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 这块诱人的蛋糕

李依蔓 裘雪琼 李依蔓 向荣

急促的闹钟把卢璐从美梦中惊醒时，时针刚过6点。她猛地坐起来，“有一种颤抖的惊悸”——两个女儿要放暑假了。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全年最热的两个月里，和她一样“沉迷工作，无暇陪伴，焦虑无比，疲惫不堪，沮丧虚软”的中年父母们，将不得不在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外扛起另一种“甜蜜的负担”——和自己孩子24小时无间断的全面接触和全心全意的陪伴。

她觉得自己有点晕，捧着心脏重重地跌回床上，像个皮球一样无力地弹了几下。送孩子们去上夏令营，似乎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每年3、4月，妈妈们的朋友圈就开始被五花八门的夏令营信息充斥，朋友、同学、宝妈们忙着互相推荐，给孩子找伴儿，天天被无数信息狂轰滥炸。在有一双儿女的以川看来，挑选夏令营已经成了“父母的必修课”，只要进了风起云涌的妈妈圈，就几乎“无人幸免”。

而在夏令营的从业者看来，这是一片巨大的蓝海，无数新的需求正在被点燃、引爆，渐成燎原之势。

有意思的标准很多元，

但“誰都知道什么样是没意思”

素雅质朴的传统日式建筑别具风格，从一尘不染的大玻璃窗向外望去，触目可及皆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天空明澈，空气清甜。一群欢声笑语的“林间小孩”穿过清风拂过的原始森林和彩虹般的广袤花海，仿佛走进了宫崎骏笔下的风之谷。

这是启行营地自主研发、运营的中国第一家专为青少年服务的海外基地，位于森林覆盖率70%以上、“大自然呈现最完整、最纯粹”的日本北海道。

只用了10年时间，这家营地教育机构已经涵盖4～17岁各个年龄层、覆盖海内外20多个国家、60多个营地的庞大体系。活动内容也从最初简单的“成长营”，“领袖营”发展成五花八门、寓教于乐的成熟系统。

今年夏天，启行与美国最顶级的Astro Camp合作在南戴河举办太空营，对方派来8名外籍导师，带着自主研发的设备，在营地装备了两个科学实验室。“孩子们乐坏了，不管男孩女孩，都特别投入，特别快乐，科学思维也得以培养。”赵蔚对《博客天下》说。

2017年，浙江省团校曾公布了一份对省内中小学生及其家长关于夏令营的调查报告。调查发现，参加过夏令营的中小学生满意度超过90%。79%的中小学生表示“喜欢参加夏令营”，92%的家长支持孩子参加喜欢的夏令营。无论孩子还是家长，对夏令营的需求都非常明确。

以川从小儿子6岁开始为他报名参加夏令营，专业过硬、口碑上佳的启行是她的心头好。“不能老让他在家待着，烦死了。”她告诉记者，“孩子自己也很闷，需要有更多同龄的小伙伴去相处。”

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孩子自主游戏的机会不多，放心的环境也少，家长如果没有时间，机构老师能替代家长的部分功能。在以川看来，最重要的是让孩子漫长的暑假“过得有意思”，有意思的标准很多元，但“谁都知道什么样是没意思”。

让孩子在家“放羊”两个月是什么样的感觉，卢璐感受无比深刻。

孩子的“电池”是出厂设置，“充电五分钟，待机一整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一对漂亮的混血小姐妹就开启了“小恶魔”模式。在屋子里转圈圈，开心的时候一起叫，不开心也一起叫，每五分钟吵一架，每六分钟跑来说：妈妈，早餐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我可以看电视吗？我可以看手机吗？我可以穿公主裙吗？我可以看视频吗？卢璐得在家工作，每五分钟被打断一次，自觉承受不住。

更糟的是，一旦沾上了电子产品，孩子的整个暑假就都荒废了。她亲眼看见朋友的孩子刷了一暑假的《王者荣耀》后戴上了眼镜，乖乖女摇了两天微信漂流瓶，就闹着离家出走，要去找广西的“男朋友”，有人沉迷于抖音上漂亮的小姐姐，有人用老母亲的支付宝打赏女主播。

家长的忧虑心理成为新的商机，推动了营地教育的红火。西点军事训练营创始人江波就有针对性地推出了增加孩子户外时间的种种活动——攀岩、高空对抗、CS模拟对抗，玩的就是心跳。“孩子们现在不是爱玩网络游戏嘛，什么《王者荣耀》。玩了我们这样的高级版军营CS，你再玩虚拟版的，就会觉得没意思，小儿科。”他告诉《博客天下》。

张新宇也是发现了其中的商机，2011年在杭州良渚文化村成立植物私塾，专攻夏令营市场，“城市里的父母很忙，没办法陪伴孩子。”他告诉记者，“作为自然教育机构，暑假是我们能争取的时间。”

他热衷于从自然中寻找一切能够唤醒学员感官知觉的细节，一花一果，一草一木，鸟鸣蛙声，甚至雨后泥土的芬芳，都是他的“教学素材”。这些细节曾让他逃离城市钢筋水泥森林的压抑，也被他用来治愈都市孩子的“自然缺失症”。

植物私塾的夏令营开营半个月，他去过了杭州和黄山的营，但基本只是来“看一看”。不少家长是连续四五年参加活动的老顾客，他亲自出现，“他们可能会有放心的感觉”。

这块诱人的蛋糕，谁都想来咬一口

从最初的寂寥到如今的喧嚣，赵蔚亲眼见证过中国营地教育的一路变化。

她于2008年创办了公益组织“小天使行动基金”，这正是启行营地教育的前身。在陪伴孩子做公益、做项目的过程中，赵蔚一直在寻找将创意和愿景落地的资源，于是遇到了营地。她去营地文化繁荣的美国取经，然后努力在中国推行营地教育，当时在国内，营地鲜为人知。

那时，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一些以“夏令营”冠名的旅行团，但与真正的美式营地教育其实相去甚远。一大群孩子乌泱乌泱地跟着举着小旗子的导游，住在知名高校条件艰苦的学生公寓，去故宫、长城和十三陵“到此一游”，在王府井小吃街大快朵颐。去国外游学也一样，美其名曰“夏令营”，其实变成了“吃货团”、“扫货团”。

针对这种乱象，教育部2014年发布的《中小学学生赴境外研学旅行活动指南（试行）》中特别指出，中小学学生寒暑假赴境外“游学”，教育教学内容和学习时长所占比例一般不少于在境外全部行程计划的1/2。

2006年，小林刚进大学，一位北大的学长曾邀请她兼职担任“清华北大励志修学夏令营”的辅导员，其实主要任务就是游说高中组织学生参加此类“夏令营”，不仅提成相当高，而且还会给带队的高中老师回扣。在她印象中，当时除了经济条件特别好的家庭，家长很少愿意花大价钱送孩子去参加这种收费很高的夏令营。

也是2006年，退伍3年的江波在房地产行业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怀着满腔的“军人情结”，一头扎进了这个尚处于萌芽阶段的行业。

因为没找准目标，他亏了4年的本。一开始是跟学校合作搞新生军训，但学校一个人一天只给几十元训练费，“太低了，根本就没办法活下来”。后来尝试针对学生做拓展训练，“就慢慢找对了方向”。孩子的夏令营市场空间很大，可以全国范围招生，家长也更有热情。

他赶上了行业蓬勃发展的好时机。近几年，西点的学员基本每年都以30%～40%的速度增长，去年夏天，有3万人次到8个营地受训，今年暑假预计将达到三四万人次。他向《博客天下》透露，如今仅北京就有十来家军事夏令营机构，“大家都看好”，市场需求也在变大。

大大小小的夏令营机构不断涌现，从业者越来越多，良莠不齐，鱼龙混雜。无数人冲进这片巨大的蓝海，这块诱人的蛋糕，谁都想来咬一口。

“很多机构把自己当做一个办活动的人，但没有把自己当作教育工作者来要求”。张新宇说，他遇到过一家游学机构，请了放假没事做的大学生做老师，最大的任务就是拍各种各样的照片给家长看，200多个小学生大声喧哗，光整队就要半个小时。和这样的团队一起办活动，他觉得很糟心，“他们没有正确对待产品，这是让人很悲哀的事情”。

竞争激烈的结果之一是大浪淘沙。好的机构靠家长口口相传就能吸引到足够的生源，不靠谱的机构大多只能做一锤子买卖。

为了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2008年，西点6名老师成立研发小组，花了3个月时间做训练模式的疏导，搭建起一个“系统严谨”的训练体系。2014年，有家长提出希望孩子提高学习成绩的要求，江波就找来专门的团队，增加了训练记忆方法的新板块。去年，他花了50多万，把老师、教官们分批送到“比我们厉害的公司”接受培训，学习心理学、口才演讲等。

“你不懂，你就得学，要找专业的人去做，慢慢培养起自己的队伍来。”江波告诉记者。西点培养出了100多人的教官团队，每年都安排集训。“人才培养是最难的，没有三五年，教官成长不起来，而且这个行业人员流动性很大。”

随着竞争越来越激烈，打造特色和精品的压力如影随形。张新宇透露，植物私塾因为没有国外的经验可以借鉴，今年开始6门新课程，每一门至少要悉心打磨4个月，素材也要提前酝酿很久。

赵蔚则一直在思考，启行还可以是什么。她希望在未来，当人们谈论到启行时，“可以不仅仅将我们是一家领先的营地教育机构联系起来”。

2015年，启行联合了11家营地和研学机构发起并建立了中国营地教育联盟（今年已有21家成员机构），举办了第一届营地教育大会，希望通过行业自律、行业规则、行业标准与流程，共同维护营地教育这个行业的生态健康。这一年，被业内人士称为营地教育的元年。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营地教育，有家长，有学校，有地产，有投资人。到去年第三届营地教育大会时，她“非常明显的感觉到营地教育行业的态势已经逐渐形成，也开始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从中产到破产，只差一个夏令营”

生活在教育资源丰富的大城市，卢璐从大女儿上小学后就开始关注夏令营。今年，她早早就跑去各家机构看了一圈，看得眼花缭乱，越看越心动。

在美国参观多所著名大学，到英国体验乡间古堡，去肯尼亚坐热气球、看动物大迁徙。还有各种各样的“小众夏令营”一个比一个“高大上”。青青部落的百变女孩夏令营，致力于用国学培养懂礼仪的窈窕小淑女；在三只熊亲子的恐龙谷生物探秘夏令营，可以和恐龙共眠一夜；中美创世教育的NASA太空探索营，则带着孩子们和宇航员一起用餐、参与火星栖息地设计，感受宇宙和太空的魅力……

可看到最后，“都歇菜了”。

出国一趟，不过消磨掉漫长暑假中的区区两个星期，价格动辄2万元到6万元。孩子太小不能单独出行，至少需要一位家长陪同，费用加起来分分钟飙上10万。有些机构“心虚到连价格都不敢写在宣传册上”，只注明老师将“热情回电”。卢璐没敢打这个电话。

国内游学的夏令营也不便宜，5000元只是打底，上万元也不稀奇。戏曲戏剧、篮球、芭蕾舞、花样滑冰等专业课兴趣班价格相对较低，可一节课只有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一天中剩下的时间怎么办？双职工父母不想被孩子拴住，只能找全职阿姨接送，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卢璐做了衡量表格，掰着手指算来算去，没有一家能轻松负担得起的。她迅速得出结论，“从中产到破产，你只差一个夏令营”。

网上说“月薪3万支撑不了孩子一个暑假”，以川觉得“非常正常”。便宜的夏令营一天500多元，贵点的1500元也很正常，她觉得这里面“水挺深的”。她对启行的品质赞赏有加，可惜它“价格也跟品质非常匹配”。

以川告诉记者，孩子在家里待一个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报3个夏令营一点都不多，平均一天500元已经算是性价比很高，一个暑假下来也得几万块钱。而在启行，10天的日间营10600元，14天的城市人文营18600元，同样时长的太空营收费21800元。

浙江团校的夏令营报告指出，参加调研的青少年中，65%从未参加过夏令营，90%以上从未参加过国际夏令营。原因是“没时间、没机会、没条件”，课业压力重和暑假补习班是没时间的主要原因；办夏令营的机构并非学校等受学生和家长信任的机构，造成部分学生与参加夏令营的机会擦身而过；而商业夏令营收费过高成为很多学生没条件体验夏令营的关键。有80%的受访家长希望1周左右的国内营定价在3000元以内，国际营价格不要超过3万。

在赵蔚看来，优质的资源需要付费，好东西自然价格不菲。她告诉记者，启行请到的专家导师、课程设计都是本领域中最好的，带运动课的是具有全球跑酷资格认证的导师团队，“社会情绪学习”课请来了有35年经验的美国团队。

在启行位于北戴河的营地，每个流程都要用心钻研、严格打磨，光饮食把控这一项，就有近100页的操作标准。宿舍里用的是安全舒适的进口环保家具，室内全覆盖新风系统，餐厅的菜品全部用“原生态有机食物”制作，荤素搭配、中西结合，每天都会提供水果和甜点。在封闭的营地里，安保人员24小时轮流值班，医护人员全天待命。

她希望夏令营成为孩子暑假生活的美好回忆，“有趣，放松，让人激动”。虽然价格不菲，但启行的复购率很高，每年有很多老营员回到启行来。

相比之下，侧重于锻炼孩子吃苦能力的西点军事训练营，生活条件“朴素”很多。学员睡在和军队一样的高低床上，一个房间住8到10个人，每层楼有一个公共澡堂和卫生间。早餐以白粥和鸡蛋为主，配几个现炒的小菜，中晚餐则是三荤两素的标准，外加水果。

江波注意到，西点的学员大多来自一二线城市里比较富裕的中产家庭。为了留住老顾客，西点近年来收费涨幅不大。8天的“自理能力营”收费4280元，21天的“习惯养成营”14800元。在他看来，这在行业内已经算是“便宜实惠、比较良心的价格”，一般的中产阶层能消费得起，西点也可以收获合理的利润。

“市面上机构5天班的收费，从3000元到6000元的都有，有些机构的价格会虚高。”他告诉记者，“我还是希望价格和价值能对等。价格高，却没有对应的服务品质，就不好了。”

上海对外贸易学院教师高静2007年曾发表论文称，夏令营旅游活动的利润率，一般情况下都在50%以上。

“我就往那一趴，没人喊我妈妈”

写了80多封电子邮件，打了20多个越洋电话，外加Skype视频面试……全家总动员折腾一个多月后，卢璐总算得到了美国一所小学“恩准”，把两个孩子的暑假前半程安排妥当。

“高大上”的安排，让她凭空产生了几分优越感，仿佛短暂地站在了妈妈群“鄙视链”的顶端。但她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省钱。

土豪付了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机构的一条龙服务，她是“没钱还要面子的中产”，必须精打细算，只好事必躬亲地带着孩子扛着行李，“驴子一样慢步蹒跚”。

DIY夏令營的最大好处就是便宜。机票是大头，除此以外的开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住在朋友家的大房子里，一起买菜做饭，两个孩子跟着学校参观世界上最大的RMS Queen Mary游艇，去四五十公里外的水上公园嬉戏，到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露营，一个星期花费还不到300美元。接受采访时，她正在带着孩子去好莱坞看日落的路上，电话里不时传来嘈杂的声响。

她觉得自己不是那种特别焦虑的母亲，一定要让孩子利用暑假更上一层楼，只是希望她们利用这个时间，有一些不同的体验，拓展人生的深度和广度。迄今为止，卢璐夫妇已经带着孩子去过30多个国家，三四百个城市。

以川去年咨询过一家去美国游学的机构，不包机票收费4.6万元，与美国本土夏令营的差价大得令人瞠目结舌。“千万别理他。”她向记者总结经验，“很多机构利用信息不对称、家长外语能力有限或有事抽不开身漫天要价，挺黑的。”

今年夏天，她为小儿子精心挑选了一家每天接送的运动托管班，搏击、游泳、篮球、阅读、网球、潜水、乐高、攀岩等项目轮换着玩，两个星期收费不到5000元。这样的“性价比”让她很满意，以后还打算接着报。

“孩子的钱省不了，只能省自己的。”她削减了不少日常消费，已经很久没有旅游了。

7月31日从美国回到上海，卢璐打算8月2日就把两个孩子打包“寄到”法国住3个星期。婆婆会在巴黎接到两个孩子，开着房车带她们去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海边度假。“哪怕老人短时间内很宠爱孩子，对她们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体验。”她告诉记者。这意味着，8月她将有更多时间宣传她的新书《和谁走过万水千山》。

以川则计划多报几个暑期夏令营，尽量把儿子漫长的暑期生活充实起来，直到开学。

到那时，她将短暂地实现她“当妈的最高理想”：“空调WiFi西瓜，葛优同款沙发，夕阳西下，我就往那一趴，没人喊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