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
他生下来就没了娘,所以,娘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娘从那张泛黄的相片中走了下来,保持着从未改变的微笑,娘从不跟他说一句话,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一丝丝的温暖从四肢百骸间流动了起来。
娘是个哑巴,活着的时候就不说话,也许,就是因此,娘才会错过了最佳的救命时间。可是,据说,娘在生他的时候疼得黄豆大的汗珠流个不停,可是娘始终一声不吭,用爹的话说,娘是怕本就在硬撑着的一口气随着大喊大叫一下子散了,散了,就啥都完了。
可是,娘在听到他第一声哭的时候,这口气,还是散了。
娘这一辈子苦啊,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因为大出血失去了命。可是爹说,娘是笑着走的,因为娘看到了自己的孩子,看到了一个眨着大眼睛的小男孩,娘身上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
他懂事以后,把娘的相片放在了自己的床前,每天睡觉前都和娘说很多话,有时说得小心翼翼,有时说得大大咧咧,有时叨唠个不停,有时就在心里默念着。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对娘的倾诉中沉沉睡去,然后,在梦里继续看娘的微笑。
因为没有娘,他的生活过得粗陋不堪,衣服破了没人缝补,一日三餐没有准点,家中总是一片狼藉,可就在这个环境里,他的学习却是出奇的好,众人都在啧啧称奇,说这个孩子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可就是连爹也不知道,其实,这一切还是因为娘。
相片里,梦里,娘的微笑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表的平静与温暖,娘的沉默里藏着万语千言,在那些流光溢彩的课本里,在那些四四方方的汉字里,他找到了与娘相似的品质,同样的隐匿着静谧与幻想,同样的充盈着亲切与希望。
考上重点高中之后,爹告訴他,他已经比娘在世时还要高了,他突然就哭了起来,让爹不知所措。爹不知道,就是昨夜的梦里,当他告诉娘自己长大了考上了重点高中,他那曾经无比高大、坚强的母亲一下子就矮了下去,变成了弱小、苍老的模样。
高中之后是大学,大学之后是工作,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忙,对于娘的依恋似乎也在减少,娘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疲惫,减少了在他梦中的打扰。
一直到了那一天,他的事业失败,情感失意,生平第一次宿醉的他再一次见到了娘,娘已经白发苍苍,却依然脸色红润目光明亮,她除了微笑,还破天荒地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他早生华发的额头,擦拭了他眼角残留的泪水,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娘的怀中。那一夜,他睡得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竟然感觉胸口间堵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石头消失不见了,他想起了娘,想起了娘的相片背后她留下的唯一一行字迹:娘在,莫怕。
时至今日,已为人父的他仍然会与娘在深夜团聚,白发苍苍的娘依然沉默着微笑着。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经错以为缺失的那份母爱其实从未缺席过。
(摘自《善者》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