丽莎意识到自己分裂状态的是赛普蒂默斯的死讯。在宴会最酣时,达洛卫夫人陡然被赛普蒂默斯自杀的消息所震倒,她瞬间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青年产生了同情甚至同感,因为她也曾感受过死亡的气息,“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的灾难——她的耻辱,对她的惩罚”[2]p.176“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自杀了的年轻人。”[2]p.177如果说克拉丽莎把内心的怪物藏在了深处,那么赛普蒂默斯则是被怪物同化了的人,他在战场上所受到的精神打击使他常常出现幻象,他对死亡畏惧,同时也向往死亡。正是他的死亡激发了达洛卫夫人求生的欲望,曾有论者提到,塞普蒂莫斯与达洛卫夫人分别代表了伍尔夫“双性同体”的性格。在此之前,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达洛卫夫人都是处在一个混沌的状态中,究其原因,是死亡的迫近使她迷乱。文章提到,她此前生了一次大病,大病使得她意识到自己青春不在,“现在她不愿对世界上任何人说长道短。她感到自己非常年强,却又难以形容地老迈。”[2]p.6大病之后,她独自住在斗室,忍耐着婚姻的孤独,然而最后她逼退了死神的威胁,痊愈了。因此,她在听到陌生青年的自戕时,才如此感同身受,她也曾想过放弃生命,重度人生。此时,对面房里独自一人的老太太给了克拉丽莎活下去的希望,这个老太太在文中曾多次出现在克拉丽莎的视野里,在她枯萎的生命背后,有着对人生顽强抵抗的意志,克拉丽莎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青春远逝,丝竹声远,而自己恢复到生命孤单而又安详的状态,因此“他干了,她觉得高兴;他抛掉了生命,而她们照样活下去。”[2]p.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