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母子

肖复兴

在北京寸土寸金的二环内，有一个养老院，是由一座四合院改造而成的，空间有限，只能接纳二十几位老人。

那天，天很热，我陪朋友去看望他的师傅，顺便也是想为自己看看养老院。

刚进大门，便在院子里见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正在大槐树的阴凉下面摇着一个大芭蕉扇乘凉。老太太很时髦，上穿一件黑色横罗小褂，下穿一条府绸的花裤子，足蹬一双千层底的绣花鞋。

朋友见到老太太，大老远地就高声叫奶奶，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我：“你猜奶奶多大年纪了？”我看看老奶奶，就猜怎么也得有八十以上了。朋友就笑，那奶奶也跟着笑。朋友竖着两个巴掌的手指对我说：“一百〇四岁啦！”

我说：“这我可真没有想到啊，一点儿都不像！”

朋友接着又说：“你没有想到的还在后面呢！”

朋友对老奶奶说了句：“我先进去看看我师傅，回头再和您聊！”

老奶奶冲他摆摆手，朋友领我走进靠北头的一间东房里，里面摆着两张床，家具设备，一应俱全。电视开着，嗡嗡响着，靠里面的床上，一个男人躺着正在睡觉。朋友指着那男人对我说：“你绝对想不到，这是我师傅，就是那位老奶奶的儿子，今年整84岁。”没等我反应，他又说：“你更想不到，老奶奶20岁生下我师傅，她丈夫就离开他们到缅甸去了，后在那边结婚成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师傅是老奶奶一手带大的。吃的苦，就没法说了，最苦是我师傅小时候，没饭吃，他们母子还沿街要过饭。”

都说人生如梦，她的这一生再怎么苦、怎么悲，老了老了，能住进这么好的养老院，成了她一生最好的收尾。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到老了之后都能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尾声。

朋友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我有些走神。一个女人，从20岁带着一个孩子，再没有结婚，苦巴巴地把孩子带大，多么不容易。同时，我在想，两个老人同时住进这么好的养老院，每月基本开销就是两万元呢，对于一般家庭，这不是小数字，是谁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把两位老人同时送到了养老院？

我把疑问抛给朋友，他感慨地说：“这多亏了我师傅的孙子！这孩子知道他太奶奶的經历，就表示‘太奶奶养老的事，他负责到底了。没有想到，我师傅的病比他太奶奶来得还快、还重。这孩子说，‘索性把两位老人一起送进养老院，两人相互依靠了一辈子了，就还让他们相互照应，这样对我爷爷对我太奶奶养病养老都有好处。我们平常上班忙，也好放心。这养老院就是他找的！”

孩子的孝心，一般时候看不分明，到了老人身体真的不行了，不得不住进养老院的时候，才会看出来！

“孙子不错，也得说是孙子媳妇不错。”我感慨地对朋友说。

“是啊，孙媳妇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小两口都是被老奶奶这一辈子感动了。他们说，‘自己现在再受苦，能苦过太奶奶当初吗？他们发誓，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让爷爷和太奶奶住进最好的养老院，多活几年，过好晚年！”

这时候，老奶奶自己摇着轮椅进屋来，问道：“你师傅还没醒？叫醒他，睡的时候不短了！”朋友对老奶奶说：“不急，看我师傅睡得挺香，让他再睡会儿。”老奶奶往床上望望，乐了，说道：“兴是做梦呢！”

树荫从窗玻璃洒进来，摇曳得满屋都是温馨斑驳的绿色。蝉声更响了。

（摘自《辽宁日报》 图/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