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奇
第一次背娘,是十多年前一个初秋的日子。那一年我53岁,娘72岁。
那些日子一直阴雨连绵。每到这个季节,娘的膝关节病便会复发,于是我便给娘去电话。娘说,你要是不忙,就回来带我去医院看看也好。我的心里一阵恐慌。
我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驱车三百多公里,从济南赶到沂蒙山老家。一路上忧心如焚,娘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父亲去世时,娘才33岁,我最小的妹妹刚出生三个月。为了把我们兄妹五个拉扯长大,尽早还清为父亲治病欠下的债务,娘就像一台机器,不分昼夜地运转着。
娘吃的苦、流的汗,娘经受的委屈和磨难,难以用文字描述。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的农活有许多靠肩挑人抬。身高不到1.6米、体重不到80斤,看似柔弱的娘,却有着一副压不垮的腰板。娘说,那时候她一天最多挑过七十多担水,膝关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车停在村头,我心急火燎地向家里走去。
娘见到我,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抚在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膝盖上,脸上呈现出痛苦又有些歉意的表情。
我在娘的跟前蹲下来,想背她上车。娘犹豫了片刻说:“我130多斤呢,你背不动吧?”看看院子里的泥和水,娘还是顺从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平生第一次背娘,才知道130多斤的娘是如此重。娘看我有些摇摇晃晃,几次想下来,我阻止了。走到街上,一位婶子正在大门口做针线,看见娘趴在我的背上,有些乖乖的样子,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哎哟,年幼时背着儿子,現如今老了,得让儿子背着喽……”
娘“嘿嘿,嘿嘿”地笑着,笑声中,有羞涩又有些幸福的味道。
婶子的话,让我心头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流出来。儿时,娘的背是我们兄妹最温暖的家。多少次,压弯了娘的腰,娘却舍不得把背上的儿女放在劳作的地头上,娘担心蚂蚁、虫子爬上孩子的脸;多少次,熟睡中尿湿了娘的背,娘顾不上擦一擦,却急忙看看孩子的衣裤是否湿了不舒服……我们兄妹长大了,娘也老了。老了的娘,却总是想着不让我们为她操心。娘常说,你们做好了公家的事情,娘的脸上有光有彩。
在临沂市人民医院,我背着娘楼上楼下看门诊,拍X片,做各种检查,到处是温馨的目光和礼让。医生说娘的腿并无大碍,开了些消炎和外敷的药,提醒要注意保暖等。
出院吃过饭,我劝娘随我一起回省城去住,娘说家里还有喂的鸡,离不开。我拗不过娘,只好把娘送回家。晚上七点多钟回到省城,我立即给娘去电话报平安。电话里却传来娘的哽咽声。我慌忙说娘你不要紧吧?腿是不是还疼得厉害?娘没有回答,抽啜了许久才问我:“你的腿、腰没事吧?你也是50多岁的人了,背了我一天,心疼死我了……”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