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祥
老前辈都说,龙池铺原先叫芦苇坝。很久很久以前,武陵大山深处的龙池铺是口深不见底的大塘,塘周围是密匝匝的芦苇。一日,靠西边森基岭山下一户作染坊的去塘里漂洗染布。素来一平如镜的塘面,突然一阵波涌浪翻,片刻后,一条金龙跃出水面。世人何曾见过这阵势?染坊人早吓呆了!待他回过神来,几十丈长的染布只剩下最后几尺未吞进龙嘴。染坊人丢布而逃,一路慌奔,一路惊呼:“龙吃布Ⅱ也!龙吃布吔!”众人赶来看稀奇,塘里风平浪静,哪里有龙?扯谈!见到这奇异的怪现象,好吗?布客姓秦,回屋躺倒,魂飞魄散,全身惧抖,冷汗横流;昏睡数日,气息奄奄。都说怕他这回要遭龙“吃”了。然而,他不但未被吓死,反而命大福大。忽一日,远在三四百里外的乌江边的龚滩码头,连连出传票带口信:秦布客的一船货到了!赶快去验收。秦布客本也是“蛮不出洞”的蛮民,平时最远,也只走到三十里外的州府酉阳赶场,卖点布匹买点染料,真可谓足不出户,膝下子女尚幼待哺;上溯到好多辈,都是蛮之又蛮的土著之人,从无族亲走出大山,在外发迹,自己也没预订、更无实力购买“一船”的货。“货到了!”这不是扯破天之谎吗?吹牛开玩笑的!然而,催令频传:挤占码头,限期搬运!云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布客迫于无奈,拖着弱躯,一路问径,翻山越岭,晓行夜宿。几天赶去,果见江边停着一只小木船,覆盖着的蓑衣草席,都已破烂不堪,由此可见滞留的日月。刨烂席翻看,半船布匹半船盐!内插一块如条凳般大的楠竹片,上刻:酉阳州小坝龙池秦布客收验。秦布客万分惊愕:“这、这……?!”一旁的船政人员早已不耐烦了:“莫哕嗦!快去叫搬运;再不搬走,加收码头停占费!”雇数支马队驮运,往返一月才驮完。从此,秦家糊里糊涂就发财了……神得很!
如果说龙池铺原先是“池”“湖”或“塘”倒是一点不假。龙池南有回头水,小坝干溪沟的水(现酉阳县城给水主要的取水点),发源于龙池西边青龙岭后山肖家盖、楠木菁下烂泥坝,南出干溪坎,调头向北,龙池方向回流;东有祖坟山、观山岩两座来自湖北鹤峰的武陵余脉,夹出的高岩头、沙边沟、鸟儿垭三沟溪水合拢桂花奔来,西有青龙大山淌下的庙溪沟,龙池于是成了三溪交汇处。久之,地坑堵塞,逝水不畅,自然积溪成塘成池,形成天然堰塞湖。天长地久,泥沙淤积,河床渐长,北高南低,迫使干溪沟河水改道,在干溪坎来个180度的反转,向南流去,经小坝东流口,下铜古潜金家坝入乌江……塘中垮坑消水,水入暗河,酉阳城北泉孔冒出。“酉水,酉溪之水,其源自龙池铺犀牛潭,伏流20里,至泉孔而出,环绕城南何家坝洞口,水入不见。出渤海场,过梅树,龙潭,石堤,入楚辰州之大江。”(乾隆邵陆著《酉阳通志》)这里的“酉水”不是指酉酬那个酉水,而是穿城而过的酉阳之水,即酉阳县城之河。龙池沉厚泥,长芦苇,渐成沃土。秦、骆、饶三姓的祖上,怕是龙池的最早拓荒者。南塔北卡中建庙,足见其历史之悠久,文风之凝厚。清光绪状元骆成骧,民国初任四川议会首任民选议长,四川大学首创人,中国历史上首个土家族状元,其祖籍便是龙池骆家湾,有当年皇上赐匾一块于骆家祠堂,现收藏于酉州古城。清末民初,龙池教书先生饶辉武,教的学生中,多出秀才县长……圣上颁旨:过往官吏,途经龙池,下轿卸鞍,徒步拜谢。龙池真是风水宝地,人杰地灵。虽没出大龙大蛟,但称得上斤两的小鱼小虾有几个。
“龙吃布”演变成“龙池铺”这个带商业味的地名,怕是那以后若干年后的事。处于渝湘鄂黔交界之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它东翻鸟儿垭出龙潭下洞庭湖,北连马鹿黑水毛坝过湖北来凤,西越青龙岭到花田花园上苍岭过彭水,南过小坝直达州府,是酉阳州府重要的北大门。龙池铺三天一场,商贾云集,是个非常热闹的山寨乡场。那秦布客的子孙后代繁衍壮大起来,又有了意想不到的飞来横财作底子,一坝的芦苇早开垦成沃地良田;又建集修房,由南而北,石板铺街,铺面牵排,木房夹道,如火车车皮般排连出去两公里多。场上设粮行戏行肉行柴行布行赌行……行行俱全。秦家人便作集市管理者,抽头打行,收取税费,维持市场秩序;还在场边森基岭下,仰仗武陵余脉,建造宏大四角天井,大小房间数十,一桥锁二江,双龙朝宝座,坐西向东,堂皇壮观。秦家真可谓粮丰钱足,富甲一方!在小坝,有“夏家的女子,冯家的顶子,秦家的银子”之说,由此可见一斑!
斗转星移,到了现代,修筑国道319川湘公路,在小坝笔直的道,本可再把笔直向前延伸数公里。然而,一进龙池,朝西忽转,在四角天井大房子后面特意绕个“s”型大弯,往北伸去。如此急弯,事故屡发。何以这般低劣设计?至今无以探密。有好事者猜,小坝某大户人家当初嫉妒秦家之富足,欲断其龙脉,使其破败,故官吏互惠,私贿工师,出此烂招。瞎猜偏迷,不值一信。然十多年后,秦家主人遭毙,四角天井充公,谁能言清风水之事?
那遭人民政府镇压的主人叫秦裕龙,他的奶娘便是我的曾祖母,我们姚家在龙池的始祖。祖上在翻鸟儿垭大山蛮寨那边的涂市姚家沟,穷困潦倒,家破人散,各自逃难。秦裕龙半岁时,我无处求生的曾祖母带着近一岁的祖父,经人介绍进四角天井大房子为其作奶娘。曾祖父负责拖带两个小姑婆,可他转身就卖在姚家沟附近的虾蟆池与锅底凼。100年后,我现在的妻子,竟与虾蟆池那姑婆杨家有弯来绕去的亲戚关系。神意?天意?亲意?曾祖父只身外出流浪,据说远乞到河南等省份,沿途学了不少奇艺怪招……10多年后寻返,还是身无分文,孑然一身,而且腔调已变,俨然是异乡客,不时发音令本地人捧腹,许久当着闲谈笑料。寻来龙池,孤居秦家场后马房稻草堆。曾祖母子住四角天井下人屋。家人咫尺,不能团圆。但死后皆葬祖坟山下后朝堡半坡,秦家送的地。裕龙殒命,也葬于彼。生前不能同一厅,死后却能同一坡。人的最终归宿是平等的。不管上人下人,硬脚一蹬,都是同样的死人,皆为荒草爛泥一堆!人呀……那时,陆续迁往龙池的,还有本族几户,先后亡故无嗣,仅剩曾祖姚正宽这支。一根苦藤藤,吊下几个傻瓜瓜,弱族单姓,今已六代。
祖母是独女,祖父与祖母结婚,住祖母家茅草篷,龙池卡子上方,那叫冉家屋基,也叫团防。姚冉陈张等外姓,都是异地搬迁来龙池铺的,皆无田地可言。祖父幼时出入富家,少时晃荡场镇,染得游手好闲,整日不理正事,糟糠都难果腹,却异常仰慕那口鸦片烟。一家人的吊命本钱,都要抢去吹一口,不能顺利拿到钱时,就要举石砸破油锅。“烟毒”使人变成异类,神毁志丧,体若枯叶。然而,就是这个中毒太深的鸦片鬼祖父,却又有超人的胆量,漆黑的深夜给当年途经龙池铺的红二、六军团掉队小红军带路,送上鸟儿垭鹿角坪去追赶大部队,而自己却遭地方保甲长发现被折磨致瘫致死也无怨悔……祖母全靠1936年修筑川湘公路住扎在家的湖南石匠,打送的一副上好的小手磨推豆磨浆,背去龙池场上煎油香粑卖,惨淡经营,赚点所需。父亲年少苦得早,小小年纪就去四角天井当长工度日。
时来运转。父亲手提连枪搞土改。“是你枪毙秦裕龙的吗?”我们笑问。父亲说,他当时正跟随酉阳地委梁歧山政委赵铎专员等领导,在秀山检查土改工作。“秦裕龙,我一直喊他秦大爷(叔叔)他是喝我家妃妃的奶水长大的,要我拿枪对着他……我的手会打抖抖!”父亲笑着说。土改结束,酉阳地委撤销,父亲在酉阳火电站工作。过去因为贫穷,一直没能力婚配。现在当了主人,却是30多岁的大龄老青年,急于处理个人问题,选择面又窄,也不管什么成份好孬,都要去碰碰桃花运。秦裕龙有个幺女长得乖,也是待嫁之闺,已被迁移出四角天井,住祖母家半坡的草房。父亲在自己陈旧老朽烂篷里向她求婚,她摇头拒绝。父亲说:“现在解放了,我是……”人家仍摇头,转背,面露鄙夷:“姚贤昌,又麻又矮又……过去是我家的下人长年(工)。哼,还想找我……真是黄鼠狼想吃天河水!”人的地位变了,却没能增加爱情的砝码。
四角天井,被没收公有办学堂,就是“龙池小学”,它正前方侧面就是当年的龙王庙。大炼钢铁时,庙拆了,那口20人才能搬动的大铜钟被掀进了炉嘴,那几根庙柱顽强地擎天残存了好多年,那清一色的大石板鋪就的庙坝坝,至今尚在,留给许多村童的记忆,是个宽敞干净的耍处。南边镇虎石塔毁于“文革”,北边拦路哨卡拆于高速。悲呼?!
龙池小学不仅是吾辈发蒙之所在,好多年都是整个龙池铺的政治文化中心。1953年曾是“龙池乡”的乡公所所在地。搞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表演节目;放电影,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百看不厌;过年集会,猜字谜,舞狮灯……五村六寨七沟八岭九大盖,嗨呀!人山人海真热闹。那时龙池小学常停课开批判会,四角天井挤满了全大队社员,小礼堂上搭了台子,矮墩墩的革委会主任,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把地主分子秦某某骆某某饶某某……带上来!”每当这时,母亲就垂下头,有些不自然起来。她的娘家在青龙岭大山那边的花田,向皇上朝敬的贡米,就出自她家的水碾房。外婆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父亲还是只能娶上一个地主女儿作老婆。这是命中注定?还是与地主有缘?父亲把母亲带到了工作岗上,过上了向阳日子,表现也非常出色,可还是因为母亲成份不好出了问题……
我常想,硬是有先见之明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在主宰着一切?1961年我刚出生不久,父亲在四角天井的长工好友.我们称之为“国大公”的人,多次劝父亲买下他“分果”得来的、位于场中街边、庙坝坝下斜面的两间木瓦房,那是当年秦家的房产。其实,祖母婊婊及幺爷他们一家,也在龙池铺骆家湾,我们称之为“湾里”那里,分得了两间木瓦房,也许是骆成骧祖上的产业。以父亲当时“双职工”的优越条件来讲,在乡间闲置房产有何用?然而,国大公一再劝:“你现在有个根根了……为人要多留一手嘞!”国大公远非圣贤,不能预测时局的发展变化。他纯朴善良,凭借自身的实际经验,以“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有备无患的朴素唯物辩证心态,友爱地提醒父亲。结果被他不幸而言中:母亲因是“地主子女”,于1964年深秋,突然一夜之间,由工作岗位上,被赶回了老家龙池铺。马崽随娘走,我们姐弟三人与母亲一道,住进了龙池场上那两间木瓦房。父亲这时对国大公佩服得近乎五体投地,每次直劝他:“喝酒!喝酒!多搞几杯!”没有他的“孔明”高见,不晓得我们几娘母遮头何处?
仿佛要弥补什么,两个弟弟出生,意味着龙池姚家一改数辈单传,一下子有了四个儿子。喝汗水也甜,喝粪水也香!父亲接连为姚家沟老屋的先祖,为已故的曾祖母曾祖父祖父,为祖母的祖父母父母,为母亲的父母等打碑立记,感谢神灵祖宗庇护保佑。那时,两个孃婊已出嫁,幺爷(叔)失意而疯故,父亲把湾里那两间木房,拆得一间,搬上场,另新配两间,一共长五间,占去“半条街”!虽不能与四角天井称雄,却也亮堂的一长排,令人称慕!父亲向世人证明,他不仅给地主当过长工,给人民政府作过杂工,更给自己宗族自己家庭撑过顶天立地的硬工!他感恩了先祖,感恩了神明,感恩了乡邻,感恩了亲友,更感恩……那年他把自己辛劳修建的五间大瓦房的四间,为我们四兄弟各分一间,留下正中堂屋不分。在我们土家山寨, “堂屋”是一家人的龙脉。这么好的正位子,他要分给谁?“共产党和毛主席!”世间哪有如此分配自己私有财产的?我们先惊后喜笑哈哈,一致赞同:“要得!要得!”复杂的问题,被父亲搞得太简单明了啦。母亲在1981年也落实了政策。回顾龙池的历史,寻踪姚家的变迁,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在堂屋正中央板壁上方,我们端正地挂上了毛主席等的画像,还在左右张贴红对联。群星生辉,诸神照耀,堂屋真是亮堂堂!
现在的龙池铺,早已没了“铺”的感觉,却满是“镇”的气息。渝怀高速路如巨龙般横卧其间,昼夜车声隆隆,呼啸而过;川湘公路则似一条缓慢的河流,沉淀着岁月的泥沙;公交车每半小时一趟,传递着兴奋与便捷……全是三四层的砖楼与白墙。穿行其间的,没有荷锄背柴的老农,没有牵猪赶羊的村娃,而是衣着光鲜的帅哥与靓妇,“儿童相见不相识”,还要加上“青年”与“少妇”才对,有的还操外地口音说普通话。假如曾祖父再生归来,也绝无人“捧腹”他外腔异调了。高楼房,小轿车,麻将馆……满目皆是“秦裕龙”,何日又出“骆成骧”?
老家,我们曾引以为骄傲的五间大木瓦房,包括那座往昔辉煌的四角天井、热闹无比的龙池老小学,在这崭新的高楼间,显得那么陈旧而破烂……
龙池铺,让人沉思的太多太多……但不管怎么说,后朝堡上长眠着我敬爱的曾祖辈、祖辈,我亲爱的父母,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保佑着山下的子孙后代。
龙池铺,是我的根,是我永远的牵挂!