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擅长发侧芽,令早春朦胧于
我们有时可以逃离
已变形的铁屋,将天真
消化为天真的计谋。荷塘边,
它们是安静的伙伴,安静到
时间也无法出卖它们的安静。
不管你使多大的劲儿
将它们拽向你的好奇,
它们仍会弹回到风景的摇篮之中。
它们的蒴果小得令你奇想到
紫燕的口粮。为了秀一秀
父亲的榜样,我确实用它们的枝条
编织过一个简陋的篮子;
但好在这样的事,你拥有
最终的衡量权。尽管你刚吃了
半个苹果,它依然是
世界上最伟大的篮子,
绝对盛得下心爱的一切。
你准备把你的所有宝贝
都放到里面,过一过瘾;
至少要让玩具熊抱着布老虎,
体会到从未有过的震颤。
风味独特,酸甜到
从最初的童年,你的成长
比邻它的生长,一直到
虽然隔着一堵墙,也无法阻断
它生长在你的成长中。
果树的陪伴培养的是
天性中的友善,我觉得
我很少会像在院子里种下它那样
赌对了一点什么东西。
伞状花序稍一撑开,
春雨就及时到绵绵;
果木之中,它的姿态偏于朴素之美。
人体之中,元素之谜
始于它知道如何在温火之上
慢慢搂紧荸荠和冰糖。
它是忠于记忆的果实,
通红到游戏即测试:橘子和山楂,
如果让你选,你会选山楂。
换一组,多增几个选项,
香蕉苹果桂圆和山楂,
如果让你选,你依然会选山楂。
冬枣脆甜,口感十足,
但如果二者必居其一,
你还是会选山楂;因为事情简单到
其他的水果都是买来的,
只有山楂,是我抱着你——
倾身向前,胳膊伸得直直的,
你终于从悬空的事物中把握到
原来好吃的红果果是可以
亲手采摘到的。
草丛的幽暗中,秘密小径
不交叉宇宙之谜,反而
从人生的死角里抽出
一条窸窸窣窣的线索——
我搂着你的影子,盲目于
我们竟然可以非凡地走向
盲目竟然比死亡还奢侈。
在我们身边,它羞怯犹如
你先于我们在它身上发现了
一个小小的向导。而在成人世界
太多的偏见令它的敏感垂直于
美德的匮乏。更深的沉溺
将我们带到它的刺面前——
不多不少,每一次触摸,
都会留下不止一个教训。
受惊时,它浑身卷成刺球,
给宇宙送去一个强硬的礼物;
但你一点也不怕,好奇如
我们本应是神秘的受益者。
放生之前,它蜷缩在阳台上
用了七天时间竭力扮演你的宠物。
小小的主人身上竟然埋伏了
那么多膨胀的责任。你最初的
平等意识来源于:全身布满尖刺,
它居然和我们一样也是哺乳动物。
安静的旁观中,照耀在它身上的星光
一直在美丽的黑暗中加班,
而黑暗在星光的歌唱里仿佛已失业。
它是你的灵感,僭越了童年的边界;
但更难得的,它也是我们共同的灵感,
僭越了世界的破产。它完美的警惕性
如同一具带刺的王冠,肉感于
可能的话,我们只想站在它那一边。
僻静的落叶,将我积累
在陌生的覆盖中。如果冷的话,
就让我听到那抓紧的声音。
或者,假如我们的倾听
最终并不以我们自身为
倾听的边界,那么,最后的虫鸣
也在加紧润色大地的安魂曲——
金色的记忆涌向你锋利的影子,
就好像在附近,幽亮的湖面
刚刚制作好一个宽大的刀鞘;
秋风中,人性的污点已开过刃;
无底洞算什么?当我从野鹅的叫喊中懂得
个人的悲痛不仅仅是无法测量的,
它并不屈从于故事的逻辑。
它也不浅薄于任何可能的比较。
事情的另一面,作为归宿,
大地和時间同样有限;
你深埋在纯粹的碧蓝中,
从另一群野鹅的叫喊里得到
新的催眠。悠悠浮云
如同洗白的靠垫,塞向你的软肋。
哦。时间的软肋又有何不同?
你的告别竟如此富有弹性,
将人父的悲伤垫高到
我必须坚硬成新的世界台阶。
跪下,我的眼泪就是我的膝盖。
跪下,我的心跳就是我的膝盖。
跪下,我的呼吸就是我的膝盖。
假如还有奇迹,今生今世,
我的悲伤就是你的道路。
一抬头,人生如戏
怎么沉默,都不如
碧蓝更入戏。忙来忙去,
原来一切都还需要秋风的点拨。
刚洗过的碧蓝,像新推出的
超级冷却剂,令悲伤无边到
木星仿佛又有了一道新光环。
舞台已移向秋日的天空,
难以想象碧蓝竟然替宇宙
过滤了这么多的台词:
譬如,我挣脱了我的角色,
但面具并未蒙上新的灰尘。
你的死,把人父的孤独
重新介绍给神圣;但新的情况是
时间比时光还偏僻。
我是我的新生,真的
就这么绕不开因人而异吗?
或者,从今往后,我是我最陌生的骨头,
真的还需要给试金石留点面子吗?
阳光很秋高,我将我
一点点喂给无边的碧蓝;
哦,亲爱的孩子,我能感到
你的胃口突然变得好大。
北方的秋雨下出了
南方的感觉。潮水和泪水
在你的影子里交流
如何缩影于天若有情。
燕园深处,灰喜鹊刚一展翅,
悲伤就在我身体里
飞快地换了一个姿势。
借幽灵一用,时光的线索即使断了,
萧索仍将辽阔地慰劳孤独,
就好像光荣属于起风时,
石头已不再是对象,
我最想踢的是死亡的屁股。
并且我不再担忧人父的愤怒
是否已出离神秘的力量。
多么春秋,从我身上
掉落的东西,假如你想知道
它像什么的话,
它介于落叶和刀光之间。
天坛东门对面,天堂的出口
仿佛也低调过一回。自然博物馆里
有一颗童心,像刚刚洗过的
时间的球茎,随着标本
突然换成巨大的恐龙骨架,
开始忽大忽小起来——
大的时候,像我中有你,
小的时候,像你中有我。
从节奏上看,变换很随意,
似乎毫无规律可循;
除非长大后你会追踪到
爸爸曾经的感触:自然的奥秘
并不害怕我们将它们陈列的
就如同仿真玩具店刚刚开张。
石斧的记忆带着狼牙上的小孔
涌向你睁大的小眼睛。
新的空间里,全是陌生的东西
原始到了自然的真相
只能靠自然的历史来想象。
身为人父,我更看重的是,
你的兴奋已构成纯粹的
超越年龄的人性经历,光滑得
近乎不断向未知的边界滑动的
一条单轨。有一瞬间,
我几乎想断定:世道如此晦暗,
最大的幸福莫不就是还有
一颗不知疲倦的童心
可供亲人们秘密地分享。
你的第一只壁虎
将我们重新带入古老的夜色。
仪式是临时加进来的,
你一点也不紧张,你的神色
新鲜得如同大象的背上正驮着
一只刚赢得了比赛的乌龟。
除了童话,什么都可能是
世界的漏洞。但是别着急,
看不见的缝隙环绕着
还没有来得及讲述的故事;
它是暧昧的闯入者,却正确于
家也可以是小小的生物博物馆。
它潜伏在想象的角落里,
从不担心角色的大小
会耽误它的疗效。它专治
成年人不相信分身术。
比好奇还专注,你看它的樣子
就好像它是一小截专门用来
疏通特殊管道的工具。
只有一种可能,成年后,
我被我死死堵住了。
而宇宙不过是后遗症。
但是,天真自有天真的秘诀;
你的问题永远都是我的出口——
爸爸,它真的会吃蜘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